第九十五章 二進鬧市
刑部針對這份名單進行了連夜的調查,但是在沒有案牘的情況下進展極其地慢,最後還是政親王出手,暗中提醒戶部尚書蔡鶴宗提早收回案牘,這才查清了名單上的所有失蹤者出處。
名單上共計十九名,皆為女子,最小的不過七八歲,最年長也不過二十齣頭,而這些人,都是在三年間失蹤的。最奇怪的是刑部從未收到過有誰來報官,是以,對於略賣人口,對於暗市,甚至對於談岑,長孫無爭是一無所知。
「三年已有十九名女子失蹤,這名單隻是冰山一角,鬧市外、若水之外呢,又有多少人失蹤?」蘇衍推開擋在前路的竹竿,本來對案件的調查充滿了興緻,可是越往深處卻越是憤怒,那種憤怒讓她總是繃緊了神經,卻沒有發泄口。
蘇衍及王炎兄弟都帶著斗笠,一身破破爛爛的麻布衣裳,腰上纏著粗陋的綁繩,蹬草鞋,步履沉重地往鬧市一處巷子里有走。
三人都貼了人皮面具,因塗了特質藥水,經陽光照射和皮膚摩擦后,現在已經開始有些癢了。蘇衍忍不住撓了撓下巴,輕聲咒罵了句『江湖騙子』。
鬧市邊角,一個叫『黑魚坊』的地方,面積是鬧市所有坊中最小、最破,也是人口最少的坊。早年間還有商鋪茶樓,各種小買賣,後來不知何原因,此處只剩老弱病殘留守,成了個荒涼之地。
蘇衍發現,這些失蹤者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出自黑魚坊,看來造成黑魚坊破財的原因,就是人員不斷失蹤導致的,這正是蘇衍來此地的原因。
王炎謹慎小心地跟著蘇衍,一路無話,倒是楊璉跟蘇衍聊得起勁,此時聊的正興起,卻突然有個聲音從破敗的坊牆另一側傳來。
『嚶嚶-嚶嚶——』
三人的神色瞬間緊張起來,以相同的姿勢站成一排,轉頭盯著左側的坊牆,屏住了呼吸。
『嚶嚶-嚶嚶——』
蘇衍反應最是敏捷,當即翻進坊牆,王炎兄弟緊隨其後。
雙眼所及,卻是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依偎坐在一堆朽木和發黃帶著腥臭的鍋碗瓢盆之間,那些碗怎麼看都不能用了。他們身後是一間感覺風一吹就要倒的木屋,門板歪斜,鎖早已不知去向。蘇衍的目光瞥過,只見屋內除了一對矮凳和一方桌子再無其他陳設,到處透著死氣沉沉,就和這對夫妻一樣。
三人翻牆的動靜使得老夫婦的哭聲戛然而止,他們抹淚看向蘇衍,突然恐懼的抱得更緊了。
「老人家別誤會,我們兄弟三人路過此地,聽到哭聲,以為你們受了欺負才會貿然翻牆,還請見諒!」蘇衍及忙解釋,同時後退到牆角,不敢再驚擾他們。
老人家半信半疑,只說:「我們沒事,只是想到傷心事罷了,對不住三位小兄弟了。」
「無妨無妨,沒事便好。」蘇衍還想說些安慰的話,卻意外發現木屋裡的牆角落處掛著一副女子畫像,蠟燭似乎是剛點上,還擺上了祭品,牌位上寫著『陳阿嬌』的名字。而在不起眼的院牆腳下有一個小土丘,立了塊石碑,上頭依然刻著陳阿嬌的名字,因小土丘周圍種滿了竹子,是以一開始三人進來時並未發覺。蘇衍反覆念著這個名字,心裡總覺得熟悉,還是王炎提醒,陳阿嬌,正是失蹤人員之一!
