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討厭我嗎
腦震蕩的「快遞小哥」,被季望澄叫來的人接走了,後面還跟著一輛像模像樣的救護車。
這一出鬧劇耽擱了他們大約二十分鐘,哪怕是長著翅膀飛到學校也趕不上8點的早課了,於是決定趁第一節下課的課間混進去。
這樣一來,時間就寬裕起來,黎星川坐在陽光長廊吃三明治,腦袋依然在反芻早上的小插曲。
從頭到尾,都顯得很怪異。
忽然出現的「快遞小哥」,雖然季望澄說不認識這人,但對方顯然認識他;之前這人在學校草坪的出現,也頓時顯得刻意起來。
他為什麼要往別人家的院子里放干辣椒?他圖的是什麼?
除了精神疾病,黎星川想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去解釋這個人的行為。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除此之外,季望澄展現出的攻擊性也令人不得不在意。
黎星川思索片刻,想:「也不稀奇,羅頌初中跟同學打架還把人鼻子打斷了,小季又沒在我面前打過人,這是第一回。誰沒脾氣,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由於社交圈小得可憐,季望澄從沒和人鬧紅臉過。
而為了掩飾自己的異常之處,他拙劣模仿著同齡人,裝出一副「柔弱」的樣子,讓黎星川認定他脾氣好得沒邊,沒有絲毫暴力傾向。
黎星川他莫名覺得,類似的、乃至更嚴重的情況,以前發生過,所以他能夠很快接受季望澄暴戾的另一面。
他思來想去,記不起來。
大概是有這麼一天,他放學時在路上遇到一個小妹妹,背書包,戴一頂卡通印花帽子,應該是附近幼兒園的小孩子。
妹妹向他求助,說她迷路了,希望他能送自己回家。
黎星川從小就有保護弱小的情結,那時小學都沒畢業,心思也單純,立刻同意了。
他帶著妹妹去……
後面的記憶混沌了起來。
屋子裡有奇怪的味道……麵包車……紅色……視野里全是紅色……季望澄……
由於太過模糊,像是一場夢。
太陽穴一突一突的跳,黎星川深吸一口氣,用指節打圈緩解。
「不舒服嗎?」季望澄問。
黎星川含糊道:「昨天睡得不好。」
季望澄:「是因為我嗎?」
黎星川冷笑:「你說呢?」
季望澄:「對不起。」
黎星川:「你拉倒吧,天天光知道道歉,你是日本人嗎?」
「我知道錯了。」季望澄從善如流道,「我會改的。」
見他表情認真,黎星川來了點興趣:「怎麼改?」
季望澄:「下次我會睡在地板上。」
黎星川:「……」
黎星川:「真有下次我會把你的頭打爆。」
-
超能中心玉城分基地,審訊室。
黎夢嬌放下熱咖啡,看向身邊欲言又止的小玫。
「還是拒絕配合?」
小玫:「……是。」
黎夢嬌「嗯」了一聲,也不顯得意外,吩咐道:「加點力度。」
有超能力加持,拷問手段五花八門。尤其在精神上,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
審訊室里的獅鷲很快從嘴硬,變成一邊哀嚎一邊嘴硬。
「門都沒有!不可能!」
「就憑你們?我死都不會配合的!」
一小時后,他沒了說話的力氣,嘴唇蒼白,冷汗像是雨點一般嗒嗒地掉到地板上。
劉熙:「他在想『怎麼還沒回到本體,難道能力真的失效了』?」
黎夢嬌:「他本體在那裡?」
劉熙:「現在還讀不出來。」
於是,又是半小時過去,獅鷲的精神狀態逐漸走向崩潰。
「我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
他牙齒咯咯發抖,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對著監控攝像頭怒吼,「是黎星川乾的……是黎星川乾的……他是誰!!他是什麼人!?你們用他來對付我?黎星川到底是誰?!」
黎夢嬌看著他狼狽的模樣,漫不經心地想:「沒有人用他對付你,是你自投羅網。」
獅鷲和阿黃的情況差不多,靈魂被困在分.身中,無法回歸本體。
兩者的區別在於,阿黃的形態受黎星川認知影響,而獅鷲是主動推搡黎星川發生肢體接觸,由此觸發了更深層次的「無效化」,簡單來說,自作孽。
他正處於精神能力者的重壓下,儘管瘋瘋癲癲,依然不肯配合。這種狀態,劉熙讀出來的內容有效信息也很少。
黎夢嬌掐著時間,應該還要幾個小時就會受不了開口。
「黎星川……是誰……」獅鷲憤憤地說,「我知道了……他是你們的底牌……」
「他是秘密武器……他能奪走別人的超能力!……難怪,難怪……他也奪走了辣椒的一部分能力!」
「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
獅鷲露出一個弧度即大的笑容,神情近乎瘋狂:「你們是不是以為,把我關起來,我就沒辦法了?……我回不去本體,就沒人會發現這個秘密?」
黎夢嬌眼神驟然警覺起來,眼睛一動不動地鎖在他身上,敏銳注意到,獅鷲被銬住的雙手,正在身後小幅度的晃動。
「……不好!」她說,「把門打開!」
立刻有人給她開了門,她一陣風似的跑過去,連人帶椅地把獅鷲摁倒!
