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漏院(上)
臨安城皇城南門、和寧門外、東側,待漏院。
待漏院是朝廷專為上朝的臣子準備,也是體現朝廷對臣子的善待。臨安城住房緊張,朝臣多租房在坊巷四處,早朝來得早,和寧門還沒開,沒地方坐等。來得晚,或者一時有個疾痛,或者和寧門一關,也沒處等待值班官進去申奏,確實是個等候上朝的好地方。
待漏院里堂宇軒敞,桌椅齊全,甚至還有被褥,候朝的臣子風雨無礙。
值得一提的是,待漏院是宋高宗趙構所建,看來這位南宋歷史上的有名的「逃跑皇帝」,也不是一無是處。
時辰未到,宮門還沒有開啟,趙竑和真德秀邊說邊走,進了和寧門東側的待漏院。
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真德秀說,趙竑聽而已,偶爾說的幾句也是打哈哈,但卻讓真德秀一次次靈魂出竅。
「冗官、冗兵、冗費?殿下,這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真德秀看著自己曾經的弟子,滿臉的詫異。
「我大宋官有多少,兵有多多,真公自然明白,不用……孤多說。三冗導致積貧積弱,戰力孱弱,吏治腐敗,朝廷不堪重負。」
作為歷史老師,這些基本的道理,趙竑是信口拈來。
不過,有些弊端,比如以為文制武、士大夫一家獨大、相強君弱等,當著真德秀這樣的士大夫的面,他就不方便說了。
「積貧積弱?」
真德秀不自覺點了點頭,下意識問了出來。
「殿下,那如何才能根除積弊?」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只能是一場從上到下的變法革新了。」
趙竑侃侃而談,就像往日里對自己的學生講課一樣。
要是從上到下的變法不能實行,要不就是一場從下到上的革命,或者就是被北方的鐵騎踏破,崖山之後。
「殿下所言差矣。」
真德秀搖了搖頭,看樣子不同意趙竑的觀點。
「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善政在於人治。若是君主賢明,官吏清廉,人人潔身自好,天下焉有不治?」
「真公,人治了這麼多年,我大宋可有起色啊?」
趙竑直接問了出來。
這時候他才詫異地發現,自己很快地融入了這個時代,簡直是無縫銜接。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穿越者的福利?
「殿下,看來你我二人,看法上是有些差別了。」
真德秀哈哈一笑,眼神里透出一絲欣慰。
自己的這個弟子,還不是一無是處。
「殿下,你可知道淮東李全的事情?」
真德秀眉頭一皺,扯到了大宋淮南東路邊陲的戰事上。
「李全,山東忠義軍領袖,驕橫跋扈,雄踞于山東青州和淮東重鎮楚州。朝廷也為此還是頭痛。」
李全,原是山東義軍領袖,現在兵強馬壯,為盤踞淮水兩岸的軍閥,和宋廷貌合神離,與割據沒什麼兩樣。
「原淮東制置使賈涉,想以錢糧與分化等手段來掌控山東忠義軍,以為忠義軍飢則噬人,飽則用命,使得忠義軍與朝廷離心離德。史彌遠膽小怕事,一意拉攏李全,不斷授以高官,李全趁機坐大。賈涉身心俱疲,便向朝廷請辭制置使等職,獲旨回都奏報,病死在了臨安府。」
真德秀搖搖頭,繼續說道:
「賈涉此人有些才氣,但在有些地方……」
真德秀欲言又止,顯然是因為死者已矣,不想背後說人閑話。
真德秀所說的賈涉,是宋廷前淮東制置使兼節制京東、河北兵馬,剛剛離任病死。
趙竑也不追問。他只是好像記得,賈涉似乎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南宋奸相賈似道的父親,女兒賈貴妃貌美如花,為頂替自己上位的宋理宗趙昀的妃嬪。
「真公,殿下。」
沿途眾臣紛紛見禮,無論政見如何不同,此刻仍然是和風細雨,融洽和諧。
「殿下,真公。」
看到趙竑和真德秀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面相威嚴的中年官員站了起來,拱手見禮。
「魏侍郎,好久不見。」
真德秀滿面笑容,和兵部侍郎魏了翁見禮。
「殿下,最近可好?可曾譜得新曲?」
魏了翁看著趙竑,眼神裡面,似乎有一絲戲謔。
平日里只顧彈琴復長嘯,還知道自己是堂堂皇子,大宋王朝的繼承人嗎?
