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三)
「而且,」朱慈烺無奈道,「父皇陛下也已經撐不住了。他總是想一振皇綱,重整乾坤。但是眼裡不肯揉沙子,不能容下那些貪庸之臣,以至於現在就連貪庸之臣都沒有了。」
宋弘業頗有些難以理解,心中暗道:別說九五至尊的天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幾個眼裡存得了沙子,胸中容得下惡徒的?你自己不也恨貪、庸、懶之徒么?
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宋弘業才算明白過來。太子的意思是,貪庸之官好歹還要做事,而現在的大臣非但貪庸,就連事都不做了!
——國家真的已經爛到這個地步了么?
宋弘業興起一股寒意,第一次感覺亡國之禍離自己是如此之近。
「振華。」太子突然稱呼起宋弘業的表字,頓時讓宋弘業受寵若驚,連忙答應。「你幫我跑一趟,去找國子監司業沈廷揚。跟他說清楚是我想見他,他問什麼就答什麼,不用隱瞞,就是別太過張揚。」
「卑職遵旨。」宋弘業沒想到自己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簡單,只是跑腿去召個人來。想那人有名有姓有官職,就算綁也能綁來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去辦差了。
宋弘業也不耽擱,乾淨利落地行禮告退,健步下了假山。
朱慈烺見宋弘業漸漸遠去的背影,看得出他腳下生風,心中激蕩,心頭湧起一絲罕見的滿意。作為一個成熟的管理者,朱慈烺並不會對下屬苛全責備,更不會不通人情。他想要的東西很簡單,那就是工作態度。
宮中的宦官們辦事成果和效果都算不賴,但是除了外放撈錢,他們對自己所做的差事沒有一絲半點的熱情。然而身為太子,手中最大的人力資源只有這些閹人。如果不能充分利用這筆資源,只是妄想自己王霸之氣全開,招徠江湖豪傑衝鋒陷陣,那純屬痴心妄想。
朱慈烺在心中草草措了辭句,打下薦疏的腹稿,打算等宋弘業在防疫工作上有些成績的時候給他一個官身。這倒不全是千金買骨的把戲,更是對自己人的栽培。從這個時代學到的帝王術中,天子必須要學會「異論相攪」,以平衡之術駕馭朝堂。而事實上,這純粹就是黨爭的淵藪。
朱慈烺不奢望能像滿清皇帝那樣大興一言堂,將國家官員視作私奴,不過培植自己的鐵杆忠臣,做得再早都不過分。
「大臣們來了就叫醒我。」朱慈烺獨自站了片刻,感受了一下這艱辛得來的自由,回頭對內侍吩咐道。
……
宋弘業跑得足下生風,好像年輕了十歲。他沒有馬上去國子監,而是回了東城兵馬司自己的直房。一進門,他就風風火火將自己平曰里熟識的書辦、幫役招攏過來。這些人都是官員私聘的小吏,不像他這樣的經制吏在吏部掛了號,來去由心。
宋弘業看著下面擠著站了足足十來人,心中一陣滿足。他家世代為吏,終究還是底蘊深厚。這些熟手走了之後,東城兵馬司恐怕得手忙腳亂一陣了。
——這麼多人,恐怕比太子的心腹還要多些!
宋弘業垂頭整頓面容,不喜不悲,緩緩問道:「知道太子出宮之事么?」
「宋爺這是怎麼了?」下屬中有親近的,上前笑道:「衙門裡八成的人都趕街上去了,誰還不知道啊。」
「咳咳。」宋弘業乾咳一聲,提醒他注意場合。見他識相地退回原位,方才壓抑著心中的狂喜,故作風輕雲淡道:「蒙太子垂青,如今我已經被調去了太子身邊,令旨怕是馬上就要來了,特意回來跟你們敘舊告別的。」
下面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後排的人開始交頭接耳,一片嗡嗡作響。宋弘業也不阻攔,只聽得嗡嗡聲中隱隱透出恐慌之聲,漸漸放大。終於有人叫道:「宋爺,您這一走,我們可怎麼辦啊?」
這些人雖然是熟手,但是在這個時代誰會注意工作效率?上頭的吏目哪個不是排斥異己,安插私人,解決親戚故舊的就業問題?尤其是兵馬司,放在後世就是警察、稅務、工商、城管、環衛的綜合體,無論哪一塊都是油水豐厚。一旦失去了宋弘業這頂保護傘,這些幫役就算還能留在兵馬司,地位也肯定是一落千丈,過去的肥油別想再沾上一滴。
「唉,你這說的,咱心裡也不好受啊。」宋弘業嘆了口氣。
「宋爺,我家老子可是打老宋爺時候就跟著隨差的,您可不能這就撇了我啊。」有人帶著哭腔叫道。
其他眾人有資歷的報資歷,有功勞的報功勞,各個跟宋弘業都有撒尿玩泥、出生入死的說頭,倒像是誰都不能舍下。
「只是這番太子親自下了令旨,老哥我不走也不行啊!」宋弘業故作為難道:「我其實也不想過去。想東宮那邊都是些文人,未來的宰相,哥哥我過去就是個端茶倒水的份……哪裡有兵馬司這麼悠哉!唉!」
這些底層的小吏哪個不是火眼金睛?對宋弘業這副作相半信半疑。有人試探問道:「官人過去了,多半能進個官身吧?」
國朝的官員來源有科舉、有封蔭、有監貢,還有就是吏目銓選。照《明會典》所說,吏目三年一考,三考滿后可由吏部選官。宋弘業在兵馬司已經一干二十年,並非沒有資格當官,只是當個清水官,遠不如自己手上的肥差,自然不願意換位置。
「就算有官身,也只是個清水官罷了。」宋弘業重重搖了搖頭:「雖然太子殿下立馬有個大差事給我,不過等太子辦完了差,回了宮裡,恐怕哥哥全家就得喝西北風去了。到時候還要幾位幫扶些個。」
堂下一片靜寂。
被排擠出兵馬司,終究是曰后的事,而現在看來,跟著太子走,遠景近景都不怎麼妙啊!
「宋爺,屬下有句話,斗膽請宋爺參詳。」後排中突然走出來個八尺多高的漢子。他一身粗布褐服,手上指節寬大,滿臉絡腮鬍子,圓圓的蒜頭鼻安在面孔中央,眼睛細小,卻連鼻樑都看不見。
宋弘業看了他一眼,挪開眼神:「春哥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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