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蘇醒
燭光搖曳,白蠟的中央爆出一記響聲來。
蘇郢在昏暗的光色中蘇醒,睜開墨色冰涼的眸子,掙扎了一下,發現自己的身上換了一套新的衫袍。扭頭一看,公主站在窗前,露出半邊側臉,滿是煩憂。
「公主?」他輕輕喚了一聲。
蕭月懷扭過頭來,有些驚訝道:「蘇將軍這麼快就醒了?這才不過一盞茶的時辰...」
蘇郢支起半邊身子,摸了摸胸口包紮起來的紗布,疑惑地望向公主。
蕭月懷立馬解釋道:「看你的樣子...像是不願眾人知曉今日遭到刺殺的人是你。我便沒有喚醫官來。以前兄長受傷時,我見過醫侍們如何以烙鐵止血,便自作主張試了試,眼下你傷口的血是止住了,只是仍然很嚴重。我還是讓人悄悄將你送出宮吧?」
她扯了個慌掩蓋過去。
但蘇郢仍然發覺了奇怪之處:懷成公主從未出過金陵城,其兄宣王也並沒有受過這般嚴重的劍傷,很顯然公主方才所說只是託詞。但她為何會行軍之時的止血包紮之術?
她在隱瞞什麼?問題在蘇郢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壓著嘴角,嗓音沙啞道:「望公主莫要驚動他人。曲觴宴還未結束,你我離席太久,該回去了。」
蕭月懷詫異道:「將軍還要回席?你這麼重的傷...難道不怕被人瞧出來?」
「行伍之人,負傷尚能行百里,不礙事。」說罷,蘇郢便從床榻間爬了起來,腳步搖搖晃晃,但很快站穩了身子。
蕭月懷目露不解:「將軍為何不願讓人知曉你被行刺?」
「公主明鑒,今日乃皇后誕辰。臣受陛下邀約方入曲觴宴,卻在守衛森嚴的皇宮遭襲,身受重傷,傳出去...不論禁軍、銀甲衛還是巡防營都要受罰。且如此一來...便會打草驚蛇。令幕後真兇不敢再輕易行事。」
「我方才救你時,將長清宮守衛引了過來,事情早就鬧大了。若說你怕牽連禁軍、銀甲衛或是巡防營,此刻的條件已然不成立。不論你有沒有事,曲觴宴畢后,父皇定會知曉今夜宮中闖入了刺客。如此一來,亦會驚動兇手。」
蘇郢慢慢移著腳步,來到窗邊,手臂撐住一旁的柱子,給自己找了個支點:「陛下不是那麼急切之人,此事明顯有詐,不查個水落石出,他不會輕易處置。更何況...宮中上下除了公主以外皆不知遇襲受傷的人是臣,兇手的真正目標並沒有暴露,他們不會停手的。」
「接下來,若臣返回席上,有人前來試探,便必然與那幫刺客有關。此事事關皇城安危,還請公主助臣一臂之力。」
他的話有幾分道理,漸而說服了蕭月懷,但她篤定蘇郢有其他事隱瞞。今夜與他私下見面的那位「李叔」,恐怕就是他要遮掩的對象。到底是什麼人?又是因為什麼事,要他寧願苦捱劍傷,也不願讓人知曉他曾出現在三司三監?
窗外的銀色如花落般灑下來,照在郎君的面具上,透著薄寒,托出一股神秘之感。
他就站在那裡,卻似遙不可及。
蘇郢,真是個充滿秘密的人。
蕭月懷藏住眼底的疑問,默默頷首答應道:「將軍言之有理。我可以配合,只是...你的傷真的能堅持得住么?」
「能。」蘇郢未有絲毫猶豫。
蕭月懷沉默了片刻,轉身從他旁邊經過,撂下一句:「請將軍跟我來。」
女郎才將廂房的木扇門拉開,蘇郢又喚了一聲:「公主。」
她頓步扭頭望來——
蘇郢從貼身的衣裳里拿出了一枚玉佩,恭敬且小心地遞了上來:「這是您的令牌...方才被我拾了起來。只是日後這種危險之事,您還是莫要再做了。若今日公主因此受傷,臣...便該以死謝罪了。」
蕭月懷從他手中接過令牌,剛準備道謝,便聽見主殿的方向傳來鐵甲戎衣的摩擦聲,溫容的聲音響了起來:「公主到底去了哪裡?曲觴宴還沒結束,她卻沒有回到席上,刺客也未抓到...這樣下去,會不會遭遇不測?」
阿祿又驚又嚇:「溫姑姑,您別嚇我,應當不會吧?」
溫容再說:「且尋一尋皓月宮吧。看看公主是否歸來小憩了?」
說罷,便有一隊人馬朝偏殿廂房處行了過來,腳步聲整齊劃一地在庭院中響起。
蕭月懷的一顆心臟當即提了起來,著急忙慌地關上木門,扯著蘇郢往內室行去。郎君被動的跟著她躲進了床榻旁放置的木櫃中。
一男一女,擠在狹小的空間,挨得極近。
蕭月懷豎著耳朵,蹙著眉頭,神情緊繃著注意著屋外的動靜。蘇郢在她身旁,一時之間慌亂起來。女郎此刻將手撐在他的胸口,正從木櫃的縫隙觀察著外面的情形。
很快,溫容帶著人尋來了這間廂房,門打開的一瞬間。兩人的屏緊了呼吸,漆黑之下,只聽得見心臟「咚咚」直跳的聲音。
迎著夾縫中的一絲光,蕭月懷再次對上了蘇郢的雙眼。幽暗的環境下,他的瞳眸清晰明亮,彷彿一籠寒江被朝陽射穿了霧霾,死氣沉沉中多了一絲鮮活之意。
蕭月懷腦海里莫名閃過一個念頭:是因為她嗎?
於是不知怎地,瞬間燥熱起來。等溫容領著眾人離開這間屋子,她立刻推開櫃門,扶著一旁的床架乾嘔。
見此情景,蘇郢眼底閃過落寞之色,漸漸變得漆黑深邃。
「臣冒犯公主...請公主降罪。」他的聲音平靜至極,毫無波瀾。
蕭月懷一怔,捂著發悶的胸口,連忙擺擺手道:「將軍別誤會,我只是...不習慣與男郎那麼緊密地呆在一處。」
她不是不習慣,是極度討厭,卻不能宣之於口。
前世大周破國后,她便欲自我了斷,誰曾料到,陸家家主——陸橋籠,竟轉臉將她獻給了大渝皇帝以謀後路。
她遭渝帝蹂躪玩弄后,便被扔到了軍營之中。
僅僅一夜,從高不可攀的公主變成了人人可欺、卑賤入塵的軍妓。在那暗無天日的營帳里,接待了一個又一個體臭不堪、好色如命的軍將士兵。
自那以後,她便對男郎們的靠近深惡痛絕。
即便重生,那些噩夢仍然會時不時地讓她陷入恐懼與折磨之中,全然無法控制發自內心的噁心和厭憎。
方才在柜子中,她與蘇郢靠得實在太近,這種焦灼驚悚再次湧上心頭,才令她渾身不適。
蕭月懷緩了許久,終將情緒壓了下去,抬眸再看時,發現蘇郢正巧也在看她,面具下的那雙深色瞳眸,像是在看某位故人,悲愴且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