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梁佩秋知道,這是周齊光的又一次出手。

從冰窖醒來時,她實在難以描述全身的感覺,骨頭好似散架了般,肌膚沒一處完好。胸口隱隱未消的疼痛和斑駁吻痕,足以讓她清楚那是怎樣的一夜。

裹胸、長衫都被撕碎了,唯一可供她蔽體的,是疊放整齊放在腳邊的一套女子衣裙。之所以一眼判定那是女子的衣裳,是因為其裙琚甚大,羽毛豐滿,如扇呈現,且顏色鮮艷。

在這樣一個冬日,穿一件薄如蟬翼的霓裳羽衣,還是日出江花的火紅,想不惹眼都難。

她就知道周齊光沒這麼好心救她,可她沒的選。

她可以等到天黑再悄悄潛回安慶窯,免得被人發現,然而發生了那麼大的事,安十九的人馬甚至在安慶窯和吳寅廝殺,她怎能放心的下?於是,縱然是人流最多的午日,縱然與黑暗隔絕的天光和滿地的雪刺地她睜不開眼,她也只能走出去。

很遺憾,周齊光沒給她任何一個補救的可能,她甚至連件蓑衣都沒找到,就那麼堂而皇之地,在各部衙門鬧哄哄抓捕盜賊的巨大動靜中,闖入景德鎮百姓視野。

那是一個安十九不曾想到的,周齊光也不曾想到的,一次無心的卻堪稱天衣無縫的「合作」,讓梁佩秋的秘密徹底曝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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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泉茶館在東街靠河,臨窗既可見繁榮街市,亦可見商幫雲集,船運亨通。

跑堂小二從外面回來,帘子一掀,冷風倒灌,在櫃檯后打盹的掌柜忙叫嚷起來。來不及將厚褥帘子重新掩上抖落一身雪,小二就連聲大喊不好,出大事了!

此時爐子上銅壺嘴冒出一串白煙,就在鳴聲響起的一刻,他麻溜地拎起銅壺跑向戲台,朝盆里倒上滿滿熱水。

說書先生捲起寬大衣袖,將帕子扔裡頭,一邊嘶嘶地抽氣一邊把手放入盆,擰了帕子,凈了手和面,泡上一壺熱茶,整個人方才通體舒泰。

小二早就等得不耐煩,擎等著這人問一句出了何事,偏對方耐心十足,一套動作做完還不開口,他不免急了:「我這裡有個了不得的大消息,您待會兒上台,什麼都不說,驚堂木往下一放,隨便起個頭,就一傳奇故事了。」

說書先生同他共事多年,知道這小子德性,平時三催四請也不見得送一回熱水,這回主動賣好,還故意吊著,這消息定然非同凡響。

他隨手抄起幾個銅板丟過去:「說吧,再不說可要憋死了吧?」

小二掂掂銅板,搖頭。

說書先生樂了,回身又撈出幾枚捏在指尖:「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消息,倘若不值,可別怪我……」

他話沒說完小二已踮著腳從他手裡順走銅板,細緻塞入腰間,這才湊上前去。

「說出來恐要嚇死您,可要做好心理準備。」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一眼,確定沒人才壓低聲音道,「小神爺、小神爺是女的!」

說書先生險些沒被熱茶燙到嘴,手忙腳亂穩住搖晃的纏枝青花碗,當即一腳踹過去:「放你娘的狗屁,這話能亂說?」

以為他最近不湊手故意來騙錢,說書先生上去就要扒他錢袋子,小二一再往後退,還不死心道,「真的,真真的,我親眼瞧見的!就說是天大消息吧,你看你還不信?你你你……你跟我來。」

說著也不管樓上有沒有貴客在,抓起人就往上面跑,一氣兒跑到最裡間包廂,推開窗指給他看,「諾,就在那。」

說書先生強忍刺骨寒意沒往回縮,定了定眼。

小神爺沒看著,倒看到一女子不怕死地穿了件朱紅羽衣。

「哪呀?」

「就那呀!」

「哪個?」

小二就差長到他臉上:「那個,就那個女的!」

「你他娘……」

這次不等說書先生髮作,小二已退出三丈遠搶白道,「你看她的右腿,是跛的吧?再看她束髮的玉簪。」

離得有些遠了,說書先生不得不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細看,這不看還好,一看險些摔下去,幸好小二眼疾手快,從後面拽住了他衣角。

