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待漏院(下)
史彌遠等人剛走開,一個年輕的紅袍官員進來,額頭光潔,頭有些大,臉上稚氣未脫,看起來很是面善,猶如鄰居家的乖孩子,讓人無端生出好感。
面善少年看到趙竑,猶豫著是不是要退出去,還是硬著頭皮進來。
「殿下!」
真德秀和魏了翁一起行禮,態度很是恭謹。
殿下?
趙竑心頭一驚,很快反應了過來。
這個青澀的少年,恐怕就是趙貴誠,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宋理宗了。
整個大宋皇室,年紀相仿的就他和這位沂王嗣子了。其他的要麼年齡懸殊,太老或太小,要麼就是歪瓜裂棗。能和他爭皇位的,只有這位趙貴誠了。
這小子,想不到如此年輕,比自己還小兩歲,歷史上更是大名鼎鼎,怪不得史彌遠推此人上位。
大名鼎鼎,倒不是執政得失,也不是招妓入宮,而是「骷髏碗」的緣故。
南宋滅亡,西藏僧人楊璉真伽盜掘南宋皇陵,將宋理宗趙昀的頭顱割下,並製作成飲器,送交大都大元統治者,其軀幹則被焚毀。
趙昀的頭顱,直到明太祖朱元璋攻佔大都后,才在元大都的皇宮中被找到,並以帝王禮葬於應天府(江蘇南京)。次年,又將趙昀的頭骨歸葬到南宋皇陵紹興永穆陵舊址。
目光再看到趙竑,趙貴誠笑意盈盈,上前見禮。
「貴誠見過殿下!」
沂王、如今的大宋皇帝趙擴的弟弟趙抦早年過世,趙抦沒有後人,趙均作為宗室子弟,四歲時被皇帝趙擴挑選繼承沂王爵位,改為趙貴和。
嘉定十三年,也就是三年前,27歲的景獻太子趙詢去世,皇帝趙擴於是立趙貴和為皇子,並賜名趙竑,並於嘉定十五年加官趙竑為檢校少保,封為濟國公。
趙竑被封為濟國公,改名晉為皇子,沂王的爵位又空了出來。而這個趙與莒,兩年前被史彌遠挑選並推薦,立為新沂王嗣子,賜名趙貴誠。
至於趙昀,則是趙貴誠登基后的新名。
史彌遠這傢伙,竟然兩年前就布局,可謂是居心叵測,老奸巨猾。
「殿下,你我兄弟都在臨安城,同殿為臣,又都是太祖子孫,以後可要多親近親近!」
趙竑面帶微笑,親切地挽住了趙貴誠的胳膊。
這小子心機男,看上去人畜無害,可稱得上斯文敗類,一直在扮豬吃老虎。
「濟國公說的是,是要多多親近,多多親近!」
趙貴誠臉上泛紅,猶如一淳樸少年。
他雖是趙宋宗室子弟,但他的父親在世時並沒有任何封爵,只當過地方小官,境遇與平民無異。七歲時,生父逝世,生母帶著他及弟弟在舅舅家寄居,一直到趙貴誠十六歲。
雖然後來被選任沂王府嗣子,但他青春時代都是在鄉下,妥妥的草莽出身,知道眉高眼低、高低貴賤,在這些養尊處優的王公子弟面前,下意識有些底氣不足。
「殿下,有空回府上坐坐,娘對你可甚是想念!」
趙貴誠笑容燦爛,親切自然。
他口中的「娘」,是沂王趙抦的夫人俞氏,被大宋皇帝趙擴封為安國夫人,養育了趙竑足足十三四年。
「這是自然,稍後就會前去打擾。」
趙竑點點頭,一本正經說道,不知道是真是假。
「殿下,我府上有一些綢緞和酒器,都是官家賞賜的,改天送到你府上。我知道,你有兄弟,有高堂,一大家子,臨安城居不易,你就不要推辭了。」
「濟國公,那怎麼好意思,那怎麼好意思!」
趙貴誠連道不好意思,笑容依然燦爛。
這個趙竑怎麼了,今天怎麼會這麼客氣?
