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深思的我

第五十六章 深思的我

魯道夫的耐心很好,他忠實地履行著一個朋友的義務。友誼之所以珍貴,其中關鍵的一點就是它能讓我們享受被聆聽的幸福。善於聆聽的朋友不會藉機說教。善於聆聽的朋友不因意見不合就批評指責。有善於聆聽的朋友相伴左右,我們便有了極度的幸福體驗。

克洛伊不顧對方的沉默,也不顧今天的場合,自顧自地訴說著。魯道夫沒有抓住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心中又泛起了一陣遐想。

「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而我的生活看不到一絲波瀾。」

「流水不爭先,爭得是滔滔不絕。」魯道夫想糾正一下她的人生觀,他不禁想到了戰壕里朝不慮夕的士兵,一路上風餐露宿的難民,工廠中食不果腹的工人。

這些人的命運更加無奈,他們從不埋怨,因為生活亦是生存的重擔,就已經讓他們難以喘息。

「文明社會就是允許人用任何方式活著。」克洛伊似乎對他得過且過的生命觀有些不滿。

魯道夫有些想笑,她的生活衣食無憂,所追求的是理想,更近乎於幻想。她的生活是優雅的,就連傾訴時,還有心修飾著辭藻,說著那些充滿哲思的格言。

魯道夫本想向她講述一下芸芸眾生的生活,但還是放棄了。克洛伊難以理解生存,難以理解她腳下的人。就像是她家土地上失去兒子的老嫗,一邊哭泣著,一邊還在撿拾著田地里的稻穗,克洛伊會暗自感傷,也會不加掩飾地感嘆著:「真是沒心沒肺。」

「你見過這樣的人嗎?」魯道夫還是沒有忍住,她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克洛伊沒有回答,這樣的人無處可尋。但她似乎不滿魯道夫的態度,覺得他沒有盡到一個知己的職責。

「您不能這樣要求我,您的人生是完美的。」

「世上沒有完美無缺。」

「您的追求過於崇高,您的生活足夠精彩。」

「人生40%的時間都是無意識的,剩下的60%大多數也都是由無聊和疲憊構成的,真正精彩的部分可能不到5%。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魯道夫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他的形象實在是有些過於偉岸。

「而我沒有,不過生命本就如此。希望是火,失望是煙,生活就是一邊點火,一邊冒煙。」

魯道夫笑了,看來她的哲學不錯。

「那就請多些希望,少些失望。」

「謝謝,我的希望很少,我也沒有失望。您能聽我傾訴,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慶祝不是為了讚譽,而是為了提醒我們,不要忘了愛與被愛,正如您愛這個國家。」

「沒有距離就沒有崇拜。彼此相知這麼多年,你還與我有距離感嗎?芬妮。」

「曾經沒有,但現在似乎有了。我欽佩您堅守孤城的勇氣,那是我難以想象的無畏。」

「在你的心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個英雄,一位橫刀立馬的將軍,還是我親密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我可以向你傾訴嗎?」

「當然。」

「我也有自己的苦惱。」

「願聞其詳。」

「藏不住的崩潰只是傷痕,藏起來的崩潰才是勳章。世人所讚頌的我的榮譽,都是我的恐懼。我曾無畏地踏上最為兇險的戰場,我也想過退縮,只是我我所掌控的,不僅是我的命運,還是一支軍隊乃至國家的命運。」

「情感促使我做出選擇,雖然結果好一切都好,但在當時,我幾乎難以承受。」魯道夫講述著自己的故事,講述著自己的心理變化。

克洛伊立刻糾正道:「可你至少做了,證明你的堅強戰勝了懦弱。」

魯道夫覺得自己的心理可能出現了創傷,事實上,所有從戰場回來的人都會或多或少地出現心理問題。

維也納的軍官們曾嘲笑弗洛伊德的研究,但現在他們不得不從他的著作里尋找辭彙,來定義那些千奇百怪的心理疾病。而魯道夫的精神創傷不僅來自於戰場,更來自於世界的未來。

「我一直都還沒有適應,我畏懼戰爭,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人。」魯道夫語不驚人死不休。

克洛伊實在無法想象,一個英雄,一個將軍,會說出這樣的話。

克洛伊沒有說話,她等待著魯道夫的解釋。

「怎麼去說呢,我其實也很難說清楚。首先我對勝利不抱有十足的把握。」

「沒有人可以保證勝利。」克洛伊安慰著他。

「我或許可以。」魯道夫自嘲地笑了笑。

「您當然可以,所有人都相信您。」

「你知道我們面臨怎樣的對手嗎?」

「俄國,法國,英國,還有塞爾維亞。」

「你覺得我們能贏嗎?」

「當然,我們很強大,我們的盟友也很強大。」克洛伊說出了最標準的答案。

「我們在對抗整個世界,紙面上敵人的實力兩倍於我們。」

「您不能說出這樣的話,您的判斷毫無根據。作為軍人,您需要承擔勝利的責任,我相信您,國家和人民相信您。」克洛伊不明白他的悲觀來源何處。

「未來充滿可能,我們也不能單純地將這場複雜的博弈數據化。」魯道夫承認了自己的武斷。

「從軍事和政治角度你也許無法理解,我可以嘗試從哲學角度說明。」

「嗯?我願意洗耳恭聽。」克洛伊顯得很感興趣。

「規律是客觀的和普遍的,敵人的實力強於我們。」

「我認同這個觀點,但我同樣堅持意識的能動作用。」

魯道夫覺得自己可能窺探到了克洛伊的思想,「當然,這也是我們之所以選擇戰爭,結局取決於每個人。」

「更取決於你的內心。」克洛伊補充著。

「你更願意相信意識決定物質這樣的唯心主義理論。」

「嗯。」克洛伊遲疑了一會兒,「也許是的,畢竟有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好了,不去討論世界是唯物還是唯心這種深奧的問題。總之,我只是有些看不到希望,因為唯物主義更加真實與科學,物質決定意識,這是客觀的真理。」魯道夫悲戚地說著,單槍匹馬地改變世界何其困難。

「我是第一個聽到這些話的人嗎?」克洛伊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也是唯一一個。」魯道夫目光如炬,像是一個思考的智者。

「看上去我們同病相憐,都在逃避著未來,都躲在自己的內心中。」

魯道夫語氣低沉,「沉思的人有一個目標,幻想的人卻沒有。我不會去逃避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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