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
果然,沒過兩日,朱宸濠就上了封奏摺。
弘治皇帝撫摸著御案,慢悠悠地道:「這個寧王倒是有些稀奇了,說是世子欽慕太子的學問,想讓太子教導一二,有趣,有趣,他這是要和太子比試比試啊。」
蕭敬心知,這個寧王沒憋好屁。
太子的學問,難道他不知道?
第二日,弘治皇帝招來了幾位重臣和藩王。
弘治皇帝在龍椅上悠悠開口:「諸位藩王分封各地,能聚在一起,倒也是稀罕。
太祖皇帝在的時候,分封塞王,守土保民………」緊接著,弘治皇帝就開始長篇大論起來了。
所有人一個個屏息恭聽,他們知道,皇上恐怕要說些時候了,哪怕內容再怎麼枯燥,也得表現出全神貫注的樣子,這是個態度問題。
更何況陛下的都有他的用意,若是不能聽明白,這前程只怕……
至於藩王們卻表情各異,不過一個個看起來都是在洗耳恭聽,態度恭謹。
朱建燧坐在寧王身邊倒是危襟正坐,心裡卻是在想:「若不是燕王一系詭計多端,當初咱們寧王一系要是狠心一點,今日坐在這龍椅上的只怕就是我的父王了,我這世子,便是當朝太子,國之儲君了。」
想到這,心裡這個念頭冒出來,看著完全神遊在外的朱厚照,朱建燧的眼中似乎跳躍著一絲無明火。
站在左側次位的李東陽,恰在這個時候瞥視了朱宸濠一眼,隨即陷入深思。
金殿上的弘治皇帝已是繼續說話了:「因此太祖皇帝將諸王分鎮各方,這便是告訴子孫,大明所倚所賴,也正是各地藩王,藩王心向朝廷,則社稷安穩,若是連藩王都有不臣之心,宗廟就要傾塌了!」
弘治皇帝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不善,像是在告誡,又像是洞悉了什麼,就好像察覺出這藩王之中有人不臣一樣。
不少藩王這時候已是冒出一絲冷汗,受了一點兒驚嚇。
朱宸濠的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咬著牙不說話,說到不臣二字時,他總感覺皇帝有意無意的多看了自己幾眼。
他的心裡在想:「敲山震虎,陛下的手段,無非就是這些了!」
弘治皇帝在說話的同時,目光也定格在朱厚照臉上,又看看朱宸濠和朱建燧父子,臉上卻浮出了笑容,語氣變得柔和起來:「朝廷只有善待藩王,唯有依賴藩王之力,才能長治久安,使國柞綿長傳諸萬代。
朕看,今日只有寧王父子二人都如入京來,朕,甚是欣慰啊。
朕趁著今日,將諸位宗王們請進京來,與朕見一見,敘一敘血脈之情。
朕與諸王本是一體,多親近親近,總是好的,也別生分了。」
所有人都不由地鬆了口氣,若說方才是雷霆萬鈞,現在便是春風細雨了。
不少剛才緊張起來的藩王放鬆下來了,徽王道:「陛下說的不錯,我等皆賴陛下恩德,得以鎮守一方,效力社稷。
君臣宗親相諧,才能讓咱們大明萬世永固。」徽王是弘治皇帝的親叔叔,和弘治皇帝算是最親近的,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寬體胖,說話時總是眯著眼,宛若彌勒一般,一團和氣。
他這笑嘻嘻的一句話,更是讓氣氛活泛起來。不少藩王跟著徽王附和,這大殿之中,竟是有了笑聲。
朱厚照這時也趁著這個機會活泛一下筋骨。
「陛下。」寧王朱宸濠笑吟吟地站起來道:「徽王所言,正是小王的心聲啊。
大明的宗室,打斷了骨頭連著筋,都是皇家血脈,今日得以齊聚於此,為天下典範啊。」
不少藩王紛紛道:「寧王說的甚是。」
只是劉健卻是驟然變了變,弘治皇帝雙目之中掠過一絲冷冽,隨即又恢復如初。
寧王的話別人聽不明白,可劉健他們卻是聽明白了。
皇家血脈,這話的背後,隱隱有什麼深意似的。
這不就是說,你皇上流著的血和我的一樣,大家流著同樣的血,哪裡有什麼君臣之別?