「殿下,你我都是太祖子孫,將來還要互相扶持,這些東西算什麼,你就不要推辭了。不然兄長我可是要生氣的!」
趙竑板起臉來,一本正經。
這小子已經冠禮,建有府邸,可以上朝聽政,身份雖然是皇侄,但對他這個皇子,已經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不要說他只是個皇子,即使他是太子,也會被趙貴誠身後的史彌遠輕易換掉。
皇位面前,沒有人能抵抗誘惑,親兄弟親父子也會反目成仇,更何況他和這位「宋理宗」,連親兄弟、近堂兄弟都不是。
「濟國公,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殿下!」
趙貴誠臉色尷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自家兄弟,客氣了,見外了!」
趙竑滿臉笑容,態度很是真誠。
趙貴誠已經被推到了台前,原來想要和史彌遠握手言和的想法,立刻被趙竑給全盤否定。
還是不要打草驚蛇,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老臣鄭清之,見過殿下。」
趙貴誠身後溫文爾雅、滿臉賠笑的儒士、國子學錄鄭之清,滿臉笑容向趙竑見禮。
鄭清之,這就是歷史上宋理宗趙昀趙貴誠的「帝師」了。
鄭清之雖為「帝師」,也只是送趙貴誠到待漏院。他一個國子學錄,不過區區八品,還沒有上朝的資格。
眾所周知,宋朝一大頑疾就是「冗官」,官員太多,而能參加朝會的官員官階都是很高。門下省起居郎以上,中書省起居舍人以上,尚書省侍郎以上,御史台中丞以上。
再有就是言官,官階雖低,影響力和震懾力卻是極大。
自己曾經的老師真德秀、理學大師,倒是有上朝的機會,但卻自求下放到地方,估計是見勢不妙,怕惹火燒身,悄然離自己而去。
眼前這位當代大儒鄭清之,趙貴誠的老師,對趙貴誠培養是盡心儘力,兢兢業業,上朝都送到皇宮門口。
自己在這方面,已經輸了一籌。
這麼多居心叵測的人精玩自己,還不被他們玩殘?
「鄭公,有空的話,到我府上坐坐,喝茶講理,咱們坐而論道,也讓我聽聽鄭公的教誨。」
趙竑笑意盈盈,親切無比。
「殿下,老臣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鄭清之連連點頭,尷尬而笑。
在趙竑面前,他就像個沒被對方發現的圖謀不軌的罪犯,心虛的厲害。
趙竑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對面的班房,史彌遠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周圍一大群官員恭恭敬敬肅立,除了薛極和兩三個紫袍白髮官員,敢坐下的似乎沒有幾人。
待漏院就是朝堂,史彌遠府上也是朝堂,處處都是朝堂。
史彌遠史相,果然是好大的……淫威!
趙竑和趙貴誠談笑風生,真德秀和魏了翁對望一眼,眼中都是詫異。
耿介倔強驢脾氣的趙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謙和,沒有骨氣?
和對手相見甚歡,和史彌遠也是和善禮遇。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的趙竑嗎?
「殿下,何必搭理這些個奸人!」
魏了翁一聲冷哼,不知指的是趙貴誠還是史彌遠。
「殿下,道不同不相為謀,不要自甘墮落,讓旁人看著心寒!」
真德秀也是冷眼看著趙竑,讓趙竑一頭霧水。
「魏相公、真公,我好像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
趙竑苦笑一聲,一陣錯愕。
他真是只打個招呼而已,怎麼兩位清流就看不慣了?難道非要他和趙貴誠史彌遠當面硬剛,甚至拳腳相向,這才是涇渭分明嗎?
看來,自己和史彌遠交惡,並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而是多方推力的結果。
「殿下不可大意。朝中的清流,可都在看著殿下。史彌遠把持朝政,堵塞言路,殿下不可與之親近,否則容易讓其他臣子產生誤解。」
魏了翁似乎對趙竑的不以為然,很有些不滿。
「殿下,滿殿群臣都在看著,不可授人以柄啊!」
真德秀看了一眼趙竑,話語意味深長。
授人以柄?
