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若如初見
離葉糕入口,味覺清苦,有些許涼意隨之在舌尖纏繞,片刻后才在清苦裡散開淡淡的甘甜來。
「水天祭司覺得怎麼樣?」元央忍不住出聲問道。
水天零抿了抿唇,將剩餘的半塊離葉糕放回了碟中。元央以為水天祭司不喜,連忙道:「是不是覺得有些清苦?水天祭司不喜歡沒有關係,下次我再給你帶些好吃的來。王殿有很多新花樣呢……」
「沒有下次。」水天零忽然打斷了興緻勃勃說話的元央,抬起眼來,淡淡道,「難道你忘了我之前的話么?」
元央臉上的愉悅隨之一暗,有些勉強地扯了扯笑容:「水天祭司……」
水天零卻兀自站了起來,鋪了一榻的銀絲也如水流般順滑得傾瀉而下,垂在不起褶皺的祭祀袍后:「你貴為王女,莫要任性。」
「我沒有任性。」元央低下頭去,話若呢喃。
水天零自然也聽到了元央的嘀咕,神色有些沉凝起來:「不是任性,那又是什麼?屢次三番不顧性命違逆,好玩么?」
「我……」元央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發現心裡早已亂成一團。
她只是不想永遠見不到水天祭司罷了。可是這樣的話,就算說出口也沒什麼立場罷?
水天零不再看元央,望了望窗外天色,繼續道:「時候不早了,姑且再留你一個時辰,到時候便回去罷。」
元央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水天零不動神色地瞥過元央緊緊攥著瓷盤的手,隨即緩步走到窗前,不再理會元央。
靜默里,身後忽然有聲音倔強響起:「如果我不答應,水天祭司真的會將此事告知我父王嗎?」
「嗯。」水天零背對著元央點下了頭。
就在她以為對方會妥協的時候,那個清脆的聲音又開了口,語氣竟有幾分斬釘截鐵的模樣:「我不怕。」
說出這句話時,元央只覺渾身勇氣都似泄了光。
她怎麼可能不怕?雖然父王一向疼愛她,但同樣的,父王一直也賞罰分明得很,若是做錯了事,對她與兩個哥哥都十分嚴厲。還記得當年二哥元晟為了逃掉與朱雀家族嫡系一脈的聯姻偷偷離開王殿,被抓回后不知挨了多少的責打關了多久的禁閉,雖然最後還是解除了婚約,可他沒為此少吃苦,還被丟到鎮守荒山邊緣最為艱苦的烏煞軍里磨練了三年,回來后元央幾乎要認不出了這個二哥,整個人黑得猶如烤焦了似的,眉梢處還留了一道指甲蓋大小的疤,絲毫不見了當初的風神玉立,翩翩公子模樣。這對於惜顏如命的二哥簡直是莫大的折磨。
而如今,自己擅闖神殿的事情可退婚還要嚴重多了。若當真讓父王得知,自己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這般想著,本背對著自己的水天祭司緩緩轉過了身。元央見狀連忙挺直了背脊,讓自己盡量目光堅定地直視著對方。
不管如何,氣勢上不能妥協。元央在心裡暗道。
畢竟比起那些,如果當真見不到了水天祭司,總覺得比去烏煞軍磨練還要讓她更加難以忍受。
水天零將眼前女孩的神情收入眼底,淡淡掃過對方僵硬的身體,瞥見對方混雜著不安與執著的眼底神色,忽道:「你既不怕,那我便告訴滄雪王好了。」
元央聞言心裡一驚,忍不住就要哀勸,只是礙於話方出口還是強自撐著,偏過頭去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聲音有些晦澀道:「就算如此,我還是會想盡辦法過來的。」
本以為水天祭司會因自己的違抗生怒,元央心裡正忐忑間,對方卻只是風淡雲輕道:「神殿到底有甚吸引你的地方?」
元央聽到水天祭司的問話,沉吟了會,解釋道:「小澤雖然任性了些,但很可愛,難得見到一隻活著的上古靈獸,著實令人好奇。還有……」也想經常見到水天祭司。
當然,後半句元央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眼珠一轉,在水天祭司的注視里又道:「還有神殿很漂亮啊,裡面還有這麼多寶物,大開了眼界。」
伏在榻上的小澤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懶洋洋地瞄了元央一眼,對她的誇讚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元央抬頭望向幾步之遙的水天祭司。身後的日光將她的背影鍍上了一層柔色,宛若仙霞裊裊,襯得那一頭銀絲水光般流動。而那雙碧色眸依舊幽靜如常。元央對著那樣的視線,忽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起來。沉默里,她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潤喉,才繼續道:「水天祭司,我沒有任何褻瀆神殿之意。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能。」
在水天祭司毫不猶豫的話語里,元央一張臉幾乎要皺起來,覺得對方簡直是水火不侵,油鹽不進。懊惱間,水天祭司已跨步往外走去,丟了一句:「記得,一個時辰后就離開神殿。」然後消失在了門口。
