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原本按照許知州的做法,安陸里的各大商戶都要捐些財物給流民們。那麼,作為安陸府里最豪奢的興王府自然也不能免俗。
但是如果興王府出錢出力,很容易落下一個收買民心的話柄,畢竟藩王的身份在大明其實是很敏感的。
但是由道士們出面就不一樣了。
雖說大明朝的道教世俗化了許多,但總體上依舊是方外之人,興王重病,拿出些錢財來布施,並且請道士們祈福。如此一來,就算旁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對於這件事,冼如星只出面了幾次后便由趙似露全權負責,似露本身就是個心腸柔軟之人,當看到流民們的慘象更是難受的一塌糊塗,很快就將對師父的思念依賴拋諸腦後,全心全意照顧起他們。
在接管留民區的第一件事便是統計人數,這點還是冼如星長久以來對她灌輸的觀念,無論做何種決定,知道數據都是尤為重要的。
然而,在費力得到全部信息之後,趙似露的心還是沉重起來,這裡的流民一共兩萬五千七百六十人,其中女性不足一成,這還是在包含老人小孩兒的前提下。聽其他流民所說最開始逃難的時候,女人雖然少,但還是能勉強三七開的,不過走著走著,因為身體等各種原因,最後都死在了路上。
趙似露年幼之時也是吃過苦的,聽此不免心中難受,默念幾句經文,然後便開始安頓流民們的生活。
原本按照她的所想,自己不過一個女道士,管人什麼難免會力有不逮,然而真正上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會的東西有許多。從登記整理名冊,再到調度人員,甚至操辦衣食都得心應手。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了?趙似露有些茫然。恍惚間,似乎回憶起這些日子在冼如星身邊,對方有意無意的教了自己不少。
自己在清風觀里總是嫌對方啰嗦,做事情繁瑣不麻利,現在方才反應過來,這些東西養成習慣后確實是極為方便的。
兩萬多人統籌起來並不容易,在與官府的人商議下,趙似露主要將他們分成四組。
第一組人勉強識得一些字或者會點手藝,這些被送到城裡面打零工。
第二組則是有過砌牆修屋等經驗,剛好興王府外部要修善,府里的工匠不夠用,趙似露乾脆向內務領事打報告,將這些人安插進去。因為清風觀如今在王爺跟前是第一得意的地方,這又不算什麼大事,內務領事便點頭同意了。
剩下的空有一把力氣,就去墾荒種地,將安陸周圍的荒地全都耕作一遍。
最後則就是些老弱婦孺,當然了,他們也不能閑著,除了洗衣做飯外,還在城外搭建了簡易的房屋。雖然都是用木板破布,但僅做到遮風擋雨還是夠了。
萬幸的是如今在春夏之交,城裡有不少活兒干,等到下一個冬天來了,相信這些流民也多少調整過來,身上有些閑錢,到時候尋個落腳的地方也方便。
安排好后,整個流民營猶如機器一般轉動起來,這些流民也並非一開始就窮困潦倒,有些人甚至在江西府有份不錯的家業,在解決完基本的食宿問題后,腦子也活泛起來,不少靠著手藝本事掙了些錢財,如此倒顯得安陸熱鬧了起來。
轉眼間便到了六月,興王府的外面已經差不多修好了,這次因為人手充足,工期倒是比想象中要短上許多。
興王這些日子一直靠去痛片扛著,但是就像之前說的,吃的太多了,葯的效力也在漸漸減弱。再加上癌症越來越嚴重,最近一段時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冼如星沒來之前的樣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
不過這日,他卻難得起了個大早,看上去精神頭十分不錯,在家人的陪同下,一起來到王府的最高處。
六月的安陸已經十分炎熱,但是興王卻依舊裹著棉衣。
明媚的陽光灑在龍紋琉璃瓦上,將整個王府襯托的氣勢恢宏,興王指著最遠處的城牆,興緻勃勃道:「那兒就是剛修好的地方吧?顏色比旁的新,不過鮮亮點兒好,我之前就覺得王府有些太暗了,如舊瞧著那裡心情舒服不少。」
蔣氏勉強笑了笑,應聲道:「是啊,其實還有一塊沒修完,等徹底完工了,妾身與王爺在這附近轉一轉。」
「好。」興王輕聲笑了笑,旋即又對朱厚熜道:「你最近的功課我看了,進步不小,連內務也處理的井井有條,為父十分欣慰。」
朱厚熜顫抖著行禮,連連搖頭:「兒子、兒子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需要向父王請教,還有很多東西您都沒有教我……」