蘇衍莫名的驚起一身冷汗,再看那幅畫像,好像突然活了過來,本已褪了色的紅衣裳鮮紅的像染了血,畫像上的人突然閉上眼睛,一行血淚順著衣裳淌下,滿滿一地的血水……
蘇衍慌忙避開視線,調整心情后才對老人家說:「不知您正在祭奠故人,是在下唐突,」說著從王炎身上搜羅出僅有的一枚銀子,小心翼翼的過去,放在老人家面前的小方桌上,對他們說,「遊走江湖沒什麼好東西,這些銀子是替人跑腿賺的,就當賠罪了。」
老人家掃了眼銀子,抬起灰濛濛的眼睛,瞧了蘇衍半晌,期期艾艾道:「小女失蹤兩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來多半是死在外頭了,我們夫妻二人年老體弱,活不了多久,小兄弟快將銀子收回去吧,我們用不上的!」
看來那處墳是個衣冠冢。
「失蹤?你們沒有報官嗎?」王炎忍不住問他們。
老人家似乎被說到了痛處,再次落了淚,緩了一陣才說:「報過,無用!」
可是長孫無爭明確表示,從來沒有人為失蹤去報過官,所以才讓暗市越來越猖獗,到了今日不可收拾的地步。蘇衍覺得其中必有貓膩,隨即追問:「您是自己去報官的?報官的時候,是哪位大人審案?是如今的長孫大人,還是其他什麼人?」
「老朽不知什麼長孫大人,老朽不識字,不懂報官,是托一位書信先生去的,那段時間,老朽都是托他幫忙。那位先生也是個好人吶,不求財,一心一意幫我們窮苦百姓,我看啊,他比那些官老爺還要好!」
「幫你們?」蘇衍嗅到了線索的味道,「您的意思是,那位書信先生還幫過其他人,也是報官嗎?」
「是啊,」老人家抹去淚,方才的痛苦略略平緩了一些,「除了小女,附近幾處坊有好些人家的女兒也失蹤了,都是那位先生幫的忙,那段時間他在官府和各家各戶之間來回忙活,他可是位大好人啊!除了這,平常也幫我們寫信,年關的對聯也是他代筆的。」
「確實是位大好人。老人家,我們兄弟三人出不識字,也想給遠方的父母親人寫封信報平安,不知那位先生住在何處?」
老人家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指著東方說:「你們離開此地,往東穿過兩片坊,就是他住的『清河坊』,那裡,是鬧市最好的去處。」
確實,清河坊可以說是鬧市之中最乾淨的地方,臨近山峰,依河而建,相比其它坊,此處布局更為工整。穿過掛滿銅鈴的清河坊牌坊,一眼就能將主街望到頭。
因清河坊面積小,加上房屋排列整齊,三人不多時便已找到了書信先生,住在一間拐角的瓦房內,門庭破爛,圍牆也已經年久失修,甚至長出了許多雜草。此人姓王單一個涼字,七尺身材,面容清秀,渾身散發著書生氣質。
蘇衍以求信為由,見到了王涼,只是簡單交談了幾句,買了信,便離開了此地。
楊璉想起在『天上水』時,蘇先生也像這次一樣,東拉西扯,並沒有挑重點,那時的解釋是『放長線釣大魚』,可是後來也沒見著那個夥計起了什麼作用。此時此刻,難不成又是釣魚?