獅鷲手裡並沒有出現任危險物品,但右手指甲在另一隻手的手背上,深深地刻出幾道血痕,痕迹歪歪扭扭,不知所云,似乎是某種加密的符號。
黎夢嬌打斷他的動作,符號沒有寫完,皮膚透出血跡。
劉熙問:「你想幹什麼。」
獅鷲冷冷道:「你們這麼無所不能,猜不到嗎?」
這瞬間,劉熙讀到了他的想法。
分.身受過的傷,會反饋到本體身上,獅鷲想以自殘的形式給同夥傳遞信息,他要告訴他們,黎星川有問題。
但他沒刻完,剛刻下黎星川的首字母縮寫,便被黎夢嬌打斷。
出門之後,劉熙如實將信息轉告。
她稍顯擔心地問:「他已經被困在分.身里了,本體還會出現傷口嗎?……應該不會吧?」
黎夢嬌沉默半秒,坦誠地說:「不知道。」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以『深淵』對季望澄的關注,發現黎星川的特殊之處,也只是時間問題,他們不可能容許這種憑意志逆轉一切怪力亂神的超能力者存在。
組織內部都在忌憚黎星川,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天災」級更高一層的超能力者。
好在,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不能意識到世界上其實存在超能力,不能發現他最好的朋友是怪物。
……但這麼多年下來,他真的毫無所覺嗎?
-
睡前,黎星川確認自己反鎖好了房間門。
他毫不懷疑,如果不鎖好,季望澄是真的能幹出跑到他房間睡地板的事,這人相當言出必行,且在一切完全沒有必要的領域恪守承諾。
十分鐘后,門被敲響。
黎星川:「怎麼啦?」
季望澄:「閃閃,開門。」
黎星川「哦」了一聲,以為他找自己有事,趿拉著拖鞋,慢吞吞地走過去。
開門一看,季望澄抱著一隻枕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說:「我要跟你一起睡。」
黎星川:「……」
他服氣了,偷偷爬床行不通,直接騎臉輸出,真不愧是季望澄。
「不可能。」黎星川冷酷地說,「我們現在一起睡,不合適。」
季望澄不能理解:「為什麼?」
黎星川:「我們是什麼關係?」
季望澄:「下個月會談戀愛的朋友。」
黎星川:「………」——啊?