「你、你沒看岔?」

「先生喲,我是誰呀?我可是跑堂的,從小就學認人了,哪能看錯?那簪頭雕蟬,簪身紋畫黃鶯,別說咱鎮子,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個一樣的。若非那小神爺有個聽書的樂子,時常來咱們這兒消遣,我哪有機會知道不是?」

玉簪上面有紋飾不算罕見,在景德鎮三歲小兒就會玩刀刻,不過因其個頭小,又是別在發間,尋常人不會注意上面紋了什麼飾樣。

小二也是偶然一次來包廂送茶水見小神爺伏在案上睡著了才注意到,也就隨口告訴了說書先生。

原本都沒在意的,還當他是紀念自己在春夏碗之爭上贏過徐稚柳,才紋在玉簪上。不成想這不經意的發現,竟讓他們窺破驚天秘密。

說書先生不得不再次上前,透過身量,體型,走路的姿態,甚至髮絲,仔細研判。

最終,他無力癱倒。

「你當真確定?」

「真,比金子還真呢!我因在外頭玩雪,不小心摔在地上,好巧不巧和正低頭走路的她對上,那臉簡直和小神爺一模一樣。若非如此,我怎會留心她頭上玉簪?」

「說的也是。」說書先生平復了好一會兒,見小二一眨不眨盯著自己,滿臉寫著緊張刺激和期待,剛起身又坐了回去,「再讓我緩緩。」

這事兒不小,指定瞞不住,他們唯一能占的就是「真相大白」的先機。

昨兒個新會剛成立,原三窯九會的老古板們還在氣頭上,別看花戲唱了一宿,據說沒多少老闆敢去捧場,這會兒都伸長脖子觀望後續呢。

安十九的態度顯得尤為重要,若他能摒棄前嫌配合楊公工作,整治瓷業,監察百窯,再合二為一籠絡了新官,憑這三位的身份地位,即便豪強們鬧到天上去也出不了大亂。

偏生這時候小神爺出來插一腳,聽說還有盜賊添彩,當真年底了牛鬼蛇神齊齊出動。也不知這趟事發,小神爺還能否和從前一樣安然度過且穩佔上風?

「先、先生,您說這消息可用否?」

說書先生漫笑:「還不快去掛上招牌,今兒這一出就叫……」他沉吟著,腦袋飛快旋轉,「就叫《梁祝新說》,去準備紙筆,我馬上寫,晚上咱就開講。」

「好嘞!」小二興奮應下。

鳴泉招牌在這裡,凡出新本子總有人搶著捧場,人一多,打賞就多,有時候一晚上掙的能比一旬多,可不讓人興奮嘛。

興許注意力都跑去了晚上,小二取了紙筆重新上樓,仍未發現隔壁包間有人,說話自然大喇喇沒個遮掩。

「原聽九會裡的老闆們碎嘴,說是新年後,安十九就打算正式將三窯九會交給小神爺了,一開始定了副值年位子,不過小神爺年紀您是知道的,翻過年才二十,再怎麼神化,能比得上前頭那位?加上前頭那位的結局不大吉利,又怕底下非議,最後商議來商議去,定下來頭首。」

正副值年等同三窯九會的總老闆和副總老闆,頭首其次,一般值年會選任年長有名望的行業前輩。

徐稚柳受楊誠恭賞識,二十歲破格立的副值年,二十二歲為太監馬首是瞻,幹了不少「實事」,又在和安慶窯為「天下第一民窯」的爭奪中屢屢制勝,這才破格錄用為副值年。

這資歷,放到哪一行都是炸裂的,可惜沒有幾個月徐稚柳自戕而亡,一代傳奇就此落幕。

輪到今年,值年已近花甲,枉擔個頭銜早不理事,副值年懸空,下面就是頭首了。頭首的名頭聽著稍遜一層,只懂的人都懂,名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暫代」變成紙上落定的「正式」,他日如何翻雲覆雨,便由不得外人隨意掌控了。

這個外人,當然也包括安十九自己。

三窯九會的實權可是徐稚柳都不曾真正接手的,可見安十九對小神爺的信重。

「如今三窯九會岌岌可危,頭首肯定沒戲了,但不要緊,一個頭首沒了就沒了,凡太監寵著捧著,走到哪不能隻手遮天?可惜了,是個女子,女子在景德鎮可不是什麼光風霽月的存在,以後安十九還能放心委以重任嗎?保不準什麼時候就炸雷了,換作是你,你能留這樣的人在身邊?」

