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在那一天來臨前,梁佩秋支走了王雲仙。
王雲仙不想走,但她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身邊的人里只有他會窮極所有為她辦成這件事,所以即便知道她要干一件非常危險的大事,他還是離開了景德鎮。
為萬一事敗,也為萬一事成。
總要離得遠遠的,才有餘力收拾殘局。
不僅如此,她還把徐稚柳留給她的人都給了他,他沒有拒絕,自知於她而言,這樣重要的時刻,沒有後顧之憂比什麼都重要。
王雲仙走後,梁佩秋又安排人去饒州府打探吳寅行蹤,一則還是為了徐稚柳的下落,畢竟只有吳寅去過那片峽谷,二則為打派頭做最後的準備。
不想人到饒州府卻撲了個空,打聽之後才知,吳寅安置在饒州府的女子,據說是吳家妹子,在他離開後去了南昌府,他一回來就去找人了。
南昌府可是孫旻老家,吳嘉好端端的怎會去那裡?這事兒一看就不簡單。
而此時此刻,奔在前往南昌府的官道上的吳寅,頂著一張黑沉到嚇人的面孔,急得幾乎滿嘴燎泡。
原先找徐稚柳就費了不少心神,連著不眠不休近十日,帶去的人後來都一一受召撤回饒州府,他孤立無援,僵持在峽谷也無濟於事,不得已,滿懷沉痛的心情往回趕,本打算接上吳嘉遠走高飛,此生再不回這傷心地,誰知吳嘉根本不在饒州府。
南昌府是什麼地方?真正的豺狼虎穴!可知聽到那消息時,他殺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吳嘉為什麼去南昌府,原因他多少能猜到些,家裡的事雖不曾主動告知於她,但她知道的並不在少數。
而吳嘉呢,也確實如吳寅所料那般,看自家兄長因找不到孫旻貪贓枉法的證據而落寞遠走,本就鬱郁,加上這事和徐稚柳有關,更牽涉全家人的安危,怎能不上心?
趕巧這時候孫旻被流匪圍困,不在家中,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能不冒險一試?
萬一事成,說不定可以將功折罪,皆大歡喜?她雖然想得簡單了些,可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若不一試,只怕將來後悔。
是以沒有猶豫太久,她就出發了。
孫昊是她唯一可以進入孫府的方式。
奈何之前在景德鎮時孫昊幾次剖白皆被她拒絕,兩人已逐漸斷了往來。她不確定如今他對自己是否還余情未了,又怕主動來找會惹他猜忌,為保險起見,她設法打聽到他日常出沒的酒樓茶肆,前去偶遇,好在孫旻待她依舊如常。
孫昊這人被捧著長大,本就是個愣頭青,碰上心心念念的姑娘更是沒有任何防備和頭腦,被吳嘉三兩下糊弄了來意不說,親自把人帶回府中,好吃好喝供著,末了發現她擅自闖入書房重地,也沒有一點起疑。
不過他是個不中用的,孫旻留在他身邊的卻個個都是人才,一眼識破吳嘉的詭計,之後在其窺伺祠堂重地時,順水推舟,當場將她抓獲。
那也是孫昊第一次發現,自家祠堂供奉的十三面菩薩,竟然灌滿了金銀玉器。那金身之下一座座金山銀山,幾乎閃瞎他的眼睛。
他難以置信地看看身邊人,又看看吳嘉,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這麼大筆數目,絕非尋常,況且一向不喜歡他的吳嘉,為了尋找這些主動向他賣好,他哪裡還能不知事態的嚴重性?
吳嘉就那樣被帶走,關進某個偏院,留待孫旻回來發問。
落到那樣的境地,吳嘉也很清楚,自己凶多吉少了。與其等著孫旻回來,被其利用對付吳家,不如一死了之。如此,至少吳家不會受到她的掣肘。
誰知那笨得要死的孫昊,忽然在此事上面開了竅,瘋了一樣把她按在床上,捆起手腳,縛住她全身還嫌不夠,翻來倒去說什麼只有成為他的人,只有懷上他的孩子,孫旻才能留她一命。
她哪肯就範,一口咬下去險些讓孫昊掉塊肉,大罵道:「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你的原因,你非但懦弱,自私,沒有主張,還不懂得尊重我。成為你孫家人,為你生孩子,你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知道你不願意,可我只想救你。」
「那你就放我走!」
「我、我……我不行。」他想說外面有人看守,轉念一想,吳嘉根本不會相信,她就是不相信他對她的真心。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能聽話一點嫁給我?你你、你是不是還想著你那義兄!」他突然惱了,揪住她的頭髮就往床幃上撞,雙目充血般吼道,「他已經死了,死了!你只能是我的,是我的……」
說著俯下身去,眼神貪婪地掃過女子玲瓏有致的軀體,爾後一把扯破女子的襟扣。
混亂而惡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吳嘉忍不住作嘔,用盡全力往旁側過頭去:「就算他死了,你也比不過他。」
「你閉嘴!」
「我就要說,你怎樣都比不過他,活著是,死了更是。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嗎?活人永遠贏不了死人……」
她話沒說完,就見孫昊抄起床凳上的檀木絳紗燈座,在他遲疑的一瞬,她抬起腦袋,迎了上去。
鮮紅的血,瞬時流滿女子清麗的臉龐。
孫昊被嚇得往後一退,絳紗燈滾落在地。
就在這時,孫旻回府了。
前後相距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吳寅也趕到了。獲悉此事全貌,孫旻有過片刻的猶豫,為和吳方圓年少時一起求學的情義,為同朝為官數十載同袍的恩澤,也為當日在桃花村外崖邊,吳寅那毫不猶豫的一箭。
然而最終,在數百裡外的景德鎮開始爆發大規模的「打派頭」遊行起義時,他還是決定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這本就是一對領了皇命前去邊陲上任的兄妹,若不慎死在路上,縱然萬分可惜,也無從追究誰的過錯,不是嗎?
