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這天早朝過後,穎國公傅友德、曹國公李景隆、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被留了下來。
他們在太監的帶領下,來到了後邊的謹身殿。這幾人互相望了彼此幾眼,不禁心中有點嘀咕。不知皇帝把他們這些武人集體叫來,是不是有什麼大的軍事行動要吩咐。
這四人之中,李景隆左右望望,便額外低調起來。人家的候是打出的,自己的國公,是繼承他爹繼承下來的。雖然聽上去都是差不多的頭銜,頭銜的得到方式,卻大不一樣。
只是稍等須臾,皇帝便走進來,擺手阻止了他們的拜見:
「找你們來有事,看沙盤。」
宦官這時將行軍沙盤搬上來,就放在大殿中央。
別人還沒有怎麼樣,傅友德先悄悄鬆了口氣:剛才不見皇帝,還以為馬上就要有刀斧手從兩側衝出來……
「如今北平失了。」朱元璋說。
幾人大驚失色,耿炳文疾聲道:「如何就失了?怎麼失的?」
「不是真的失,是個假設。」老朱。
「……」大家真是出了一身虛汗啊!
「北平失了。」朱元璋,「蒙元乾的。現在蒙元陳兵北平,反攻我朝,決定從北平一路打到南京來。」
眾公候們互相對視一眼。
這時候他們有點品味出老皇帝的意思了。當年他們抗擊蒙元,是從南打到北。軍議上,大家曾討論過是否要直取元大都——既北平。朱元璋力排眾議,暫放元大都,先打下了山東,再下河南,保證了後勤糧草后,轉戰山陝要衝,拿下潼關,以地勢之利扼住其門戶,關門打狗,堅城自破。
事實證明,這個總戰略是極其英明的。
雖說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很久,但老皇帝一時心血來潮,想來複盤一下開國戰爭時候,如果被蒙古人打破邊塞捲土重來,需要怎麼應對,這一路上要怎麼抗拒蒙古……也是很正常的。畢竟蒙古現在也不見得怎麼安分。
李景隆繼續低調,其他公侯們思忖討論。
大家:「既佔北平,那宣府應失。」
「哦,」朱元璋,「那邊沒有,那邊還是我們的。」
郭英道:「莫非從大同而來?」
傅友德:「直取古北口亦可。」
朱元璋:「都不是,四周都好好的。」
大家:「?」
朱元璋沉思片刻:「從天上飛進來,從地下鑽進來,騎著馬跑進來后又被我們包了餃子,隨便怎麼樣都可以!」
雖然覺得朱元璋有點兒戲,郭英還是問:「那蒙古有多少人進來了?蒙古的後路被我們斷了,光靠北平那一塊地,養不活太多的兵。」
傅友德大大咧咧說:「他們現如今至多也不過六七萬精騎。北平地勢雖平,四周儘是險要,以逸待勞,五萬精騎守住要衝,把他們圍困而死即可。他們沒了糧秣,食土食樹人相食,何來的士氣與我軍相抗?」
朱元璋:「人也不多。」
傅友德:「那便是只有一二萬精騎守城咯,如此,野戰也當悉數斬之!」
大家紛紛點頭,不錯,雖然蒙古重騎兵的衝鋒令人聞風喪膽,但如今明軍的戰力一點不怵,以遼寧兩地的蓄馬儲備,區區兩萬騎兵,絕不可能放他們生路。
朱元璋:「就800勇士。」
大家:「。」
大家突然悟了。
老皇帝他今天就不是來認真問策的,他就是窮極無聊,拿大家開心來了!雖然不明白他今天為什麼能這麼開心,還有時間在這裡閑浪費,但皇帝想開心,大家當然哄堂大笑了,李景隆也不妨說說話了:
「800蒙古兵?陛下,給我300精騎,我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哼,還需300嗎?給我30騎,我沖他個七進七出!」
「呵呵,陛下,讓我一個人去,我不費一兵一卒,把這蒙元殘黨盡數給陛下您帶來,滅蒙元,平草原,擴我大明版圖,就在此時!」
武將們毫不意外地卷了起來,你說300,我就說30,你說30,我就出一個人。一個比一個口氣大,不過說實在的,這也沒什麼口氣大不大的說法,不就區區八百人嗎?在我朝廷大軍的包圍下,吹口氣不就灰飛煙滅了嗎?
「行了行了,認真的想。」老朱訓斥他們。見武將們還是不明白不認真,決定再透一點,「別把那800個當成蒙古人了,把他們當成叛亂份子好了!」
靠!
搞半天不是哄堂大笑,是鬨堂大孝!
