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直到爭執聲漸歇至沉默,最後相繼推開移門下了樓,旁邊包廂才傳來說話聲。吳寅先是一嘆,再又一嘆,最後還是一嘆。
「這說書的有點本事,我聽著都要忍不住捏緊拳頭了。」那三寸不爛之舌把梁佩秋描成一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還忘恩負義的女子,這《梁祝新說》里除了她,所有人都是可憐人,就連狐狸大王在她歹毒的襯托下,都顯得沒那麼可怖可惡了。
見身旁之人始終望著窗外,面上寥寥幾抹雪色看不出一點情緒,吳寅繼續打哈哈,「你就不管管?晚上要真講了這一出,誰都知道新梁祝是你和梁佩秋,她的女子身份可就真的大白於世了。」
「早晚的事。」
那人終於開口,話音淡淡,被顯少披在肩上的黑色氅衣襯地五官儼然,仿若天上神佛,一樣無情。
吳寅撇了撇嘴。
特地等在這裡,本就是為了看她狼狽出糗,如今真看到了,還意外聽到一場密謀,算附贈驚喜。吳寅本與徐稚柳同仇敵愾的,行至這一步,忽然心軟。
倒不是因為梁佩秋是女子,而是一個女子,被逼到那個份上,拓印於世人眼底,仍舊脊背挺直,孑然而清高。
這當真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吳寅不由地看徐稚柳,砸吧了下嘴:「那樣多顯眼的女子衣裳,哪怕選個狐裘也好,怎生挑了最薄的一件……看著就輕飄飄的既不保暖還透風,這一路走回去,不得凍出病來?」
好狠的心。
「昨兒夜裡,你們……你們有沒有發生什麼?」
旁邊投來陰測測的一眼。
吳寅秒懂:「我手下人說,那兩個女姬好一通折騰,一直到天明才消停,那藥性當真毒辣,安十九也太惡毒了!竟把那種東西用在女子身上,若我們沒及時趕到,豈非都便宜了他?」話音落地,察覺哪裡不對,他一陣猛咳。
「我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太監都沒了肯定不行啊,興、興許他有解藥。對對,一定是這樣。」
可是徐稚柳沒有解藥啊!!
吳寅又懂了。
他躡手躡腳喝了口茶,還是按捺不住在危險邊緣瘋狂試探的心:「其實你選的這件霓裳挺好看的,很襯她,就是……有點單薄。」想到這兒,不免又一次感慨。
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心裡有恨,報復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何不把她留她在身邊?打也好罵也罷,想怎麼折磨就怎麼折磨,好過用這招數,讓她遭受些不白的欺辱。」
安十九是,說書先生也是,茶館里這些看客更是。
他們和她無冤無仇,仍會拿她作樂,看她的笑話,人前人後捏造她莫須有的罪名,更有甚者想靠她撈上一筆。這些人尚且如此,那些和安慶窯有利益爭鬥,有恩怨的人又會怎麼做?
這事不難想象,他們必會窮盡所有去毀掉她。
徐稚柳料到了。
「讓她跌落谷底沒有翻身之日,不正是我回來的目的?不叫她也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她如何體會我的錐心之痛?」
況且安十九已經發現她是女子,這層遮羞布不揭開,便只是安十九一人的把柄。揭開了,便是萬人的狂歡。
「叫她生不如死,比讓她直接死了,不是更讓人快慰嗎?」
吳寅張張嘴。
對自己的女人都這麼狠嗎?!
徐稚柳沒有說的是,如果讓梁佩秋自己選,她也寧願如此,寧願被千夫所指,寧願天下人負她,也不願委在男子身下,像一個玩物,沒有尊嚴地活著。
那是她母親曾歷過的劫。
是會要她命的東西。
而他,即便離徐稚柳已經很遙遠了,也並非沒有尊嚴。他要贏過她,要擊潰她,要摧毀她,要讓她明白做人不是這麼一回事,她的野心用錯了地方!而在昨夜之後又添了一項。
他要她。
雖然這樣想會顯得自己像個可憐蟲,像搖尾乞憐的狗,但他還是承認了這一點。
這些日子他回過瑤里,祭拜了父親和母親,還遠遠看過阿南。阿南非常刻苦,常點燈讀到半夜,比從前的他不知刻苦多少倍,好像有根緊緊的繩子一直在勒著他,不發奮就會勒死他。他憐惜阿南的身體,怕他熬壞了自己,可他不敢和阿南講話,怕一開口滿臉都是淚。
回到鎮上,他幾次在劉家弄駐足,卻一次沒有碰見徐忠,這才知道徐忠早就金盆洗手不打麻將了。因許多次打麻將誤事,甚而在他出事當日還在打麻將,徐忠曾恨不得砍了自己的手,可他半輩子都在靠手、靠手藝吃飯,有了可信的繼承人才偷懶摸起麻將,哪想到成也是他,敗也是他,命該如此!手留了下來,心結卻再也解不開。
而他每日看著湖田窯的煙囪和火光,沒有辦法上前一步。他知道阿鷂和時年都在裡面,除此以外十數年間親手鍛造的、被公認為天下第一民窯的所有成敗,都在那一牆之內,可他進不去,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
這一切統統都要怪她!可是想到她在學堂被孤立被嘲笑,在洪水來的時候反著走去尋死,在他家的鄉野田間熟悉每一座山頭,在風雪夜跑死一匹馬給他送信……他還是不忍,不忍用冰冷的武器貫穿她身體,不忍毫無章法地踐踏她去累加同等的傷害,不忍往她身為女子的肋上狠狠扎刀。
他恨她,恨極了她,恨到想拉著她一起下地獄,然而山崖邊她的哭泣,乃至昨晚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都叫他忘乎所以,背棄自己。
他恨這樣的自己。
吳寅說他狠大於恨,他不敢承認。真計較起來,沒人承受地起這個誤會。他只肯承認,這是個誤會。
這是他最後一點點驕傲了。
他閉眸,逼退某處酸澀,又強忍連日來不停想要乾嘔的生理性難受,用盡全力把自己從她身上抽離。
「說正事吧。」快說點正事吧,他怕自己快要承受不住。
「好。」
吳寅也怕再說下去,自己會手軟提不動殺人的劍。他過去從不曾發現自己武人的魄里也有柔腸,這讓他既嚮往又恐懼。
「曾經得到過」的代價大於「失去任何」,與其如此,不如不要得到。他問徐稚柳,「安十九滿大街抓這根本不存在的盜賊,到底幾個意思?」
「冬令瓷險些失竊,這事可大可小。」
「看這動靜小不了,他不會學你們巧立名目,也搞出一個什麼盜賊吧?」
「不是沒有可能。」
吳寅驚呼出聲:「不會吧?誰這麼倒霉?」轉念一想,扶額,「梁佩秋也太慘了!你不該這時候讓她暴露的,哪怕、哪怕晚一兩個月,讓她過完今年也好吧?這下子前後夾擊,你讓她如何應對?她還不滿二十……」
在吳寅看來,那是和妹妹一般年紀的女孩兒,渾該不講理又愛撒嬌的,可梁佩秋身上哪有一點女孩兒的樣子?