「放屁,真龍天子,正統苗裔,豈能與你一個小小藩王一樣?
龍生九子,九子不同,寧王好大的膽,竟敢與父皇相提並論!」
突然其來的破口大罵,讓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敢在這種地方出言不遜的,想了想,除了太子,天下怕是別無二人。
弘治皇帝不動聲色的笑了,這個寧王,看似精明,包藏禍心,這老糊塗還以為朕聽不出,拿捏著朕就算聽出來了也不會計較,實在可笑。只是在這一笑的功夫,朱佑樘便顯得輕鬆起是,朕不計較,朕的兒子和你計較。
正好,太子這一鬧,也好顯示朕的寬厚。
弘治皇帝隨即道:「太子不可無禮。
寧王說的不錯,今日大家齊聚一堂,可喜可賀,還不給寧王賠禮。」
朱厚照梗著脖子:「兒臣沒錯,按照寧王的說法,那豈不是說你一個藩王就能和天子並立?
兒臣要告訴他,父皇的兒子,就是兒臣,日後,是做皇帝的,要是兒臣有了弟弟,那也是親王。
而你寧王的嫡長子也只不過是個親王,其餘的最多就是個郡王,這其中有天壤之別。
還望寧王好自為之,有些話,若是讓有心人聽了去,怕是有不忍之禍。」
「夠了,太子,放肆了,若是傳了出去,說你苛責宗室,還不賠罪。」
弘治皇帝面上冷冷打斷,心裡,卻是感嘆:不愧是朕的兒子啊,這話說的,朕看朱宸濠現在心裡定是不痛快的極了。
剛剛融洽的氣氛,一下子就變得詭異起來了。
朱宸濠臉色通紅,朱厚照這小畜牲的話他能不明白。
你,一個寧王,別說和我皇帝比了,就是和我這個太子比,你也配。
「不不不,陛下,是小王失言了,小王,多謝殿下提醒。」
說罷,朱宸濠拜下。
朱厚照看了眼朱建燧:「看什麼看,你父王都跪下了,怎麼滴,你這個世子眼裡還有沒有你父王?還不快跪下。」
朱秀榮燧饒是心中恨死了朱厚照,也不得不乖乖跪下。
弘治皇帝心裡簡直就要樂開花了,「寧王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
太子,還不快去攙起。」
朱厚照慢吞吞的,十來步的距離,中間停頓了好幾次。
「好了,不說這個了,諸藩王陸續到京的時候,朕就想宗室子弟們比一比才學,寧王正好上書,朕,就順水推舟了。
那就看看,太子和世子學問做的究竟如何。」
弘治皇帝直勾勾地看著朱宸濠,臉上浮出似有似無的微笑。
該來的總是要來,既然如此,還不如先提出來,如此,才顯示出自己的自信。
太子身邊大儒無數,悉心教導,就這,太子不喜歡讀書,這讀個大概,馬馬虎虎。
可他就不相信,這個朱建燧能是個什麼好鳥?宗室裡面能有好好做學問的?
而不少人見皇帝先提出,卻都是微微愕然。
但凡知道知道太子水平的,大抵都猜的出,寧王提出這一場向太子討教學問,分明是要羞辱皇室。
看陛下這樣,這就讓人值得深思了,莫非這陛下已有了把握?還是另有所圖?
朱宸濠父子二人的眼神交匯,隨即朱宸濠頜首點頭,似乎有了主張。
他站了起來,朝朱厚照道:「殿下,犬子不才,早聞太子殿下聰慧,滿腹經綸,還望殿下不吝賜教。」
他這一句話,挑釁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滿腹經綸,確定不是在羞辱太子?
朱宸濠信心十足,大明的藩王家教往往都不嚴格,畢竟讀書與不讀書都沒什麼區別,一輩子混吃等死,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誰還讀書?
