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算計
養傷的日子過得不快不慢,但恍惚間也過去了十來天。
晚秋的寒意自然是越來越重,小樓里也開始點起了火盆,給坐落在李府角落的獨棟小樓增添了些暖意。
大概也是怕姑爺無聊,想著姑爺終究是個讀書人,小環倒是搜羅來些話本古籍,還往小樓里搬了張棋桌。
顧懷一開始還讓她不要這般興師動眾,但後來想想這多半也是李明珠的意思,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也就沒有再勸。
於是顧懷除了在閑暇之餘教小環下棋外,也開始讀起那些晦澀的古書來。
終究是用筆記錄歷史的年代,古籍上的信息很是零碎,偶爾還會出現一些完全衝突的故事,但拼湊之下,這個世界的歷史進程多少也能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問題出在唐末,藩鎮割據是完全不一樣的格局,接下來的朝代也就不可避免的走偏了,算一算時間,這個大乾多半處在宋明之間。
史書上的痕迹自然也換成了另一批人,不過江山代有人才出...這些年混亂的歷史還是很精彩的。
地處江南,晚秋自然就多雨,顧懷的腿腳還沒好利索,自然也就離不開小樓這一片區域,李明珠倒是又來看過他一次,不過也還是那樣禮貌而疏離地遠遠坐著聊天。
這種你來我往的表面功夫,顧懷之前是做得很熟稔的,甚至比李明珠還做得體面一些,所以這位顧懷名義上的夫人離開時表情也生動了不少,白色襦裙搖曳著消失在江南煙雨里。
然後便有下人來通報,說老夫人要開家宴了。
李府畢竟是深宅大院,三房人丁加起來多多少少也有幾十人,這種定期的家宴行為大概也是為了增強家族間的凝聚力。
畢竟是入贅以後的第一場家宴,小環表現得好像比顧懷還緊張些,給顧懷試了好幾套衣服才作罷,最後還是挑了件適合文人穿的青色儒衫,才放顧懷出了小樓。
輕風拂起青衫的一角,隱沒在亭台樓閣之間的迴廊間,顧懷走得很慢。
偶爾能看到白石青瓦的花園裡打著油紙傘的下人匆匆走過,也能看到女眷慵懶地靠在欄杆處輕聲議論,像是幅沾了水的水墨畫。
等到天色暗下來,便有一盞盞燈火在院落間亮起來,暖黃色的光暈里,前院的熱鬧也已經清晰可聞了。
排場比顧懷想的要大一些,桌椅綿延很長,下人領著顧懷到了最大的一張圓桌旁,幾張葬禮時見過的臉也帶著各自的表情望了過來。
最上方的老夫人臉上滿是歲月的溝壑,也沒有追究這些時日顧懷沒過去拜見的事情,只是輕輕點頭:「坐。」
顧懷看了看李明珠身邊空著的位置,朝著老夫人微微行禮:「祖母大人。」
「身體可好些了?」
「勞祖母大人掛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住得可還習慣?若是要添置什麼,可不要不好意思開口。」
「明白的...」
一來一回的對話間,場間的氣氛也越發古怪起來。
桌對面二房三房的人自然是沒想到老夫人會對這孫女婿流露出這般滿意的態度,坐在一旁臉色有些疲憊的李明珠也沒想到顧懷在這種場合還能言談自若,和之前持著婚書上門面紅耳赤不敢言語的樣子大相徑庭。
為什麼有了失魂症,反而還越發看不透了?
