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八方極遠
好久沒去南市樓了,林鱗游覺得緩過了勁,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當晚便去會了餘妙蘭。
「總旗大人,聽說,教坊司的案子破了?」餘妙蘭問。
林鱗游正負手看著屏風上的《春宵秘戲圖》,這幅畫像他看了無數次,可每一次看,都有不一樣的感受,古人繪畫水平之高超、畫像之栩栩如生,令他嘆為觀止。
「破了。」他說。
「破了就好,數月以來,姐妹們都提心弔膽的。」餘妙蘭說。
「有一點我很奇怪。」林鱗游轉身看著餘妙蘭,「南市樓發生這麼多起兇案,生意卻似乎一點也沒受到影響?」
「色之頭上一把刀。」餘妙蘭說,「男人都是一個德性,在這方面向來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
林鱗游笑笑:「我也是男人,你這麼說話,不怕我見怪?」
餘妙蘭道:「總旗大人跟他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是個好人。」
她說得很真誠,一點都不像是奉承或諷刺。
林鱗游有點感動,自己雖然不是個壞人,但也算不上什麼好人,因為很多時候,好人是不長命的。
「說起來,我正想問你,上個月,聽說有兩個姐兒自盡了,你知道些什麼,能否跟我詳細說說?」他忽然又對這案子耿耿於懷起來。
「她倆都是苦命的人,」餘妙蘭嘆了口氣,「不像奴家,能遇著大人這麼好的人照顧,才得以升為幺二,不然,恐怕奴家也遲早,淪落為她們一樣……」
「她們是什麼身份?」
「在教坊司,像我們這些人,大致可分四等,頭牌稱為書寓,第二等為長三,奴家這樣的,則稱幺兒,第四等,則是無名無號,只在門口招攬客人,光顧她們的,也幾乎都是粗鄙之人。」
「她們都是第四等?」
餘妙蘭點了點頭。
這點倒是跟張賁的說法有出入,不過也不排除教坊司的記錄有誤。
死的那十個狎客,也都是下等粗鄙之人。林鱗游心想。
「在來教坊司之前,她們的身份,你可知道?」
餘妙蘭搖了搖頭:「奴家只知,她們一位姓許,一位姓黃,去世之後,也並無家人前來收殮……」
「她們為何自盡,你可知道?」
沉默半晌,餘妙蘭才緩緩開口:「在教坊司,跟活在地獄沒什麼分別,在遇到大人之前,奴家也想過逃跑,想過自盡,不止奴家,很多姐妹,都有過這想法,甚至一直都有,甚至,像許氏黃氏兩位姐妹,付諸行動的,也不在少數。」
林鱗游也沉默了,他的確不知道,曾一度以為,教坊司是一個自由浪漫的地方,很多文人墨客喜歡來此尋找靈感,比如柳永、關漢卿等;像他們這類的武夫粗人,教坊司則是「今日無事,勾欄聽曲」的首選之地。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樓下站一站,聽一聽的。」餘妙蘭看著林鱗游。
樓層越低,代表粉頭的地位越低,價格也越便宜。
林鱗游還真下樓去站去聽了,一樓喧嘩吵鬧,烏煙瘴氣,平時他是從不逗留的。
沒站一會兒,就看到一群人擁著一個面帶淚痕的粉頭進了一個房間,都是穿著粗布衣衫的窮人,有的衣服上還打滿了補丁,就這條件,居然還來逛教坊司?去瓦舍窯子不好么?
他扯住最後一個漢子:「喂!你們這麼多人,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做那事了!難道吟詩作對啊?」林鱗游穿的是尋常便服,漢子不識他錦衣衛的身份,所以語氣有些囂張。
「你們這麼多人啊?」
「幹什麼?老子付了錢的!」漢子急不可耐,甩開林鱗游的手,奪門而入。
林鱗游輕輕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偷眼望進去,數了數,足有十一個漢子,每個人都顯得急不可耐,吵吵嚷嚷的。
莫非他們是害怕像之前死的狎客一樣被殺,所以組團來狎?