尋常的藩王,對教育其實並不重視,雖然會在家中延請一些名士,大抵就是做個門面。
至於子嗣們肯不肯用功,學了個什麼,反正也沒人考。
據說,有些宗室,有人連大字都不識幾個。
可寧王府,不一樣。
寧王家學深厚,就連王妃,都是出身江南大儒家中。
這朱建燧也是自幼苦讀,無時無刻,不已賢太子暗地心裡自居。
弘治皇帝頜首點頭,隨即道:「朕幾次下旨,宗室要讀書,學習聖人的經典。
朕一直以為,只有讀了書,方能明理曉是非,知禮,才能忠君節孝。
今日正好劉公等人在這,在各藩面前,也做個見證,看看咱們宗室裡頭,誰是狀元。
太子和世子,可有信心啊。」
朱建燧顯得彬彬有禮:「陛下嚴重了,臣才疏學淺,曾敢與殿下相比,還望殿下能夠指點臣之一二。」
反觀朱厚照,弘治皇帝發現這廝不但不覺得膽怯,反而是紅光滿面,走到殿中朝朱佑樘行了個禮,道:「兒臣放心,兒臣會給世子留點面子的,不會讓他輸的太難看。」
………
弘治皇帝,劉健等人知道朱厚照屬於臉皮比較厚的那種,可沒想到,朱厚照臉皮厚的,有些喪心病狂了。
當然,換個角度來看,朱厚照展現出來的風度倒是讓劉健暗自點頭。
輸人不輸陣,太子有了幾分氣度。
「好,既然如此,來人,搬來書案,拿筆墨紙硯來,只是不知誰來做題才好?
劉公,你為人剛正,斷不會徇私舞弊,就劉公來吧。」
劉健乃是首輔,口碑確實是宇內皆知,做事不偏不倚,倒是極為合適。
「臣,謝陛下信任。」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大度地道:「如此,劉公,快出題吧。」
劉健拱手道:「臣遵旨。」
這時候,太監們已經在殿中擺了書案,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所有人也都紛紛站起,退到一邊,只留下朱厚照和朱建燧在殿中。
劉健在眾人矚目之下沉吟片刻,他緩緩道:「吾皇聖明,自登極以來十二載中,勵精圖治,天下大治,百姓稱頌。
太子賢明,後繼有人,治國理政,為天下典範,今日,那便以國泰民安為題,做首詩吧。」
做詩,這麼難啊………
眾人紛紛開口:「好,好………」
朱宸濠心裡冷笑,這個劉健,原來也是個阿諛奉承之輩。
劉健心裡發虛,太子啊,誇你爹,這個,你總會吧。
做詩,這裡面,的確有劉健的小心思。
太子學問不精,這是個事實,可詩的難度可不是一星半點。
與其這樣,整個高難度的,兩個人都不會,還能怎麼樣?這不就只能和局了。
萬萬沒有想到,朱建燧想了想,就開始筆走龍蛇,好像胸有成竹。
劉健暗暗覺得有些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眾人回頭再看朱厚照,朱厚照搖頭晃腦,踟躇不肯下筆。
看這樣子,不少人心裡有了數,心想:「只看這架勢,高下已經立判了。
只怕今日,太子是要出醜了。」
弘治皇帝見了此情此景,心裡也不由焦急起來。
說實話,論做詩,他對朱厚照的信心不報什麼期望,別說做了,你能讀明白就不錯了。
他也猜出了劉健的意思,並不指望朱厚照能打敗朱建燧,只是希望太子不必出醜,和局最好。
而現在,一柱香功夫都過去了,朱厚照還沒有動筆,到時候若是朱建燧都做好了,朱厚照還沒有憋出一個字來。
只怕世人都會說,太子無能無德。
朱宸濠見了朱厚照的樣子,心裡高興的不得了,面上,卻是還要強忍。
他捋著須,心想著待會輸了,該是多有趣的場景啊。
他早就就聽說太子頑劣,不好讀書,看來這傳言果然可信,瞧瞧這太子,不學無術啊,有趣!有趣!
就在所有人暗自搖頭的時候,朱厚照猛然睜開眼睛,振奮精神,用筆蘸了墨,隨即開始下筆。
他下起筆來很是認真,整個人顯得無比專註,似是一字一句都在斟酌。
這個改變,讓所有人為之愕然。
不過朱宸濠倒是並不擔心,就算下筆又如何?
建燧的水平雖然不高,可是要贏一個不學無術的太子,十拿九穩。
朱厚照刷刷幾筆,然後將筆放下,一字不改,整個人舒了口氣。
朱厚照看了眼朱建燧,心裡暗道一句辣雞,然後朗聲道:「父皇,兒臣已經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