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51章

總的來說,三窯九會在景德鎮是一個行當統稱,裡面的會員經營著大致相同的陶瓷品種,有小業主,也有大窯戶,在整個瓷業起到支柱作用,掌握著市鎮的經濟命脈,是景德鎮最大也最具影響力和話語權的行幫。

其性質和工會類似,比工會管理區域更廣,「三窯」為湖田窯(燒柴窯兼造古器業)、安慶窯(燒柴窯兼造古器業),昌南窯(造灰可器業);「九會」則冠以行業會社名稱,分為脫胎、二白釉、青釉、四大器、四小器、酒令盅、七五寸、可器、碎古器。

「值年」(總老闆)為三窯九會最高統治者的頭銜,有正副區分,屬於頭領人物,下面是頭首若干,決斷日常事務,逢大的事件和大的項目,需要各會員一起參與,嚴格遵守相關條規並無條件執行商會決議。

頂級管理層的任職限期為一年,不可以連選連任;下一屆的班子成員及具體的職務,由上一屆的值年和副值年商量指定;換屆之前不在會員大會上公布交接,只允許在豐盛筵席的換屆儀式上,用紅紙張榜正式公布新一屆的領導班子名單。

團結才會嚴謹,有錢才有氣派。

三窯九會組織的經費由會員分攤;新會員必須繳納相當數量的入會金;所需經費沒有預算限額,用多少由會員均攤;唯獨值年和副值年因責任重大,不僅不分攤經費,還享有一定數量的職務酬金。

這一組織由來已久,向來奉行一條宗旨——萬事唯以「三窯九會」的利益為先。

這麼一來,三窯九會無疑是景德鎮乃至整個江西瓷業的一言堂,久而久之積弊深厚,牽一髮動全身,從上到下都需要進行深刻的改革。

而改革,並非所有人都樂見。

王瑜一早去開會,到天黑才回,先是問過梁佩秋送供養瓷到觀音廟的情況,聽她講寺廟主持做了哪些儀式又應允了哪些節禮貢品之後,懸著的一顆心方才放心,不過,也就才放下,轉而想起今年正副值年的換屆選舉,又頗為頭疼。

昌南窯的東家彰武膝下有六個兒子,個個都想到商會分一杯羹,為此自家裡頭就已經打過不知道多少回了。除此以外,徐大仁作為九會一員,也是競爭值年的熱門人選。

加之徐稚柳到了年紀,在七十二行獨當一面,王瑜和其他幾家民窯管事極力壓制,才沒讓一個小子爬到頭上,而今卻是不同,因著太監和楊公的政斗,「徐稚柳」躍然登上景德鎮歷史舞台,如今的徐稚柳似乎已經不單是徐稚柳,他的名字已經成為一道旗幟,獨立存在於瓷業行當,在協會中更是萬眾矚目的、不容小覷的新貴。

有太監的支持,他原也是最有可能搶奪值年位子的。

不過夏瑛來了,王瑜心思活絡起來,自然也想把梁佩秋往上頭推一推。即便爬不到「正副值年」那麼高,混幾個重要「頭首」噹噹,也是不可多得的鍛煉機會。

是以,今日他已在內部「高管會議」中提出這一點,當然,遭到了徐稚柳等朋黨的否決。不過,即便三窯九會在景德鎮是一言堂,徐稚柳尚且不能在三窯九會一言堂。

他背後雖有徐大仁和太監支持,王瑜也不單薄,打算和昌南窯的彰武談談,六個兒子呀,還差他家一個小神爺么?

他和梁佩秋說了自己的打算,讓她明天隨同一道去會見彰武。

「昌南窯和咱家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彰武哪回看到你不是兩眼放光?我打眼瞧著這老小子怕是動了什麼心思,也想分一杯燒窯的羹,怕是用不了多久也要攣自家窯房了,到了那一天正式開火,定然要請你去掌掌眼。」

