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二)
「就在這裡吧。對面安排侍衛,不要讓裡面住人。」
太子終於吐口了,讓田存善大大鬆了口氣。他順著太子的目光望過去,突然發現這梳妝樓的確十分礙眼,非但礙眼,簡直讓人想拆之而後快!不說這裡議事那邊能否聽到,光是想想有人居高臨下看著太子,就足以讓人心中不悅。
——萬一有個居心叵測之徒,手持一張強弩……
田存善腦中閃過一個更讓他毛骨悚然的念頭,連忙偷偷搖頭將之甩了出去。
朱慈烺也不耽擱,道:「都已經過了午時,父皇哪怕再糾結,明旨也該下來了。田存善,你去打聽一下,然後回來報我。東宮裡面我常看的書冊也都帶點出來。」
田存善連忙應聲領旨,交代了隨行小宦官好好伺候,小跑著離開了太子的視線。
朱慈烺又對周鏡道:「周鏡,兩件事。」
「臣聽令旨。」周鏡連忙上前應道。
「第一,潛邸的侍衛要儘快展開。」朱慈烺道:「這兒要比端本宮還大,人手要配足。」
「有臣在,殿下敬請安心。」周鏡連忙表態,讓太子知道自己有信心、有決心、有能力保護好一國儲君的安全。
朱慈烺是個有膽子在鼠疫區散步的人,豈會擔心自己府邸的安全?他這是話中有話,偏偏周鏡沒有領悟。這也難怪,若是換個三十歲的太子,周鏡難免要好好挖掘一番。然而現在這位太子只有十五歲,這不正是個有一說一的年紀么?
「你看要配多少人手?」朱慈烺不得不引導周鏡往正路上思維。
「臣以為,用不了太多。」周鏡果然沒有能夠明白太子真正的意圖:「這裡雖然是比端本宮大,又在宮外,不過周圍都是王府,火鋪密集,尋常人還沒走近就已經被趕走了。臣見外面的攔馬鐵也沒毀損,漆一下……」
「周鏡。」太子語重心長地叫了一聲。
「殿下?」周鏡茫然問道。
「藩王就國,照祖制是九千護衛。」朱慈烺提醒道。
「殿下,」周鏡笑道,「那是因為藩王要遠離京師,必得有人拱衛。而且從洪熙、宣德之後,藩王衛隊就沒那麼多人了。」
朱慈烺抬起頭,不想說話了。見周鏡這麼愚魯,那第二件事說都說不出口了。
宋弘業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實在忍不住像是看白痴一般看著周鏡。他心中暗道:我朝權貴們撈錢的時候比猴兒還精,現在這位莫非是在裝傻么?太子這已經是明打明地是說要擴充親衛了呀!
——我只是個不入流的吏目,與這位東宮侍衛雖說是天壤之別,但眼前這個機會若是不踩他一腳,如何表我忠心?太子之前就告誡了自己,惟忌懶、貪、庸!此時若是不說話,豈不是坐實了那個「庸」字?不過……若是這位周爺報復起來,我一個吏目,如何擋得住?
不自覺中,宋弘業心跳如擂鼓,額頭上汗津津一片。
——也罷!權當投名狀吧!
宋弘業暗暗一咬牙,喉結滾動,上前挪了挪,低頭看地,躬身拱手,謙遜道:「殿下,卑職身在兵馬司,常聽說京師有飛賊,專乘著王府新修闖空門。如今殿下微服出來,排場不彰,就怕有蟊賊瞎了眼闖進來。」
「空置這麼久的王府,有什麼好闖的?」周鏡不以為然。
「呵呵,爺您是大富大貴的人,哪裡知道這王府里再不起眼的東西,搬出去都夠小民吃個十天半月的?」宋弘業說得謙遜,又順手抬了抬周鏡,倒不讓這位國舅覺得刺耳,反還有些淡淡的優越感。
「周卿想必不會讓這些蟊賊得手。」朱慈烺冷聲道。
周鏡再遲鈍,也終於聽出了太子語氣不善,心中大大叫苦:我怎麼得罪您了呀,我的千歲爺啊!
「殿下容稟,」宋弘業道,「這些蟊賊都是從小練出來的,飛檐走壁,鑽洞潛水,花樣多得數都數不清。俗話說,只有一曰捉賊,哪有千曰防賊的?卑職敢請殿下廣建衛隊,遍設旌旗,震懾宵小。他們知道了太子入住潛邸,自然不敢有什麼歪念頭。」
朱慈烺微微點頭,像是仔細考慮宋弘業的建議,良久方才道:「這倒是一個法子。」
周鏡被太子敲打之後,不敢有異議,反正加派人手又不是他出錢。
「周卿,你意下如何?」
「宮外的確不比宮內,宋弘業所言的確不可輕忽。」周鏡道:「臣一定加派侍衛,確保殿下無恙。」周鏡還是沒有明白。
朱慈烺卻已經失去了耐心。
「這還是十王府街,到了外城又如何?」太子冷聲道:「孤受命賑濟京師大疫,更不可能只在九門之內,捨棄關廂、郊縣之民。再者,凡有大災大疫,多有亂民團聚,你身為東宮侍衛長官,這些可都有腹案否?」
周鏡被朱慈烺如此逼問,腦中一個激靈,終於意識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衛隊的事,並非隨口言及,而是點撥自己啊!雖說藩王就國有三隊護衛九千人馬,但仁宣之後也就只有萬曆帝的愛子——福王就藩的時候派出過一萬兵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隊人馬也就回來了,哪有敢常駐的?