「唉,好好一把牌,怎麼打成這樣?可憐徐大才子,鯉魚躍龍門只差一步,竟想不開自盡。」

「徐若不死,哪來梁的今日?」

說書先生一面洋洋洒洒地寫,時而停筆思考,拉著小二回憶「徐梁舊事」,也好讓故事草蛇灰線,高潮迭起。

在飄著雪的萬慶十三年,就著紅泥火爐,眼下進行的是一場不得不老話常談的局。

其實所有事都因萬壽瓷而起。

為那場萬壽,生旦凈末都作丑,早已淪為江西各地界茶餘飯後的笑柄。先是徐大才子死了,死得突然,死得莫名,算不上多壯烈,卻著實有諸多蹊蹺。不久,夏瑛大人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只匆匆結案。未幾,王瑜也死了,一代瓷商霸主竟獨自一人在祠堂懸樑自盡,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種種,加在一起,任憑老百姓如何裝聾作啞,心裡不都有一桿秤嗎?

漁翁得利,還有情有義。

多少人爭上一輩子都不見得獲取的殊榮,那人不僅得了,還遠超世間多數兒郎,夠精彩了吧?不光如此,她還打敗了景德鎮十數年裡最豪傑的一位兒郎!

「我們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神爺,和徐大才子可有過一段海內知己的日子吧?」

曾經越是一往情深,如今的反目就越殘酷。

即便預料到晚間必是豐厚的打賞,小二也難以真心叫好:「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咱就是湊個趣,哪裡知道他們之間的真真假假?」

他踟躕著,指著先生寫下的一段詞,「這裡是不是過分了?其實小梁東家、小梁東家人挺好的,和我說話總是細聲細語,從不亂髮脾氣擺什麼大把樁的排場。她年紀輕輕身懷神賦,多少有些身不由己之處吧?」

「你可憐她?」說書先生大笑,「你算什麼,竟妄圖憐惜九重天上人?」

小二想要自辯,說書先生毫不顧忌地高喝道:「就因她曾護徐稚柳一隻碗而落下殘疾,又為徐忠叫屈而被安慶窯捨棄,就認定她義薄雲天,任她做什麼都是無奈之舉,這算盤打得多響亮!踩著徐稚柳給民窯鋪就的路加官進爵,再大行改革,功榮等身,年不過二十已是景德鎮了不得的大人物!若不能隨史入冊狠狠記上一筆,我都替她委屈!」

「可,可是……」實話實說就好,何必添油加醋故意抹黑一個小女子來博取眼球,賺這滿堂彩,當真厚道?

「沒什麼可是,今日我且把話放在這裡,你等著看吧,這位梁大東家絕非善茬……」

一子走錯,滿盤落索,說書先生篤定這將是萬慶年裡最好的一個故事,會讓所有人和他一樣嗟嘆而遺憾。

怎就不是男子?是男子就好了,成為一代傳奇,讓安慶窯成為史上第六大名窯,寫就大宗王朝淋漓盡致的一筆,繼而帶著景德鎮陶瓷走向四海內外。

如此才符合世情的要求,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不是嗎?

一直到爭執聲漸歇至沉默,最後相繼推開移門下了樓,旁邊包廂才傳來說話聲。吳寅先是一嘆,又一嘆,最後再一嘆。

「這說書的有點本事,我聽著都要忍不住捏緊拳頭了。」那三寸不爛之舌把梁佩秋描成了一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還忘恩負義的女子,這《梁祝新說》里除了她,所有人都是可憐人,就連狐狸大王在她歹毒的襯托下,都顯得沒那麼可怖可惡了。

見身旁之人始終望著窗外,面上寥寥幾抹雪色看不出一點情緒,吳寅繼續打哈哈,「你就不管管?晚上要真講了這一出,誰都知道新梁祝是你和梁佩秋,她就大白於世了。」

「早晚的事。」

那人終於開口,話音淡淡,被難得一穿的黑色氅衣襯地五官儼然,像神佛一樣無情。

吳寅撇了撇嘴。

特地等在這裡,本就是為了看她出糗暴露,如今真看到了,還意外聽到一場密謀,算附贈驚喜。只他著實沒想到,那樣多顯眼的女子衣裳,哪怕選個狐裘也好,怎生挑了最薄的一件?看著就輕飄飄的既不保暖還透風,這一路走回去,不得凍出病來?