他對不成器的兒子道:「我要你親手殺了他們。」
孫旻顫顫巍巍,不敢接父親遞過來的劍。
「可是,可是……」
吳寅不是才從饒州府過來嗎?那麼多眼睛看著,怎可能瞞天過海?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慮,孫旻淡淡一笑:「這麼多年你還沒認清一個道理嗎?江西是為父的天。為父一句話,誰敢說個不字?」
此刻在孫府內院,里三層外三層皆是孫旻私人府兵,吳寅知道這一回插翅也難逃,氣極罵道:「孫旻,你個臭不要臉的王八蛋,當日桃花村外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早就死了!對待救命恩人,你就是這個態度?我呸!說什麼江西的天,也不怕傳出去笑掉人大牙!就你這樣的窩囊廢,連那秦方虎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孫旻對他的辱罵充耳不聞,面色始終溫和,仔細看,那不顯山不露水的皮囊之下,還有幾分恪守的禮節。
他並不否認吳寅救了他這一點,也像惋惜徐稚柳的才華一樣惋惜吳寅的身手,只可恨這些年輕可靠的兒郎,皆不效忠於他。
「賢侄,你不該救我。」
吳寅嘆笑:「是,我不該救你,我最不該的就是為了救你而錯過救他的先機!」
孫旻搖搖頭,露出幾分失望:「你、你爹,你們吳家和那姓周的,果然是一丘之貉。」
「他不姓周。」
「你說什麼?」
吳寅大笑,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左右今日將死在這裡,那麼在死之前,怎麼都要讓孫旻吃個癟。
「他是徐有容的兒子,是曾經一直高你一頭的徐有容的兒子!」
「他是徐稚柳!」
「他根本沒有死,是我父親救了他,不單救了他,還助他改頭換面,重回景德鎮找你報仇。你的所作所為,我父皆已全知。」
「孫旻,你離死期不遠了。」
他並不擅長陰謀陽謀那些東西,指望幾句話為自己博求生機是不可能的,不過他相信徐稚柳,以他對徐稚柳為人的了解,這些日子必不可能坐以待斃,一定會做些什麼。
哪怕什麼都不做,噁心噁心孫旻也是好的,卻沒想到孫旻在聽到周齊光就是徐稚柳后,面色一變再變。
想到被困峽谷的那些日子,那個年輕男子肖似其父的冷靜與城府,再一想景德鎮前後種種,孫旻的心倏然間沉到谷底。
不好,觀音瓷!
安十九在他被困峽谷時,帶人從後方追殺,按照時間推算,那時候觀音瓷應該還沒送出景德鎮。安十九不在,誰幫他盯著觀音瓷?指望楊誠恭和他一損俱損嗎?
倘若周齊光不是徐稚柳,或許還有幾分可能。可周齊光是徐稚柳,楊誠恭還是他和吳方圓聯手搬回來的,豈非蛇鼠一窩?
此時已過了太后壽誕,若然京中發生什麼,快馬加鞭連夜趕路的話,約莫也就這幾日前後,消息就將傳來。
既如此,人質倒不能急在一時處理了。
吳寅不是會玩心計的人,他不懷疑這是吳寅或是吳方圓的緩兵之計,就算是,已在籠中的鳥,如何能飛出他的五指山?
他只是莫名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對徐稚柳「死」在峽谷一事,生出幾許疑惑。
之前沒有太過懷疑,是因為雙方人馬實在過於懸殊,連他都差點被秦方虎殺了,何況只剩兩三個護衛的徐稚柳?
他篤定徐稚柳必死無疑。可轉念一想,若必死無疑,徐稚柳提議分成兩撥人,誓死一搏的機會在哪裡?徐稚柳可不是吳寅。
所以,他當真死了嗎?誰說的,誰能證明?沒有屍首,也沒有殘骸,何以見得?
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他就不信掘地三尺會找不到一點跡象!況且,最後出現在峽谷的是吳寅。
吳寅和徐稚柳,那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想到這裡,孫旻一向矯飾完美的虛偽面孔上終於出現一道裂縫。他看了眼連劍都拿不穩的孫昊,冷聲吩咐:「把人抓起來,關進地牢。」
孫昊想說什麼,還沒開口,就被孫旻一眼止住。
「吳家那丫頭也是。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出入地牢。」
旋即,他派人重回桃花村搜查徐稚柳的下落,和梁佩秋的要求一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時的他尚且不知,隨著《打漁殺家》再次唱響風火神廟,景德鎮已經開始了大遊行。
那場或許在景德鎮歷史上不是第一次出現,也並非最為浩大的遊行,卻決定了所有人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