武將們冷汗刷啦一下,雨般滾落,再堅硬的膝蓋,這時候也齊刷刷軟跪了。
北平叛亂,燕王要反,這是我該知道的事情嗎?
我不應該在殿上,我應該在家裡!
「陛下!」傅友德一聲吶喊,「臣沒有不臣之心啊!」
有他的帶動,其餘三人也齊齊討饒。
當然了,這中間,李景隆和郭英還是比較納悶的。李景隆的爹是李文忠,已經配享太廟了。李景隆自己也被派到邊關去歷練,每回回來上朝,老朱都會多看他兩眼,主要他長得挺帥……
雖然並不是說長得帥就不用死,但李景隆還是覺得以老皇帝對他爹的偏愛,以及自己此刻沒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來看,要快進到老皇帝直接把他刀了,這中間是不是還跳過了五六七八集?
郭英沒有李景隆這樣的背景,但他一直覺得老皇帝還挺愛他的……吧?
耿炳文也在琢磨。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己「善守」的能力,就是自己的保命符,於是也是比較安心。
這三個比較安心的人,心裡琢磨著,難道是要派他去平息燕王之亂?而後他們集體看向最後一個曾經和燕王一起作戰的人。
傅友德的心肝脾肺腎都在抖。他想起了自己兩年前和燕王一起打過乃兒不花,去年又一起征討了哈者舍利,兩場皆是大勝,燕王與他合作良好,自己也很欣賞對方的軍事才能……想不到這剛因大勝得來的太子太師的位置,如今竟成了催命符?
唉,太子走了,太子太師又有什麼意義呢!
自那之後,他就覺得自己的項上人頭不是很安穩,開始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睡著了,還老做惡夢。夢中老皇帝設宴,他因為一盤素菜沒吃完,被老皇帝問罪,還要他把兒子帶進來。
好啊,你這皇帝,不就想殺我全家嗎?
他居然當庭大怒,出去砍了兩個兒子的頭回來,丟到老皇帝面前,看老皇帝勃然變色,再從袖中抽出匕首自刎當場……
夢中醒來,傅友德頭都愁禿了。
也不知道夢裡的自己哪來得那麼大氣性。再說,夢就是夢,也沒點章法。皇帝擺宴,群臣哪能帶匕首進去?搜出了匕首,還用什麼「以素菜降罪」,不是當場一個刺王殺駕的全家玩完謀逆罪名就下來了嗎?
總而言之,太子死後,他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有時真恨不得太子別死,他死算了。
可惜這也是痴心妄想。
他也不得不死中求活,天天翻看史書,最近正好看見王翦的事迹,可謂如獲至寶,翻來覆去地看,睜眼閉眼都想著:
我是不是該搞點什麼事來自污?武將的私德不能太好,太好的武將上邊的人不放心!
這樣激動完了,又不禁想:
但是如果這樣自污的把柄遞出去了,老皇帝正好借著這把柄,把他秋風掃落葉的宰了,又如何是好啊?
真是左右為難,忐忑不安。
這也是他今日如此動輒慌亂的緣由——他能不慌亂嗎?看看左右,哪還需要什麼刀斧手,這三個人,一人按他腿,一人按他手,還剩一人拿刀剁了他的頭!
人的情緒是互相映照的。
傅友德一慌,其餘三人也就明白了他為什麼慌。
太子才薨,雖說現在動手好像有點快,不過皇帝心情不好想殺幾個人這也是很正常的。就是這樣看來,皇帝是決定讓太子的孩子繼位,而非其他兒子繼位了呀!
對於國本之事,他們說是不敢說的,想是不能不想的。如今的幾位年長藩王們,晉王燕王都很不錯,但是秦王,確實暴戾,望之不似人君。偏偏秦王又最長,怎麼辦呢?還是立太孫吧。
要立太孫,有些武將就不能留,免得倚功勢大。
多少思緒都在這三人的目光一碰之間,他們碰完目光,再看傅友德,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誰人按手,誰人按腳,誰人來拿刀。
嗯,還挺好分,按手按腳的臟活累活長興侯武定侯幹了,剩下提刀剁頭的,舍曹國公其誰啊!