魏侍郎?魏了翁?
趙竑瞬間明白了過來。
這位高大威猛的中年文官,恐怕是南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魏了翁了。
幸好,上朝的路上,李唐給他科普了一下朝中局勢。加上他腦子裡的歷史知識,很快就判斷出了眼前此人的身份。
「魏公,琴樂只為陶冶情操,悶時才彈。近日來孤一直練習武藝和馬術,讀的是兵書經史,於風林火山一說,很是有些心得!」
趙竑面帶笑容,人畜無害。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魏了翁是四川蒲江魏高氏出身,滿門士大夫,和真德秀二人是同一科的進士,年紀一樣,都是清流、有些節操之人。
也是自己要拉攏和靠攏之人。
「殿下倒是雅緻,讓老臣刮目相看!」
魏了翁目光中有些驚詫,也有些欣慰。
作為大宋官家唯一的皇子,能有長進,不再耿介,沉迷於聲妓,他當然是老懷寬慰了。
蘇軾38歲以「老夫」自稱,他已經45歲,當然可以自封「老臣」了。
「刮目相看?此話言之過早,早幹什麼去了?要是官家……殿下接得起這大宋的千斤重擔嗎?」
真德秀的神情,滿滿的哀其不幸,怒其荒唐。
「真公,你這心態不好,太消極了!」
趙竑哈哈大笑,毫不客氣懟了回去,吸引了周圍好幾個官員驚異的眼光。
總是埋怨和打擊自己的學生,還離自己而去,這老師當得並不怎麼樣。
真德秀和魏了翁都是一怔,魏了翁輕聲笑了起來。
這個趙竑,有些意思。
「殿下,你也是飽讀詩書,自己做的那些事,難道就不知道三思而後行嗎?」
被弟子當面頂嘴,真德秀臉上一紅,立刻教訓了回去。
趙竑嘿嘿一笑,就要回話。
說實話,以他有限的歷史知識,他還真不知道自己這位本尊,究竟犯了哪些「大逆不道」或「離經叛道」的事情。
外面一陣喧嘩聲傳來,讓趙竑幾人停止了爭議,都是抬頭看去。
「史相!」
「見過史相!」
官員們點頭哈腰,紛紛諂笑著讓出一條道來,點頭哈腰,給一個黑色硬翅襆頭,紅袍魚袋,紫色官袍的六旬老者見禮。
官員前呼後擁,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六旬老者走了進來,老者目光冷厲,面容清瘦,身材高大,長須泛白,不怒自威。
「史相,好大的官威啊!」
真德秀收回目光,鼻子里冷哼了一聲。
「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大宋天下臣民,何其悲哉?」
魏了翁目光幽幽,撫須微嘆。
史相!史彌遠!
趙竑震驚之餘,眼神玩味。
這便是大名鼎鼎、權傾朝野的當朝宰輔,他這位本身生命中的死敵史彌遠了。
他本身一生的悲劇,「狸貓換太子」,以及自縊身死,都是拜此君所賜。
當然,這是他的前身的命運,現在卻是他自己的命運。他當然不會束手待斃,即便是垂死,也要掙扎幾下。
畢竟,誰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別人玩死。
歷史上,史彌遠矯詔格殺當朝太師韓侂胄,敢矯詔廢了皇子趙竑,推宋理宗趙貴誠上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真正正是狗膽包天。
即便是秦檜這樣權傾朝野,當時的太子宋孝宗趙昚看他極不順眼,秦檜也沒敢幹出如此喪心病狂、廢黜另立的事來!
