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來的先生
「詩會?」
「在留園那邊辦的...每年入冬的時候總是要開,相公要去看看么?」
「詩詞什麼的,不太會啊。」
「寫不寫都可以的,只是明晨和明鴻說要妾身和相公也一起去看...相公若是嫌麻煩就算了。」
顧懷想了想,本不想去摻和這些事情,但畢竟是李明珠第一次主動邀請...而且一旁小環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著這邊。
「倒是可以去看看那些才子佳人。」
伸手烤著爐火的李明珠輕輕笑了笑:「相公...以前沒有去過詩會?可沒有什麼才子佳人的故事,好些讀書人也只是指望詩會揚名而已。」
「哦?」
「這些詩會都是本地商會出資辦的,商賈人家嘛,圖的也是個名聲,若是遇到詩才出眾的才子,還得另有饋贈,也算是一種投資...」
大概是怕顧懷不懂這些,她說的直白了些:「李家自然也是出了錢的,但終究是雙贏的事情,士子得了才名,若是以後還能做官,自然也是要念這份情誼的,做生意嘛,從來都是這樣...」
顧懷笑著點點頭:「看得確實長遠。」
依然是普通至極的反應,見事情說完,從鋪子回來后就來到小樓坐坐的李明珠心底輕輕一嘆,便也就笑著告辭了。
走出小樓,她回頭看著那盞燈火,知道自己還是有些失望的。
雖然這份失望未免有些不合理...但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的相公是個大才子呢?
關於書院課堂上那些故事的話題終究也沒開口,就算顧懷是入贅的,自己也不是那種可以不顧他感受什麼都說的性子,而且剛才閑聊下來,幾乎也能想明白一個道理。
他就是這樣溫潤的性子,對小環是這樣,對自己也是這樣,對書院的那些學生...沒有威嚴便沒有威嚴吧。
腳步聲逐漸遠去,顧懷繼續著手上備課的動作,發現小環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怎麼了?」
「姑爺是不是不想去詩會?」
「倒也沒什麼不想去的,」顧懷停下筆,「只是覺得沒什麼意思...小環也喜歡詩詞?」
「小環看不懂呢,」小環笑笑,「只是小姐喜歡,往年詩會小姐都會去的,姑爺能去小姐一定很開心。」
「這樣啊...那果然還是該去一趟。」
「姑爺怎麼不寫詩詞呢?」
「一是不擅長,二是之前讀過的那些詩詞實在太高了些,光是想想就讓人沒了提筆的勇氣。」
他提筆蘸墨:「李太白杜草堂...唐詩的時代過去了,但這些天的書看下來,大乾的文風還處在摸索的階段,還沒有自己該有的風格。」
手腕運轉,字跡便躍然紙上:「想來是某些關鍵的人沒出現...柳三變,蘇東坡之類的。」
小環不太能聽懂,但還是湊近了看,她喜歡看姑爺寫字時候的模樣,像極了想象中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酣暢淋漓地寫了幾首,用讀書人的抑揚頓挫念出來,也算是古代讀書人讀書練字時獨有的樂趣了,待到興緻過去,顧懷便將宣紙團了團,扔到了廢紙簍里。
夜色深沉,書生寫著詩詞,小丫鬟靜靜聽著,心底是說不出的歡喜--連小姐都沒能聽到呢,是姑爺寫給她聽的...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廢紙簍上。
……
書院里的孩子,最小的不過五歲,最大的也才十三歲,幾天的課上下來,對於自家先生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論,他們已經不像一開始那般抗拒了。
這就是教小孩子的好處,如果是成年人,對於世界的認知早已定型,想改過來真不是一天兩天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這個時代天圓地方的概念就深入人心,也沒人會去在意大乾之外還有哪些國家,哪怕北邊的遼人總是被傳得很可怕,也總歸和江南百姓沒什麼關係。
至於大理吐蕃之類的就更沒存在感了。
所以要是突然跟別人說,這個世界是個圓球,往一個方向一直走就會回到原地,在海的另一邊還有許許多多的陸地和國家,太陽是顆大火球,月亮是一直陪伴著地球的衛星就像一對夫婦...多半會被當成犯了癔症。
但對於孩子來說,先生說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哪怕不理解,也會下意識記一記,更何況這些孩子本就是好奇的年紀,聽見這些新奇的說法,也就會一直問下去。
有時候問得深了,顧懷也答不上來,只能摸摸他們的腦袋讓他們以後自己去尋找答案。
本就是要讓孩子們看見不一樣的世界,生起對追求世界真相的熱情,所以精簡而優美的基礎理論用來教學再合適不過。
無論是數學還是科學...未來總有一天是能開出花的。
「先生,我的題咋和他們不一樣?」
上完數學課,擦著鼻涕的小胖子走到講桌前,先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有些委屈地開口詢問。
小胖子名叫宋明,父親便是那布行鋪子的宋掌柜,顧懷接過他手中的宣紙看了看,笑著開口:「覺得難?」
能看出來小胖子也是要強的性格,挺起胸膛:「才不難哩,只是他們都做一元一次方程,我的都是二元一次方程...」
阿拉伯數字的概念,前些日子已經普及下去了,傳統教學本就有算學,所以加減乘除之類的基礎倒是可以跳過,等到孩子們適應了用現代算式,教學的速度自然就變快了起來。
不過眼前的小胖子倒是個異類...最開始測試每個孩子基礎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在算學題上拿了滿分的,大概是從小就接觸賬本的原因,小胖子對數字很敏感,也算是個小天才。
為了測試他的天賦有多高,這些時日顧懷總是給他出一些比較難的題,偶爾倒是能看到小胖子在學舍里痛苦抓頭髮的模樣,不過每次的答案都能讓顧懷很滿意。
就是性子彆扭了點,老愛欺負一起上學的女孩子,還往別人頭髮上丟蟲子...