「盜賊是實名,嚴重點打上幾十板子,再關起來嚴加拷問都有可能,可不是用個春藥殺殺威風能比的,你當真不怕安十九殺了她?到時候後悔可就晚了。」
所謂說者無心,吳寅一時衝動不免語氣重了點,話真了點,落到徐稚柳耳里便只有那最後一句,後悔嗎?會後悔嗎?
徐稚柳忽而垂下眼眸,搭在窗邊的手猛一用力,手背青筋暴跳,指腹發白。在桌下無人可見處,他另一隻手死死按住小腹。
吳寅還沒發覺他的異常,心有戚戚焉:「安十九這麼做,無非敲山震虎,想引她背後之人露臉。」
不過他想破腦袋應該也不會想到,這位「高人」和他存著一樣置她於死地的用意吧?
「你寧肯冒用他人面目也要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固然有恨,有許多許多的恨,可比起恨,還有更多別的東西吧?徐謙公,我只問一句,你想文石之死再次重蹈嗎?」
你不怕再來一次,親手逼死她嗎?
吳寅起身,雙手撐在桌案上,迫近徐稚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徐稚柳的那些日夜,他親手做了滿滿一車的兔兒燈,把手指削破了不知多少次,粗略包紮好便又開始。
他第一次發現兔兒燈能做出那麼多花樣。
徐稚柳送給梁佩秋的每一個小兔子都是他親手做的,只為賀她生辰。那些綿軟乖覺的小兔子,時而受驚時會睜大眼睛,眼尾泛紅。
那是徐稚柳對梁佩秋最初的印象,和他想象中的小神爺完全不一樣。至少不是坊間傳聞的那樣,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種模樣。
生別離,求不得,愛不能。是徐稚柳寫給自己的讖言。
梁佩秋一點點打破了它。
他不是沒有想過長相守,不是沒有過蓬下納涼一經而起便無法停止的心悸,不是沒有過頭腦發熱混賬又糊塗的夢遺,可是老天爺不許,不許徐稚柳被愛。於是那一晚,他們最後的美好,露出獠牙,化作陰謀。
如果到此為止,縱然有許多遺憾,也不是沒有餘地吧?可恨是,可恨是帶著那樣決絕的愛,去謀深刻的仇。
吳寅親眼看到徐稚柳一寸寸被墨洗黑。
「我們都知道,那一晚你根本沒有殺文石,是他不小心失足跌落水裡。你發了瘋的找他,找了整整一夜,還差點把自己也交代進去,要不是我及時拉住你,你……徐稚柳,明明你已經儘力了,明明不是你做的,可你仍舊深懷愧悔,逃不出內心對自己的譴責,你有想過原因嗎?」
這話吳寅早就想說了,當時沒說,造成了徐稚柳的死局。
這次再不說,他怕……
「因為你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多年以來為父沉冤昭雪而不得的意志逐漸拖垮了你,你急於求成,將一切過錯推到文石身上,包括你無法由心的愛。」
利用她的罪越深,對文石的恨越沉,步步緊逼,何嘗不是一種殺人手段?
「雖然不是你親手所為,但你無法否認文石的死是你造成的,否則你何至於一盆水一盆水的往外潑?何至於每晚都看見自己滿手鮮血?何至於連燒十八窯仍輸給她?」
想到那一日日碎在腳下絢麗的青花,吳寅害怕到牙齒都發抖,「我知道你恨她,可恨不是你的全部,不是你徐稚柳活於世間的唯一宗法。梅市舊書,蘭亭古墨,依稀風韻生秋,徐稚柳何不能像梅福、王羲之一樣留名青史?這才是你……不要讓她成為第二個文石,否則她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說話間,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乾嘔,吳寅反應過來時,徐稚柳已扶著面盆起不來身。
他常有一頓沒一頓,出事前還在調理腸胃,用了許久的葯也不見好,可見病根不淺,可聽那聲音又不像,根本沒吐出什麼東西。
「你多久沒有進食了?」
那動靜大得嚇人,面盆上兩隻手筋骨都綳直了,整個人臨近蜷縮的姿態不住打顫,還有隱約的哽咽,被阻塞在喉管深處,似乎無法跑出來,以至於壓抑著只能像獸一樣痛呼。
吳寅無力罵娘,「你說你,到底折磨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