興王伸出乾枯的手,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可以了,孩子,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愁緒。
半天,也不知是誰抽泣了一聲。
興王看著嬌妻幼子,心中滿是憐愛,他自知時日無多,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開口。最後望了望天邊,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舍道:「回去吧,我乏了。」
眾人強忍悲意,共同回到裡屋。
果然,當天夜裡,興王便嘔血不止,圍聚在身邊的醫官無力回天,不過因為早就有所準備,王府也並未為難他們。
興王沒了乃是大事,明律規定:「親王喪,輟朝三日。」朝廷不僅要謚冊文、墓志銘,還要派遣官員搭建陵冢,最後欽天監官員卜葬。也就是說,屍體少說要在府中停放一年多。
封國內的文武官員齊衰三日,哭臨五日後方可除服。於是這些日子總能看見身著白衣的安陸的官員前來弔唁。他們不光是紀念這位老興王,也是要結識一下未來的新興王。
靈堂中,老王妃蔣氏與一眾後院哭的泣不成聲,就連王府其他下人也都偷偷抹眼淚。
興王在安陸呆了十幾年,雖然說沒做過什麼天大的善事,但為人可親樂善好施,從未乾過那些為非作歹欺凌他人之舉,放到這個時代,已經是難得的好人了。
於是聽說他沒了,當地老百姓有些也都自發多為其守了兩天。
在此期間,朱厚熜獨自一人應付王府的往來,操辦父親的葬禮,安撫母親妹妹,他似乎真的像和興王保證過的那樣,撐起了這個家,將一切安排的極為妥帖。
而只有冼如星這種許久之後突然到對方的,才會發覺少年已經瘦了一大圈。
事實上,興王在死之前命手下大太監張楓偷偷的送了一份禮物給冼如星,打開后發現裡面不光有自己的身份文書,甚至還有不知何時辦下來的「度牒」。
這東西整個清風觀只有清風道人一個人有,由朝廷統一發放,相當於是道士證。洪武年間統計過,整個大明僧尼乾道坤道加在一起只有五萬七千二百餘人有度牒,之後的分發也控制得極為嚴格。
有了此物,自己便是合法的道士,可以罷免丁錢,走遍大江南北,不受拘束。
除此之外,興王還贈送了大量的金銀珠寶。可以說,冼如星光靠著這筆錢,就能在大明舒舒服服過上幾輩子了。
給自己這麼多東西,冼如星原本以為對方會交代什麼事,結果興王只是表達了對自己的謝意,如此做派倒使得她有些過意不去。
因為嚴格來說,冼如星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為興王府做了什麼,相反,還借著興王府的勢,擺平了許多麻煩。
於是在簡單處理了下身上的財物之後,冼如星還是接著祭拜的名義回到了王府。並且在黃錦有意的引導之下,於一個深夜撞見了,跪坐在興王靈堂,正在守夜的朱厚熜。
「你沒走?」朱厚熜看見她也十分驚訝,估計是興王死之前已經將此事交代過。
少年跟記憶中的錦衣華服不同,只穿了件用粗麻布製成的外衫,衣服左右和下邊沒縫,看上去極為落魄。冼如星知道,此為「斬衰」乃是五種服喪中最重的一種。
「暫時不走了。」搖了搖頭走到朱厚熜身邊,然後一屁、股坐在蒲團上發獃。
朱厚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天已蒙蒙泛白,少年收起已經有些冷卻的火盆,突然道:「我父王,在下面過得還好嗎。」
冼如星都要睡著了,忽地被他叫醒,一時間思維有些反應不過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開口:「應該不錯吧,我這種人嫌狗厭的都能穢土轉生,王爺人那麼和善,老天爺會保佑他的。「
朱厚熜聽不太懂對方的話,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神色明顯鬆動了許多。
「那就好,那就好。」少年喃喃自語,放下手中事務,心中略微輕快了些,還想說什麼,突然覺得一陣困意襲來,雙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冼如星嚇了一跳,這下子徹底醒了,連忙招呼黃錦等人過來,在診治過後,方才鬆了口氣。
什麼事兒都沒有,只不過太過勞累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