王瑜說著,給梁佩秋夾了一筷子燒鵝,「多吃點,你近日是不是瘦了?」

「沒有,師父你也吃。」梁佩秋又給王瑜夾了一筷子燒雞。

王瑜笑呵呵飲了口酒。

不比徐忠就好那口辛辣刺激,他慣來淺嘗輒止,鮮少大醉。和梁佩秋說了幾句,又講回彰武。

彰武四十多歲,身寬體胖,肚滿腸肥,一雙老鼠眼寫滿了精明。王瑜提點梁佩秋:「日後若同這老東西打交道,多留幾個心眼就是了。」

忽又想起什麼,他特地掃了眼梁佩秋。姑娘長大了,即便常年假扮男裝,也有股說不出的英秀。

「我聽說彰武那方面有些不忌,你切莫單獨去見他。」

梁佩秋點頭應是。

見她始終談興不高,似乎有些走神,王瑜擱下筷子,認真詢問:「佩秋,怎麼不用飯?是不合胃口還是觀音廟那邊出了什麼事?」

梁佩秋連忙擺手:「我已按照夏大人的吩咐請好長生牌了,主持手寫的條擬也已送到縣衙,師父你就放心吧。」

「那你怎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事,就肚子有點點痛。」

趕上一月一次的盤點,王雲仙這兩日都在賬房裡睡,沒和他們一道用飯,是以梁佩秋不再假裝男子,捂著肚子和王瑜撒嬌,一副小女兒的情態。

王瑜一看,又笑又氣還有點臉熱,趕緊讓人去多燒點熱水,又道:「你師娘在世時也有這毛病,為師也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用水囊暖暖肚子應會緩解些許吧?這樣,你趕緊去歇著,不用陪我老頭子了。」

「好。」

梁佩秋沒有勉強,乖巧應聲,離開桌旁時又撒嬌似的拉長尾聲,「那師父,明日我可不可以不去昌南窯?」

王瑜一愣,旋即應聲。

待她離去,他獨自又飲了一杯酒,嘴角噙著抹笑,咕噥道:「小丫頭長大了,也會和師父耍心眼了。」

他知道梁佩秋不是不想去昌南窯,而是,不想讓徐稚柳為難罷了。

一旦要競爭值年或是頭首,難免要和他面對面杠上。

還是年輕,臉皮薄呀。

王瑜抬手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想到不久前大雨封山時從祁門趕來的大夫,這段時間他特地派人查過,知道徐稚柳為此花費甚巨,想來為制衡安十九、鬥倒湖田窯而走的這一步「借刀殺人」,押錯了寶。

徐稚柳是把好刀,可惜呀,梁佩秋不是一名合格的刀客。

理應逢場作戲的兩個少年人,沒想到「假戲真做」,還真生出了幾分情義。再一想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王瑜到底還是偏心。

「秋啊,別怪師父,怪就怪這世道……」

**

梁佩秋出了正堂,拿開捂著肚子的手,慢慢站直身體。想到昨兒在郊外攔截自己的那一行黑衣人,她眉間微微翕動,片刻后恢復如常。

她知道自己伎倆拙劣,王瑜必能看得出來,只她實在不願和徐稚柳面對面去爭一個所謂的「話事人」,一方面她深覺自己德不配位,對窯業管理只一知半解;另外一方面,這也不是她想要的。

即便手握滔天權勢,若不能心心相印,又有何意?

不過,那日在山上王瑜問她的話,還是讓她不太平靜的心緒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她不得不捫心自問,想幫黃家洲洲民,是出自真心嗎?

她想幫的,想做的,想求的。

究竟是什麼?

次日,梁佩秋本以為逃過一劫,不用再參與應酬,不想王瑜臨出門前忘了重要的印鑒。這印鑒在書房,整個安慶窯只梁佩秋和王雲仙可以進去。

梁佩秋當然能讓小廝送過去,不過想到日後和昌南窯必是免不了走動,而王瑜又特地交代,若她身體允許,就親自送來。

他這麼一說,梁佩秋不能再裝病,親自揣著印鑒出了門。

昌南窯確實有成立窯廠的念頭,只是燒窯業門道深,攣窯、請把樁師傅,定製匣缽等流程一個不能少,今年計劃,明年能落成就算順利了。

做這一行哪哪都難,不能一蹴而就。王瑜多給一年代燒的好處,彰武不傻,麻溜地順桿爬,兩人一拍即合,聊得開懷。

結束后彰武非要做東請王瑜和梁佩秋去江水樓吃一頓,王瑜料想彰武還有別的意圖,就也半推半就應下。

果然,他們才到江水樓,彰武的六個兒子已更早一步包下廂房,在門口站成一排翹首等待。

提攜後輩,王瑜這個前值年當仁不讓,笑成一尊彌勒佛,和彰家父子打太極。梁佩秋陪了一會兒,和王瑜耳語想先離開,王瑜點頭應下,不想彰武眼尖發覺,在她出門前急急喊道:「小神爺這是要去哪兒?」