現在就等老皇帝摔杯為號……
朱元璋發火:「說了讓你們好好想就好好想,都聽不懂人話嗎?這是軍議,軍事作戰!」
傅友德鬼門關前走回來。
李景隆、耿炳文,郭英訕訕收回目光。
朱元璋:「站起來!看沙盤!」
幾人才從地上爬起來,來到沙盤旁邊。
傅友德擦擦冷汗,他是不想說的,說了,豈不是將自己的立場設在了燕王那邊?他試圖掙扎:「如今燕王就在宮中,若是燕王有不臣之心,陛下何不……」
朱元璋驢臉:「我用你教我做事?按我說的去打。」
傅友德只能說了:「若只有800勇士,再是精銳,也不可能和大軍抗衡。依臣愚見,不若先將這800勇士化整為零,散入南京城中,等燕王被招入南京,再效仿玄武門之變,趁星夜一舉奪門。當然,這800勇士要如何躲過錦衣衛等親軍的盤查也是一個問題。不過我們都知道,其實宮變之際,拼的就是速度,因為很多時候,守衛軍是來不及反應的,並且他們都會認為自己是勤王,對方是叛變。只要……」
他的聲音越來越沉。
因為周圍三個人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怪,甚至上方老皇帝看他的眼神,也不是特別友善。
蓋因他說得很有操作性。好像他真的認真這樣盤算過。
傅友德欲哭無淚。
我百戰百勝,能不說點乾貨出來嗎?我認真說了怎麼打,您覺得我心懷不軌;我要不認真說怎麼打,您是不是還覺得我韜光養晦,腹必藏奸?
朱元璋用眼神刀了傅友德一會兒后,又擺擺手:「不是玄武門,就是一路打過來的,堂堂正正打過來。」
這下四個人都愣住了。
800勇士,北平開局,可以說是開局必死,還怎麼一路打到南京?
朱元璋看他們這樣,索性提點:「燕王也曾帶過兵,他反了,也許有人來投他呢?比如燕山七衛呢?」
老朱也是打戰打出來的,一覺睡好,醒來之後,就想到了這種可能。蓋因800勇士打天下,老朱自問,自己要做成這件事,也是很有難度的。
大家喏喏:「君威在上,那可能是一部分冥頑不靈的燕山七衛……」
一衛5600兵丁,七衛就是39200人。4萬人和800勇士比,不可同日而語;可是4萬人和朝廷的百萬大軍相比,又變成滄海一粟了。
李景隆率先交白卷:「恕臣駑鈍,實在想不到勝利之法。」
耿炳文和郭英一聽,還能這樣擺啊!
他們連忙接上。
耿炳文:「臣這長興侯乃是靠守城得來的,若朝廷來打臣,臣或許能堅持一段時間,可若要臣打朝廷,兩方相接,不過數日,臣就灰飛煙滅了。」
郭英心中直罵奸詐,明明你野戰打得也不錯的,只是守城的事迹更突出一點罷了,結果現在竟成了你置身事外的借口了。他決定把這思路抄一抄:「臣的武定侯,乃是洪武17年隨穎國公平雲南而來,有穎國公在前,臣不敢擅專。」
穎國公傅友德:「……」
龜孫我肏你……
傅友德強笑:「我……」
朱元璋:「你一生征戰,未嘗一敗。那朱棣小兒,也不過是你馬前卒罷了。」
傅友德:「……」
他險些衝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看腦袋還在不在上頭了。
傅友德絞盡腦汁:「敵我雙方差距過大……」
傅友德很心酸地發現自己此刻身在敵營,此時敵我雙方力量懸殊,豈不像自己和朱元璋的力量懸殊?
「若要堅持……必不能死守……應該出城誘敵……嘗試分而治之……但是山西又有晉王在旁虎視眈眈……」
他的手胡亂在沙盤地上點著,也不知道自己在點些什麼。
雖然山川地形早已諳熟於胸,可是此時此刻啊,那些山川險要,哪一處不是他的埋骨之地!
他點了半天,說了半天,累極了,突然發怒了:
「好啦,好啦,打不贏啦!當初我來投你的時候,就說過你是我主人了,現在又怎麼打得過你!乾脆以作戰不利的名義殺了我吧,哼!」
他一通胡亂髮泄完了,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
旁邊三人都傻了。他也傻了。
傻得都不知道跪下請罪。
這時候,那王座上面無表情的朱元璋突然哈哈大笑。
「汝等皆不如我兒也!」
大家以為朱元璋在笑裡藏刀。可是這句話說完之後,朱元璋居然還是興高采烈:
「行吧,行吧,你們去吧,友德啊,剛才的你,有我初見時候的風采!」
傅友德:「?」
等到他和其餘三個人一同走出殿外,被冷風一吹,吹醒了他。
他看著藍天,感受清風,聞到花香。
奇也怪哉。
傅友德摸摸自己的脖子。
不累了,不暈了,自己的腦袋,好像突然牢靠了。
*
殿上奏對之後的第二日,靈堂守著的內侍忽然看見,太子的棺材上突然閃現出道光來,光里有行字和一張圖。
那圖裡是個酒罈,至於配字,是:
「謝謝老鐵們的禮物,今晚八點準時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