蘇衍同他們解釋道:「線放出去了,今日不收明日也會收,明日不收,總有一日會收,就算不收,我只要得到了當時我想要的,別暴露身份就行了,別的不求太多。」
「那這次,蘇先生在那個人身上得到了什麼?」
「我有三個疑問,一:他是不是談岑身邊的人,我是不是見過;二:除了書信他還做些什麼行當;三:他的行蹤和來歷。第一個疑問我已經確認了,沒見過。至於后兩個疑問,我從他的話中已經能猜到一二。」
「猜到什麼?」兄弟二人同時問道。
「他應該參加過科舉,但是名落孫山,除了給人寫寫信,也沒什麼長處。至於行蹤……他應該會每月離開幾日。」
楊璉不禁疑惑,方才談話的整個過程他都在,蘇先生除了說些毫不相干的話題,可是什麼都沒問啊!他撓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蘇衍無奈解釋:「住在鬧市的都是勉強活著的人,能有幾個出人頭地的?而他明明有學問卻淪落至此,你想想其中曲折,多半是名落孫山,或許不止一次,不然為何戾氣那麼重?」
「厲害厲害!」楊璉拍手叫絕:「那,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每個月都會離開幾日?」
「你沒有發現嗎,在他的屋內有一尊觀音像,雖不是玉,卻也是好東西,平常人怎麼可能買得起?所以我故意提起玉石坊,他果然有興趣,然後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又提起雲來閣,他的眼睛都是放光的!一個人只要去過一次雲來閣,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他應該每個月都會離開去那花紅柳綠之所。」
王炎似乎想到了什麼關鍵,立即說道:「玉石坊每月月中放貨,一放十來件,都是價值不菲的,平常人能拿到一兩件就已是難得。王涼屋中那座觀音應該就是出自玉石坊,一個寫信的讀書人,哪兒來的錢?我猜,他可能並非名落孫山的讀書人,或許是哪個官員的門客,也或許是墨斐布在鬧市的暗樁!」
「這個問題就交給你們倆兄弟了,擇日不如撞日,你二人立即去趟玉石坊和雲來閣查證。」
楊璉問道:「就算問出來了,與這件案子有什麼關係?」
「或許沒什麼關係,但是只要查清楚了,就能確定他的身份,興許還能查出除了雲來閣和玉石坊他還去過的其它地方。鬧市有我繼續家家戶戶地查,和你們同步進行,不會耽擱。」
楊璉勉強答應了,王炎突然又想到什麼,說:「以防萬一,我還是稟報長孫大人,請他派些人過來盯著王涼。」
王炎擔心他們三人的出現會引起王涼警惕,派些人喬裝打扮潛伏在清河坊,總歸心安。
蘇衍不禁心生讚許,這孩子果然心細。
清河坊以南,相隔兩坊,是為墨石,此坊位於鬧市東南角,最偏僻處,相較於黑魚坊,此處稍稍繁鬧些。
蘇衍一路而來,不敢逗留,卻也能瞧見許多奇怪之處。像那些街邊巷口擺放的攤位,多是蔬菜野味的買賣,本沒什麼大不了,但攤位後頭的黑巷子里,卻能隱隱約約瞧見幾個神色慌張的人進出,背著麻袋,那裡頭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
多半就是拐賣來的人吧。
墨石坊沒有牌坊,只有入口處兩座東倒西歪的石獅子。沿著殘破不堪的石板路走進主街,穿過稀稀拉拉的人群,轉進了一道小路,路兩旁門市緊閉,人都沒一個,卻有一個陰魂不散的小鬼跟了她一路。蘇衍從剛踏進墨石坊就感覺到了有人跟蹤,特意將他引入僻靜處,此路彎彎繞繞,最適合設埋伏。
蘇衍轉過一個彎道便迅速躲避在暗處,從身旁的柴堆里抽了根還算粗的木棍,在那小鬼正要轉過彎道時,掄圓了胳膊就劈了過去。只聽得一聲哀嚎,那小鬼已經倒地。
竟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枯槁的頭髮披散著,一身衣裳破破爛爛,只有這張臉蛋還有小姑娘的樣子。
蘇衍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挪上前幾步,用木棍戳了戳女孩的臉蛋,幸好,還有口氣。
正要扶起她,腰上突然吃痛,蘇衍慌忙將她推開:「小小年紀不學好,竟做起了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家大人怎麼不管管你!」嘴裡咒罵著,奪過女孩手裡的匕首,趁她摔在地上動彈不得,不顧傷口將他控制在牆角,「你一路跟蹤究竟有什麼目的?誰派你來的?!」
「你不是鬧市的人,你是誰?!」
小女孩的反問,讓她措手不及,聽這話的意思,又不像談岑那伙人。蘇衍將她從牆角提溜起來,拎去巷子更深處,此處伸手不見五指,最適合嚇人。
「我看你行為可疑,心裡不知在打什麼算盤,趕緊如實交代,我饒你一次!」
小女孩不再說一個字,一雙在黑暗中透著刺眼光芒的眼睛憤怒地瞪著她。蘇衍拿她沒辦法,只好鬆開了手,嘴裡嘀咕著:奇奇怪怪,不是敵人,竟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丫頭!