元央的臉在水天祭司離去后隨之垮下來,鬱卒地望向趴在榻上的小澤,一時也忘了之前還被白色小獸攻擊過的事實,在榻邊坐下來,將手裡的碟子放在小澤身前,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麼辦呀?水天祭司看起來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萬一真的告訴父王,肯定會關我禁閉的。到時別說來神殿了,怕是連屋裡都走不出去。萬一也把我驅逐到那勞什子的烏煞軍那裡,可要更加無望了。變成二哥那樣丑也就算了,而且離這神殿也更加遠了……」
「阿嚏——」
房間里,正在拆信的元晟突然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嘀咕道:「誰在說我壞話。」
元晟邊說邊取出信紙,一目十行地掃過上面的內容,眉頭跟著一點點糾了起來。片刻,他的手在書案上一拍,眉眼都豎起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言罷,似想起了什麼,元晟猛的站起來,拿著信紙腳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小澤對身前元央的自言自語並不感興趣,只是兀自低頭嗅了嗅盤裡的點心,正欲伸出舌頭卷進一塊,頭頂的話語忽然頓了住。與此同時,鼻下的碟子極快地縮了回去。
小澤見狀一怒,不滿地抬頭瞪向元央。
卻見元央竟紅了臉,對上小澤的視線,開口磕磕絆絆地解釋:「等……等下。這塊不行。」
說話間,她的目光落在之前水天祭司吃了一半的離葉糕上,微紅著臉小心翼翼地拈了起來,才把碟子重新放在榻上。
小澤不解地望著變化多端的人,警惕地探出爪子按在了瓷碟上,目光依舊停留在元央身上,不明白她怎麼又紅了臉。
簡直是個奇怪的人。
元央在小澤的視線里做賊心虛般地瞪了白色小獸一眼:「看什麼,不吃我拿走了!」說著作勢欲去奪碟子。
小澤見狀,「嗷嗚」了一聲,馬上低頭將碟子里剩餘的三塊離葉糕都掃入了嘴中。再抬頭時,發現對方手上的離葉糕已經不見了,臉色卻愈發紅了幾分。
元央在心裡暗自默念:「剛才的金絲燕窩粥一點都不飽,不要浪費不要浪費。」臉上卻依舊不受阻礙地兀自滾燙起來。
唇齒之間的清苦如舊,卻又似乎有什麼不同。不知是不是錯覺,元央只覺混雜著熟悉冷香淡淡,如絲如縷般飄在舌尖,竟讓人覺得像是要沉溺進去。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方才水天祭司輕拈糕點,垂眸啟唇的模樣。
幾乎只是這樣一個念想,元央已經如火燒火燎般從榻上蹦了起來,慌忙將口裡的離葉糕吞入腹中。心急之下,當即被自己嗆得咳嗽起來。
小澤的目光里忍不住帶了鄙夷。正嚼了幾下,忽然皺起了臉。
由於一口氣吃得太多,清苦味溢滿了小澤的嘴巴,它想吐,但身為上古靈獸的驕傲卻不允許它做出這等臟污事來。忍耐里,才終於勉強咽下了口裡的離葉糕,隨即朝之前一連串古怪行為的元央怒目而視。頭頂的犄角隨之泛起藍色電光。
元央被噼噼啪啪的電花聲驚得回神望向小澤,便看到了對方一臉的敵意,忍不住往後戒備地退了一步,出口道:「你幹嘛,別亂來。」
小澤在榻上踱過步去,視線依舊緊緊盯著元央,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元央瞥見對方苦得咧開來的嘴,大概也想到了原因,連忙指著小澤道:「喂,是你自己一口氣都吃完的,不關我的事。」
小澤對元央的解釋置若罔聞,頭慢慢伏下去,隨之身影一動,便如閃電般朝元央掠過來!
元央之前由於不察吃過小澤的虧,已然知曉對方的武器就是那頭頂的犄角,也不敢輕敵,身子往後一退拉開距離,同時抬手結了個防禦的法印,一層結界很快攔在了身前。
只見小澤爪子一攀,竟然穩穩地貼在了無形結界上。隨即在元央驚訝的目光里用犄角輕輕一撞。
藍色電光瞬間亮起,只聽「咔嚓」一聲,被犄角頂住的結界便起了一道裂紋。
元央見勢不好,腳在地上一踏,繼續便往後掠去,同時手裡又飛快地結了個印,重疊在了方才的法印之上。
原先破裂的結界如水波般晃了晃,重新一點點凝固起來。
結界的另一邊,小澤咧了咧嘴,犄角電光更甚,同時爪子猛力朝結界拍去。
「咔嚓。咔嚓。」
結界碎裂聲在房間里清脆響起。
元央當然清楚自己不是活了兩百餘年的上古靈獸對手,就算是個幼年期白澤,也夠她受的。因此不過拖延了點時間,元央整個人已衝出了房間,同時大喊了一聲:「水天祭司——」
幾乎是話音方落,身後結界盡數碎開來,逐漸消散在空氣里,而小澤的白色身影被藍光包裹,也跟著衝出來。
元央突然轉身面向小澤,大聲道:「你忘了水天祭司的話了么!」
小澤前沖的身形微微頓了頓。目光里有一閃而逝的猶豫。
還想再說些什麼勸阻的元央,望著身前氣勢驚人的小澤,腦海里忽然浮現一道靈光。
幾乎只是瞬間,她便下了決定,突然壓低了聲音朝小澤道:「白澤是嗎?你有膽敢碰我下試試!」
本有些遲疑的小澤在聽到元央的話后,只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挑釁,也顧不得再想,頭一低犄角就朝元央撞過來。
元央臉上有短暫的笑意一閃而過。
下一瞬,她只覺得去抵犄角的左手手臂一麻,眼前藍光晃動,將白色小獸的身影都晃成了幾個虛影。而自己的身子則一點點在電擊的戰慄里失了氣力,隨即滑落在地。
最後的餘光里,有一抹黑色衣袂極快地自玉石階處掠過來。直到黑暗鋪天蓋地籠罩了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