退一萬步說,這兵權上的事,是個十五歲太子能想當然說要就給的么?
是自己一個勛戚能夠置喙的么?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臣以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還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宮為的是什麼?只是讓你少跑兩步路么!」朱慈烺的口吻愈發嚴厲起來。
太子總是壓著聲音說話,就怕自己處於變聲期,一旦大聲就喊出破音。如今這壓抑的聲線落在周鏡和宋弘業耳中,不啻為霹靂炸雷。周鏡是擔心自己失了儲君寵信,宋弘業卻看多了話本雜曲,尤其是《三國》《說唐》,登時腦補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這是要執掌兵權啊!
——身邊都是一幫白痴,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聲吼出來,在嘴裡轉了幾轉之後,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平聲道:「古時忠臣嘗有言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況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憑什麼看著他家子弟趟風冒雪出生入死?周鏡,你是皇親,許多事孤不便說你,但是論說為國盡忠,為天下盡能,你實在還有極大可改善之處。」
周鏡聽得一身冷汗。雖然太子說得很客氣,但字里字外都是說他無能、不忠。這對於一個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評?周氏純粹是靠皇后才發家的,在周后受封之前,周家是實實在在的低賤小戶,周奎甚至要在街頭靠給人算命過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鏡更是心中騰起難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這裡收拾一下,我午睡起來之後召見東宮屬官。」朱慈烺終於放過了他。
周鏡應了一聲遵旨,嘴唇微微蠕動,鼓起勇氣問道:「殿下剛才說兩件事……」
「罷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負手而行,招呼宋弘業道:「你跟我來。」
宋弘業本以為太子要去午睡,又見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說賞罰必信,果然是雷厲風行,這就要給我好處了么?一念及此,剛才的忐忑頓時煙消雲散。
朱慈烺帶著宋弘業出了大花園,沿著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權當消食。周鏡不敢違抗太子令旨,親自監督布置,派了心腹緊隨太子身後侍衛。太子並不多說,也未往寢宮去,而是又進了另一處園子。
這園子沒有池塘,卻有一座太湖石壘砌出來的假山,玲瓏剔透,盤迴迂取的石徑貫穿其間。隨著石階攀援其上,假山上還建有一個懸空兀立的八角攢尖頂小亭。小亭沒有正脊,只有垂脊,宛如併攏五指作鳥啄狀,頂上正中是銅質鎏金的圓球寶頂,光彩奪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衛,帶著宋弘業上了假山,進入亭中,停息觀眺,長抒一口氣,道:「這園子如何?」
宋弘業作為書吏,多少看過些雜書。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脫口成章,卻也能拽幾句文辭,當即吹捧道:「潛邸有南園之精美,又不失北園之雄奇,當是天下名苑,只是尋常人無福領略,倒讓外面那些俗園喧囂起來。」
「這園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丟人的。」朱慈烺前世沒少參觀過那些名園,兩相對比,也覺得宋弘業說得中肯客觀。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層薄灰,也不介意,只是搓著手對宋弘業道:「可惜這園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麼意思?
宋弘業心中一驚:又是要兵權,又說潛邸不能久居,難道有問鼎之心么!可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歲啊……
「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也有忠心,便與你直說吧。」朱慈烺目視園中,看都沒看宋弘業,完全不知道那個小書吏已經被嚇得心驚膽戰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輩猶如過江之鯽,如今又有人彈劾秦督孫傳庭,殊不知此乃自毀干城!一旦孫傳庭不存,燕京淪陷也就指曰可待了。」
相比有心謀奪皇位,做出一個悲觀的預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業這才輕輕抹去額角的汗水,大大鬆了口氣。他道:「殿下無須悲觀,想來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會讓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搖了搖頭:「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如今這個國家已經從上爛到了根子上,像李邦華那樣的能臣,也失去了銳氣。邊臣中盧象升、洪承疇之類都算是帥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無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方面之臣。名將如曹文詔、曹變蛟、滿桂、何可綱、趙率教……也都身隕。哼,你看看現在那些將軍,誰還真把皇帝放在眼裡。」
這些話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說,其他任何人說,都免不了一頓大棒。
宋弘業躬身在後,不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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