趙竑心裡嘀咕,面上卻恭恭敬敬。
「魏公、真公說的是,在下銘記在心。」
看來朝堂上非黑即白,連面子上都不能將就。這到底有沒有必要?
不過,魏了翁和真德秀確實是提醒了他。他不是一個人在奮鬥,他身後有一群人,還是清流,儘管式微,但也有自己的聲音。
這也許就是歷史上趙竑被迫自盡,那麼多朝廷大臣為他上書,被革職流放一大批的原因。
「殿下,老臣一片苦心,言語魯莽,得罪殿下了。」
看趙竑知錯就改,認錯態度不錯,魏了翁也是溫聲解釋。
畢竟,對方是皇子,不出意外,將來可要繼承大統。
「魏公不用解釋,一片真心實意,在下謹記,日後當謹言慎行,修身養性,不負魏公的苦心。」
趙竑鄭重其事,躬身一禮。
「老臣謝過殿下。」
「魏公多禮了。」
二人目光相對,都是莞爾一笑。
旁邊真德秀看趙竑和魏了翁你來我往,親切融洽,心裡安慰的同時,也微微有些尷尬。
自己和這個學生的關係,還不如魏了翁這個外人,雙方的確已經疏遠了許多。
「見過殿下。」
「殿下氣色不錯。」
說話間,臨安府尹吳兢,大理寺少卿徐暄過來,一起向趙竑寒暄見禮。
趙竑向二人回禮,交談幾句,魏了翁和真德秀寒暄介紹,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
這些大臣,就是他身後支持他的一群清流之首了。
這樣一來,趙竑倒是安心不少。看起來,史彌遠雖然執掌朝政,權傾朝野,卻也並不能真真正正一手遮天。
「徐公,大理寺的風波亭,孤久聞其名,想去瞻仰一下。不知徐公可否安排?」
想起了岳武穆,趙竑瞬間起了興趣。
風波亭,南宋時臨安城大理寺獄中的亭名後世也是鼎鼎大名。
宋高宗趙構紹興十二年,趙構暗旨秦檜和其夫人合謀,誣陷岳飛謀反,因無確切證據,故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一代名將岳飛及其兒子岳雲、部將張憲在風波亭內殺害。
「風波亭?」
白鬍子徐暄微微一怔,瞬間明白了趙竑的意思。
「殿下,你要祭祀岳武穆,應該去西湖的岳王廟才是。風波亭只是一座亭子,最多也只能緬懷一下。」
徐暄詫異地看著趙竑,像不認識他一樣。
他和真德秀的感覺一樣。這個趙竑,怎麼會問起這些他以前從不關心的事情來了?
「徐公所言甚是。說實話,孤就是想緬懷一下先烈,瞻仰一番。」
趙竑收起笑容,說話也是一本正經。
「殿下隨時可以前往,老臣自會陪同。」
徐暄點點頭,轉過頭來,和真德秀等人說起話來。
對面的房中,看到趙竑和眾臣和顏悅色交談,鎮定自若,史彌遠不由得瞳孔微微收縮,鼻子里輕輕冷哼了一聲。
這個蠢貨,什麼時候也學會八面玲瓏了?
無論這傢伙如何裝神弄鬼,也不能讓他如意登上寶座,以免將來對自己不利。
不過這傢伙今天談笑風生,長袖善舞,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來對付這傢伙和他身後的這些人,還得再下點功夫才是。
鐘鼓院中,晨鼓聲響起,史彌遠首先站了起來,向外走去,許多官員亦步亦趨,緊緊跟上。
趙竑也和魏了翁等人一起,出了待漏院,進了巨大的宮門,走入了黑暗之中的臨安大內,加入了匆匆上朝的行列。
南宋帝國神秘的面紗,正在向他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