是個熊孩子。
「二元一次方程都不難么?也好,」顧懷拿過作業,改了幾筆,「那就試試二元二次方程吧。」
小胖子的委屈凝固在了臉上。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愛表現的,特意挑這個散學后眾人都還沒走的時間段跑來找先生抱怨特殊待遇,本就是想讓其他孩子看看先生對他有多特殊...
最近西遊記的故事講到了緊要處,男孩子們的日常娛樂也從追逐打鬧變成了扮猴王妖怪,撿根棍子就能喊出來「妖精吃俺老孫一棒」這種羞恥台詞。
最關鍵的是他最近在和另一個孩子王爭齊天大聖的扮演名額,本想讓眾人看看他在先生心中的地位,誰知道先生這麼不按常理出牌?
小胖子都要哭出來了,二元二次方程...先生倒是發下來過一些參考書,可上過的課離這還遠,他得抓多少頭髮才能做出來?
「先生...」
「居然還嫌不夠?倒是難得,」顧懷一副很欣慰的表情,「這種求學態度讓先生很感動...先生看你骨骼精奇,這裡有幾本參考書你先看看,不夠了再和先生說...」
片刻之後拿著家庭作業和基本參考書的小胖子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學舍,眼角已經泛起了淚光。
顧懷收回目光,無聲地笑笑,一個個收拾好小書箱準備回家的孩子都在經過時朝著顧懷行禮,顧懷也就笑著勉勵幾句。
有些孩子的名字還是不記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這世上的人想要被人記住,只能走兩種極端,要麼太好要麼太差,普通平凡總是不惹眼的。
這個道理顧懷很早就明白了,也沒有要改變整個書院的學生的心思,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曲折的命運。
想要在未來驗證今天所學的一切,是段很漫長也很艱難的路,有幾個孩子能走上去就已經不錯了。
等到學舍漸漸安靜下來,顧懷才注意到角落裡安靜坐著沒有動作的女孩子。
依稀能記起來是年紀最大的,好像已經過了十三,往日也很沉默寡言,好像有一肚子的心事,此時也是看著書本發獃,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懷走過去,發現那本書是《家禮》。
嗯...歷史有了偏差,但理學還是出現了,這也算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畢竟經過唐末的藩鎮割據,新的王朝總是需要新的綱領。
再加上三教合一的衝擊,就算沒有朱熹,也會有其他人站出來的。
「在想什麼?」
「...先生,」女孩子回過神,有些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學生沒想什麼...已經散學了?」
說著匆匆忙忙收拾起了東西便要走,顧懷看著書上那些關於三綱五常的密集批註,想了想還是沒問出來:「王瑜然?你這幾天都沒有交作業。」
女孩子點點頭又搖搖頭,咬了咬嘴唇:「學生...散了學沒有時間,一直在學女紅,父親說學這些沒有用。」
想來也是,這個時代的女孩子進書院無非只是為了識字,畢竟科舉的路走不通,做學問也終究差了些,再加上這些孩子的家境其實也就一般...
「學生...家裡給學生訂了門親事。」
才要滿十四的孩子...顧懷沉默片刻,但這個年代這樣的事情的確常見。
他看了看那本理學典籍,通篇都在說著封建禮教吃人的道理,再看到女孩子有些紅的眼眶,有些恍然。
「不甘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