梁佩秋脊背一僵,強行擠出個笑來:「彰大東家,我身體有些不適,怕是不能陪您盡興了,望您見諒。」

「小神爺可是咱們的肱骨啊,身體萬不能有礙,鎮上藥館里的大夫我都認識,不若讓我兒為你領領路?」

「不勞煩少東家了。」

梁佩秋看他起身就要招手,而他那六個兒子仿若嗷嗷待哺的鳥崽,一個個伸長脖子盯著她。她頭皮一緊,又回到桌邊,「許是方才酒喝得急了,有些頭暈,現下好轉許多。」

「那你若是不舒服,定要直言,我這六個小子旁的本事沒有,跑跑腿卻是可以的。若能為小神爺盡點心意,他們都很願意效勞。」

六個小子齊齊應聲。

梁佩秋尷尬地一一點頭示意。

應酬就是這般,即便身心再疲憊,面上也要假裝高興,推杯換盞,披上虛偽的皮囊。王瑜朝她看了一眼,沒有幫襯,只說一句。

「年輕人還是要多歷練歷練,日後景德鎮瓷業是他們的天下。」

「是啊。」彰武附和道,「我這六個小子,但凡有一個能有小神爺半點本事,我也能含笑九泉了,可惜啊……」

他話鋒一轉,又道,「小神爺也快行加冠禮了吧?等到那日,老王你可要給我個面子,讓我這六小子去和小神爺學學本事。凡有一個能討小神爺歡心,用著趁手,儘管留在身邊,隨便培養培養如何?」

話到這兒,王瑜總算明白過來。

敢情這頓「鴻門宴」不是沖他來的,而是沖他寶貝徒弟來的。他如今老當益壯,班子還沒交接,彰武倒先看上他「徒孫」的位子了。

他也沒客氣,大喇喇問道:「那若是認了我的徒弟當師父,這徒孫算我安慶窯的,還是你昌南窯的?」

「什麼你家我家,咱不是一家人嗎?」彰武大笑著,走過來和王瑜把臂談笑。

兩個老狐狸你來我往,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過三巡后,梁佩秋藉機出了廂房,到廊上透口氣。沒一會兒身後響起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反應,耳邊就湊近好幾道聲音,一個個擠挨著向她示好。

梁佩秋正頭疼如何打發,忽而看到樓下不遠處的糖水鋪,靈機一動,道:「我有點醉了,想喝碗糖水,不知……」

她話沒說完,身後一疊聲「好好好」,爭搶著衝下樓去買糖水。

梁佩秋心下鬆口氣,身子微軟,靠在廊柱上捏了捏眉心。

不時,身後再次響起腳步聲。

她頭也不回道:「我還想吃醬豬肘,東西街那家。」

半晌沒聽到應聲,她直覺不對,一回頭,先是翠青色的衣袂隨風擺動,隨即,腰間系著的翠纓寶藍珠進入視野。再往上,即是那熟悉的、又似乎久違的面孔。

她一下不知是驚還是喜。

正疑心他是否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想為此解釋什麼,徐稚柳已先一步開口:「東西街那家醬肉鋪子已結業倒閉了。」

「啊?」

她嘴巴微張,一副震驚不已的模樣,表情靈動,活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徐稚柳只看一眼,旋即移開視線,淡聲道:「你許久沒去了吧?」

他走上前,衣袂掠過她的袖擺,站在長廊盡頭,入目所及是景德大街繁華景象。就在不久之前,送別安十九的那一晚,似乎也是這個位置,他曾將她逼退到角落。

當晚萬家燈火,他心甚悅,和她說了些什麼呢?好似已記不清了。

可惜短短數月,物是人非。

醬肉鋪子如此,人與人亦是。

「那鋪子做的是瑤里風味,想來不合本地人口味。」

「怎會?」

分明瑤里風味更佳,他也很喜歡不是嗎?

徐稚柳只聽她的聲音,便似好像看到她略顯不甘的倔強,淺淺笑著,「口味會變,人也會變,你不也變了嗎?」

梁佩秋本為他的突然現身而五味雜陳,一時間還未理清心緒,聽他說了這一通沒頭沒尾的話,只覺莫名。

莫名之下,又隱隱竄起一股無名火。

這時,徐稚柳看到了樓下那六個你推我搡抱著糖水碗往回奔走的男子,裡頭最大的不過二十一,比他還小一歲,最小的才十三,和阿南年紀相仿。

彰武那廝,是真敢想呀。

而她,也當真敢來。

「你出現在此,不就是想借昌南窯的勢,進入三窯九會,攀一攀那高位嗎?」徐稚柳驀然回首,笑意全無,不錯目地凝睇著她,「可我記得,你分明對權勢無意。」

「我……」

梁佩秋想辯駁什麼,可話到嘴邊,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究竟是惱怒還是賭氣,竟下意識道,「那你呢?你是覺得我不該與你一較高下,還是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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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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