蘇衍不願多逗留,只想儘快離開此地,卻聽得身後的人喊住她,「你不是惡人。」
蘇衍回頭看著她,看著對面的女孩那一雙明月般美好的雙眼泛著淚光,在昏暗潮濕的小路中,如此的格格不入,她倒像是生長在冗長街那兒的官家小姐,穿著錦衣,享受榮華,可現實告訴她,眼前這個女孩子,深陷泥潭,食不果腹。
「那你呢?你是不是惡人?」蘇衍饒有興緻地問她。
「我也不是,但他們是!」
「他們?他們是誰?!」
「有權有勢的!」
蘇衍怔了怔,繼續問:「哪個有權有勢的?!」
「有兩個,一個身材魁梧,腰上佩彎刀,一個額上有一道疤,他們化成灰我都認識!」
額上的疤?
蘇衍意識到,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小女孩過去扯住蘇衍的衣袖,小聲詢問:「你來這裡,是不是因為弄丟了家人?」
「聽你這意思,你家人失蹤了?」
小女孩警惕地退開兩步:「我才沒有,只是我看見你去了青樓,還去過黑魚坊和清河坊,所以,你是皇城裡頭派來的人嗎,你是在調查鬧市嗎?」
蘇衍不禁對她刮目相看,這小丫頭還有這等本事,竟已經跟了自己兩次,最讓她感到汗毛倒立的是,自己卻毫無察覺!此人不去刑部訓練,實在浪費人才呀!
蘇衍對她解釋:「我不是官,但我的確是來查案的,小妹妹,你家人是怎樣失蹤的?那兩個人跟你家人失蹤有何關聯,你一五一十全告訴我,我一定幫你找回家人!」
小女孩盯著蘇衍,又皺起了眉頭,小心翼翼地問她:「你真的是來查案的?」
「你這小丫頭真是有趣,一會兒懷疑我是來查案的,一會兒又懷疑我不是來查案的,翻臉比翻書還快呀!」蘇衍有些無奈,「既然你已經跟蹤了我這麼久,想必對我也了解一二了,你覺得一個壞人會像我這般態度誠懇?若我不是來查案的,何必喬裝打扮去各個角落走訪調查?」
小女孩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一言不發,只是拉起蘇衍的手,往小路外頭回去。
天色漸沉,鬧市已經陷入黑暗,小女孩的家只有一盞快燃盡的蠟燭勉強照亮大堂、一間沒有窗戶和門的破瓦房。
院子已經荒廢了,雜草叢生,月光灑下,毫無美感,只有一種令人顫慄的恐懼。
蘇衍將女孩拉進懷裡,她只及到蘇衍腰上,小小的,說話聲音也是輕微的。
「你……一個人住?」蘇衍雖然這樣問,但心裡也清楚了女孩的處境。
小女孩瑟縮在她懷中,說:「我與姐姐相依為命,一年前姐姐在家中被擄走,若不是我躲在床底下,恐怕也被抓了。」
大堂毫無人氣,不僅是此處,雙目所及的任何地方,都不像是有人住過的。
「這一年,你躲在何處?」
「青樓,那兒的掌柜收留了我,讓我住著,供我一日兩頓飯,我才能活到今日。」
蘇衍明白了,女孩起初並未跟蹤,應該是在青樓碰巧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才會一直跟著。
「你說的那兩個男人,是不是就是抓走你姐姐的壞人?」
小女孩滿眼通紅的點點頭。
蘇衍急忙從院子里尋來一根柴火,往自己額頭上畫了一道,「是不是這樣的疤?!」
女孩端來蠟燭,湊近查看,只看了一眼,就十分篤定地點頭:「化成灰我都認得,就是這道疤!」
看來真的是他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蘇衍立即回書院請佛柃描繪了一張刀疤男的畫像,打算次日送去青樓給女孩指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