好狠的心。

吳寅躡手躡腳喝了口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問道:「昨兒夜裡,你們……你們有沒有發生什麼?」

旁邊投來陰測測的一眼。

吳寅秒懂:「我手下人說,那兩個女姬好一通折騰,一直到天明才消停,那藥性當真毒辣,安十九也太惡毒了!竟把那種東西用在女子身上,若我們沒及時趕到,豈非都便宜了他?」話音落地,察覺哪裡不對,他一陣猛咳。

「我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太監都沒了肯定不行啊,興、興許他有解藥。對對,一定是這樣。」

不過徐稚柳沒有解藥啊!!

吳寅又懂了。

「其實你選的這件霓裳挺好看的,很襯她,就是……有點單薄。」想到這兒,吳寅又一次感慨。

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心裡有恨,報復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何不把她留她在身邊?打也好罵也罷,想怎麼折磨就怎麼折磨,好過用這招數,讓她平白遭那些人的欺辱。」

安十九是,說書先生也是。茶館里這些看客更是,他們和她無冤無仇,仍會拿她作樂,看她的笑話,甚至還想靠她撈上一筆。

這些人尚且如此,那些和安慶窯有利益爭鬥,有恩怨的人又會怎麼做?這事不難想象,他們必會窮盡所有去毀掉她。

「讓她跌落谷底沒有翻身之日,不正是我回來的目的?不叫她也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她如何體會我的錐心之痛?」

況且安十九已經發現她是女子,這層遮羞布不揭開,便只是安十九一人的把柄。揭開了,便是萬人的狂歡。

吳寅有點傻了。

對自己的女人都這麼狠,什麼男人?!

徐稚柳沒有說的是,如果讓梁佩秋自己選,她也寧願如此,寧願被千夫所指,寧願天下人負她,也不願委在男子身下,像一個玩物,沒有尊嚴地活著。

那是她母親曾歷過的劫,是會要她命的東西。

而他,即便離徐稚柳已經很遙遠了,也並非沒有尊嚴。他要贏過她,要擊潰她,要摧毀她,要讓她明白做人不是這麼一回事,她的野心用錯了地方!而在昨夜之後又添了一項。

他要她。

這些日子他回過瑤里,祭拜了父親和母親,遠遠看過阿南,可他不敢和他講話。回到鎮上,他幾次在劉家弄駐足,卻一次沒有碰見徐忠,這才知道徐忠早就金盆洗手不打麻將了。他每日看著湖田窯的煙囪和火光,沒有辦法上前一步。他知道阿鷂和時年都在裡面,除此以外十數年間他親手鍛造的天下第一民窯的所有都在那一牆之內,可他進不去,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

這一切統統都要怪她!可是想到她在學堂被孤立被嘲笑,在洪水來的時候反著走去尋死,在他家的鄉野田間熟悉每一座山頭,在風雪夜跑死一匹馬給他送信……他還是不忍,不忍用冰冷的武器殺死她,不忍毫無章法地踐踏她,不忍往她身為女子的肋上狠狠扎刀。

他恨她,恨極了她,恨到想拉著她一起下地獄,然而山崖邊她的哭泣,乃至昨晚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都叫他忘記自己。

他恨這樣的自己。

吳寅說他狠大於恨,他不敢承認。真計較起來,這個誤會誰都無力承擔。

「算了,還是說正事,安十九滿大街抓這根本不存在的盜賊,到底幾個意思?」

徐稚柳咽下喉頭的艱澀,順帶深刻檢討了下似乎是丟失在她身上的理智,緩緩回神,說:「冬令瓷險些失竊,這事可大可小。」

「不會學你們巧立名目,真搞出一個盜賊吧?」

徐稚柳不置可否。

吳寅驚叫出聲:「不會吧?誰這麼倒霉?」轉念一想,扶額,「梁佩秋也太慘了!」

誰知道這兩人一起出手,梁佩秋豈不內外夾擊,腹背受敵?

吳寅不免戚戚:「盜賊是實名,嚴重點要關起來拷問,不比用個什麼春藥殺殺威風,看樣子這趟安十九是來真的,你……你如何打算?」

安十九這麼做,無非敲山震虎,想引梁佩秋背後之人露臉。不過他想破腦袋應該也不會想到,這位「高人」和他存著一樣置她於死地的用意吧?

可憐了梁大東家,虎狼環伺,可怎麼辦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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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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