當中一個漢子在脫衣服,嚷道:「保真膏呢?快敷在她肚臍上!」
有人舉著個小瓷瓶嚷著說他這回帶了「硫磺箍」,有人說他帶了「夜夜春」,還有什麼「順風旗」、「龍虎衣」、「海狗腎」等等,各種藥名林鱗游是聞所未聞,當真是大開眼界。
雖然沒聽過,但是用屁股想想也知道是什麼葯了。
十一個人,還都服藥,這粉頭還能有命在嗎?
難怪餘妙蘭說是人間煉獄,這些人,當真令林鱗游見識到了人間醜陋。
漢子們又都擁到了屏風后,只聞其聲:
「都不要急!按咱說好的順序來!」
「你推啥!俺摸一摸不成?」
「吳老二,你這廝花的那幾個銅子兒,就只能看!再摸,把你手給剁下來!你瞅你手髒的,一摸一個黑印兒!」
「嘿嘿,俺就想摸摸看,這達官貴人家的女人,跟俺家的婆娘有啥不一樣。」
其間夾雜著粉頭拚命掙扎呼喊求救之聲……
林鱗游聽不下去了,悄悄走進去,混在人群中一起觀看。
其實也沒什麼看頭,就是幾個漢子上下其手,生疏而又粗魯地撕扯女子拚命護著的衣衫。
正看著,那個曾被他扯住的漢子發覺了他,嚷道:「喂!你誰啊!進來作甚?」
那些漢子都扭頭齊看向他,卧榻上的漢子也停止了撕扯衣物。
「哦,大家不要驚慌,我是天橋底下說書的,哥幾個英明神武,房中的雄姿令人欽佩,在下正好路經此地,抱著學習的態度,進來觀摩一下。」
「混蛋!快滾出去!」
「嘿嘿,其實我除了說書,也賣葯!剛剛聽得幾位說的葯,可以說是普天之下最爛的了!」林鱗游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裡面裝的是武夫常備金創葯,「我這有幾瓶我愛一條柴!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好的葯了!要不要來上一瓶?現在便宜賣啦!」
「不買不買!趕緊滾!」
「唉,要我說,幾位這麼多人,只點一位姑娘,不覺得寒磣嗎?我剛剛還聽說有人只花了看的錢?十一個人,還讓人看?我呸!噁心!」林鱗游忽然瞪眼發起怒來,「我都關著燈!這種事你們可以多花點錢嘛!花點!花不了多少錢!簡直就是土匪,土匪都不如!就一句話,噁心!」
「這人莫不是個瘋子?」
「打出去!」
十一個人被攪了興緻,還無緣無故被罵了一頓,都是勃然大怒,一人率先一拳打來,林鱗游輕輕一握就將他拳頭包住,順勢一個過肩摔,將此人摔倒在地。
接著一個左正蹬,一個右鞭腿,打翻兩人。
這些凡夫俗子哪裡是他這個錦衣衛的對手?
一個並步頂肘,兩肘同時擊出,兩人同時大叫著飛出老遠。
一記兩儀樁,抬肘將一人下巴打得脫了臼,一嘴牙齒飛出。
虎尾腿,小腿骨折!
貼身靠,斷胸肋骨!
行門豁錘,折小臂骨!
掛耳頂肘,臉都給你打歪!
攉打頂肘、霸王硬折韁、猛虎硬爬山……
最後一個飛身膝頂,一人撞碎屏風,正落在屏風后的床上,口吐鮮血奄奄一息。
一套剛猛的八極拳耍下來,十一個漢子全都躺在了地上,對付他們,頗有些牛刀小試了。
那粉頭嚇得縮身在床尾,一身衣物破碎,抱著被子瑟瑟發抖,滿臉淚痕。
「剛聽他們說,你本是達官顯貴,緣何落在這教坊司?」林鱗游徒生「我見猶憐」之感,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腳下是十一個痛苦呻吟的漢子,林鱗游出手有分寸,可憐他們都是平頭百姓,沒下死手。
粉頭怯怯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夫家是建文黨?還是說,你娘家人曾造反?」林鱗游又問,「你不要害怕,若不想說,搖頭就是。」
粉頭本能地搖了搖頭,卻又小聲開了口:「奴家……奴家姓鐵,家父字鼎石……」
鐵鼎石?鐵鉉鐵公!
竟是鐵鉉之女……
似乎自己這套八極拳,沒有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