陸陸續續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言語間老夫人提到了李府自家開的私塾,顧懷原本還想不明白這番對話會落到哪一處,聽完才知道原來老人家是在這裡等著自己。
倒說不上是算計,李家十七間鋪面,靠李家過活的人實在太多,少年少女到了年紀總該讀書識字,身為主家考慮得越多,下面的人做起事來也就越用心。
往日私塾學堂里的老先生已經請辭許久了,只是尋不到合適的人來做先生,才一直耽擱下來。
如今顧懷進了李家,本身就是個讀書人,一直清閑度日也難免讓人說閑話,老夫人便想著讓顧懷去學堂做個先生,自家人教起那幾十個孩童來總是要用心些。
老夫人的語氣很和藹,不是要求更像是詢問,一旁的李明珠露出些疑惑神情,看來事前是不知情的。
顧懷想了片刻,也就明白了老夫人的思量。
看來還是想讓李明珠把李家扛在肩膀上,作為贅婿的顧懷能有事做,又是教書先生這般體面的活計,自然是給李明珠長臉的。
同時自家子女在顧懷手底下讀書,尤其是那些掌柜,怎麼也要給李明珠些薄面。
在家宴上把這番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恐怕也算是在正式歡迎顧懷進入這個家的同時,敲打敲打二房三房的人了。
看著對面那些越發難看起來的臉龐,顧懷覺得有些無趣,但還是應承了下來,畢竟現在每日清閑的生活固然好,但有些事做也還是能打發時間的。
老夫人果然也還是這般小家子氣的做事風格,小心翼翼地維繫著家族的穩定,平衡著每個人的心思,等著出現變數的那一天。
真是何苦來哉。
……
宴會進入了尾聲,觥籌交錯間,老夫人考校了幾個孩子的學問,又過問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也就讓家族眾人散了。
李明晨朝著三房的李明鴻使了個眼色,兩位李府的公子哥也就並肩走在了迴廊里,幾個下人也下意識地離遠了些。
「你怎麼看?」
「祖母大人越發糊塗了,」李明鴻搖了搖頭,「讓一個贅婿去學堂當先生...也不怕傳出去給外人笑話。」
李明晨微微偏過視線,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陰沉:「你真以為,是讓他去教書的?」
「不然呢?」
「分明就是做給那些掌柜看!」李明晨壓低聲音,「依我看,老太婆怕是動了讓李明珠接過李家的心思!」
李明鴻一怔:「不太對吧...李明珠只是個女子,讓她照看生意還行,哪裡有把李家交給她的道理?」
李明晨站直身子,牙縫裡絲絲地抽著冷氣:「你我這兩年說了多少做了多少?老太婆有一點要讓二房三房插手生意的意思?她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多久好活?做這些安排,本就是在考慮身後事!」
他狠狠地拍了拍圍欄:「必須要想個法子。」
終究是年紀小些,說話做事沒有李明晨那般肆無忌憚,李明鴻有些猶豫:
「這些事情...是不是該和二伯還有我爹他們一起商量?之前咱們約那顧懷秋遊,在馬身上動了手腳,祖母大人多半是看出來了,那些敲打的話你也是聽見了的,現在要是再出什麼事,免不得要撕破臉皮,如今李明珠畢竟掌著生意,到時候鬧得難看...」
「你爹我爹如果爭得過,當年就不會讓長房獨佔所有生意了,這事終究還得落到你我頭上...再說這些事她知道了又如何?那顧懷說好聽點是入贅,說難聽點和府上的下人有什麼區別?」
言談之間,李明晨的目光更陰冷了幾分:
「死了也就死了,李明珠真敢為了個外人刨自家的根?也就是那顧懷命好,明明是個走路都打擺子的廢物,落了馬還能撿回一條命...嘿,失魂症?你信?」
「我也不太信...哪兒有把之前的事忘得乾乾淨淨,看起來又一點毛病都沒有的道理?」
李明晨冷冷一笑:「所以這顧懷也不是什麼簡單貨色,知道不能把這事鬧大,打碎了牙也只能咽進肚子,還不如裝作什麼都不記得的樣子好讓咱們安心...而且那廝端的一副好皮囊,誰知道李明珠會不會假戲真做?長房真要是後繼有人了,哪裡還輪得上你和我?」
對話聲隱沒在夜色里,前院的宴席已經撤得差不多了,朦朧的燈火滅掉了許多,讓原本就站在黑暗處的二人更看不清神色。
假戲真做,李明珠有了孩子...生意繼續牢牢握在長房手裡,二房三房又是每年拿分紅的貨色...
他倆要被說一輩子靠女人吃飯的廢物,想養個相好都得去賬房磨半天才能支到銀子...老夫人一走,偌大家業以後李明珠心情要是不好,豈不是就沒了他們的份?
李明鴻的嗓子有些發緊:「咱們該怎麼辦?」
「老太婆既然放了話,又讓他去做學堂的先生,先前那種搞個意外弄死,再讓李明珠守寡的法子是不能再用了。」
李明晨看著遠處忙碌的下人,表情漠然:「不過女子當家,外頭的流言蜚語停不下來,老太婆也忘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那廢物贅婿要是身敗名裂,李明珠還有什麼臉把持李家?」
「二哥是說...」
「這些年你我見過多少讀書人?又有幾個逃得出吃喝嫖賭溫柔鄉?更何況那顧懷讀書的天分本就平平,不然何必來做個贅婿?要是老太婆意識到自己給李明珠找的贅婿聲名狼藉,而且有一天可能把李家敗光...」
李明晨臉上浮現些笑意,那把摺扇從袖子滑落到手裡,倒是有幾分運籌帷幄的味道:「說不得咱們要捧他一段時間了,算算日子,倒是有個地方正合適。」
他轉身走入黑暗:「立冬不是要開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