這傢伙是實實在在的心狠手辣,膽大包天。
「真知州,魏侍郎,殿下,你們都在。」
看到趙竑三人,史彌遠笑容親切,拱手一禮。
「真知州,魏侍郎,殿下。」
史彌遠身後的官員們也紛紛給趙竑三人見禮。
讓人意外的是,官員們對趙竑的重視程度,似乎還不如對真德秀和魏了翁。而從稱呼順序上,趙竑也被放在了最後一位。
「史相,早!」
「史相!」
真德秀和魏了翁淡淡一笑,分別見禮。
「史相,諸位,早!」
儘管知道,自己和對方已經是水火不容,但面子上,趙竑依然是面帶微笑。
矯詔格殺朝廷重臣,矯詔更換皇帝,逼的對方自盡,膽大包天,心狠手辣,還有什麼他干不出來的?
對這樣的人,必須得慎之又慎,加倍小心。
「殿下,近日一向可好?」
史彌遠驚訝地看著裝神弄鬼的趙竑,依然是滿臉笑容。
這個書獃子,竟然沒有擺臉色給自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勞史相挂念,一切都好。史相年富力強,風采依舊,實在是我大宋之福啊!」
趙竑語氣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就是在這傢伙祖孫三代宰相的手裡,南宋元氣大傷,國力日衰。現在還想再來一次,要了自己的小命,想起來就讓他窩火。
「殿下過譽了!老夫慚愧、慚愧!」
史彌遠心中的驚訝更盛,臉上還是笑容親切。
「殿下,最近可有新曲?說來聽聽。」
一名五旬的黑胖綠袍官員,眯眯笑著向趙竑問道。
黑胖官員的話,讓史彌遠周圍的官員們,包括史彌遠,紛紛都是笑了起來。
這笑聲,似乎很有些輕視,很有些不以為然。
「諸位,諸位,孤近日新得一曲,名為《笑傲江湖》,是要勸那些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諸位相公,人生苦短,何苦爭權奪利,為難自己?改日,孤一定給諸位奏一下此曲,清心明目。」
趙竑輕聲一句,眾大臣都是聽了個清清楚楚,熱鬧的氛圍,立刻安靜了不少。
「殿下,老臣告退!」
史彌遠看了看趙竑,拱拱手,轉身離開,臉上馬上恢復了冷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殿下,告退!告退!」
群臣跟著史彌遠,心照不宣走開。
趙竑拱手,看著史彌遠和眾人離開的背影,心裡一時有些猶豫不決。
他剛才本來想向史彌遠說幾句軟話,當眾緩和一下二人之間的關係,也給史彌遠一個台階。但給那個黑胖官員一攪和,便真情流露。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宿怨已久,恐怕不會這麼容易解決,還是免開尊口。
況且,他要是這樣做,魏了翁、真德秀這些人怎麼看他?
一般的人情世故,他還是懂得。
「魏公,那個可惡的黑胖子……」
趙竑指著黑胖官員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並不知道這人何方神聖,直覺上這人來者不善,不是個善茬。
「梁成大這廝心術不正,天資暴狠,殿下做的對,不必理他。」
魏了翁對趙竑,由衷的讚歎。
敢當眾懟一群朝廷眾臣,耿介孤勇的綽號,可不是白叫的。
「梁成大卑劣,史彌遠的家犬而已,陰險狡詐,有仇必報,殿下何苦和他一般見識?」
真德秀面色難看,對梁成大的印象,顯然是極差。
梁成大!「四木三凶」中三凶之一的梁成大,三凶裡面最壞的那個。
趙竑暗暗吃驚。這廝果然陰險,居然當眾想讓自己出醜,其心可誅。
看來,朝中綱紀敗壞,道德淪喪。壞人不但太多,而且變老了更壞。
還沒有上朝就已經是陰風陣陣,還不知朝堂上和私地里,有多少明槍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