「朋友不可以一起睡嗎?」季望澄辯解,「以前可以的。」
在狗屁不通的邏輯領域,顯然沒人能勝過他——於是黎星川決定把棋盤掀了。
黎星川:「可以,但是我就想一個人睡。」
季望澄:「我想跟你聊天。」
「我們很久沒有躺一起聊天了。」
為了增加說服力,季望澄甚至開始假裝難過,「你不同意,是不是要跟別人聊?我傷心了。」
他的演技還是那麼遍地飄零,眉頭假情假意地皺起來,語氣平穩得像無風水面,完全聽不出哪裡傷心。
黎星川:「。」
又被小季拿捏了。
說實話,他也有些問題想問,白天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夜談顯然是最合適的。
「……好吧。」黎星川退讓了,順帶威脅道,「你不要動手動腳,像以前一樣,知道嗎?」
這威脅其實沒什麼由來,因為季望澄在向他告白之後,也沒做過任何越界的行為,無非是在卧室門口靜坐示威,殺傷力約等於0。
「哦。」季望澄說。
他們躺到床上,一陣東拉西扯地閑談。
黎星川:「今天早上那三明治挺好吃,明天也吃那個。」
季望澄:「好的。」
黎星川:「過兩天文藝部活動擺攤,我下午場,你要來嗎?」
季望澄:「來的。」
諸如此類一問一答的「閑談」,佔據他們聊天內容50%,連某鵝開發的問答機器人都比季望澄擅長聊天。
這段友誼能冒芽、成長、維繫數十年,也可稱之為一種奇迹。
「早上那個人,怎麼樣了?」黎星川問。
季望澄:「……還好,我會處理。」
黎星川:「你真的不認識他嗎?以前從沒有見過?」
季望澄沒說話。
他翻了個身,睡衣摩擦被套,很輕的一聲「嘩」,這似乎就是他的回答。
意思挺明顯的,季望澄不想騙他,但也不想告訴他。
黎星川略感心累。
「哎。」他說,「有時候,你也跟我說說你的事吧,比如家裡的、學校里的……什麼都行。你總不跟我講,我怎麼知道你過得怎麼樣呢?」
季望澄:「……那些都很無聊。」
黎星川:「無聊我也願意聽,你隨便說兩件——比如你們班長?」
季望澄:「我……」
他開了個頭。
第一個音節結束后,足足十幾秒鐘,沒蹦出來新的字。
黎星川並不意外,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想:「果然,又是這樣。」
自從轉學去首都之後,季望澄好像徹底失去了「分享欲」這一功能。
到現在,黎星川也對他的高中生活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他學校發生過什麼奇葩的事,也不知道他就讀於幾班,同桌是什麼樣的人,班主任有什麼被同學爭相模仿的習慣動作。
別的朋友偶然間問起「你發小高中是全封閉嗎?」,他給不出正面回復,只能打哈哈混過去。
每到這種時候,黎星川也會忍不住想:「我們是要疏遠了嗎?」
黎星川很難從他們生活日常的共通點中找到能暢聊的話題,每年夏天的見面,炒冷飯一樣翻著過去的記憶再談一次。
玉城主城區的形狀,在地圖上像一塊圓餅乾。這麼多年下來,他們走過的地方已經能把這塊餅乾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點食之無味的殘渣。
季望澄總說自己無趣,難道他不怕自己無趣嗎?難道他就不會忐忑這段相隔一千公里的關係,一夜之間突然結束嗎?
他就不會猶豫躊躇、患得患失、輾轉反側地害怕失去嗎?
他也會的。
庸人自擾,他是千萬庸人之一。
而在發現對方持有和他相同的憂慮時,黎星川甚至有一絲卑劣的竊喜。
黎星川打圓場:「好啦,好啦,不為難你了。」
他眼神鎖在天花板的吊燈上,一動不動,臉上也沒笑,聲音卻是輕鬆的,「等想到了再告訴我吧。」
「等想到了再告訴我」是專屬他和季望澄的託辭,其性質,與「有空見」、「下次一起吃飯」一樣,是客氣的逃避。
黎星川用兩人熟悉的方式粉飾太平,儘管早習慣了,依然不可避免感到失落。
他雙手交疊放到腦後,就著月光數吊燈邊上的水滴型裝飾水晶,轉移注意力。
房間再度陷入寂靜。
窗外月光奔流如水,空氣彷彿被它賦予海洋般的壓強,鎮在胸口上,喘不過氣。
突然間,季望澄開口。
他說:「閃閃,我沒辦法告訴你。」
不存在的高中生活。
在休眠中度過的,空白的一年又一年。
他編不出合理且精彩的故事,也不想這麼做。
此言一出,黎星川驚了,如夢初醒般轉過頭,追問:「為什麼?」
「就是不可以。」季望澄說,「現在不行,以後不知道。」
黎星川瞎猜:「涉及保密條例?」
季望澄:「不是。」
黎星川:「你被人欺負了?」
季望澄:「沒有。」
黎星川:「我知道了,你怕我羨慕嫉妒恨。」
季望澄:「……不是。」
黎星川:「那你說唄。」
季望澄安靜片刻,彷彿在做心理準備。
半晌,他再度啟唇,斬釘截鐵道:「不像你想的那樣。」
「很不好,特別差勁。」他好像解開了某種沉重的枷鎖,索性破罐破摔地接著講下去:「不能告訴你,因為你知道了,會和我絕交。」
黎星川:「……嗯?」
他很溫和地反駁,「你又沒說,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反感?」
「你已經反感了。」季望澄語氣中帶著一絲指責,「我跟小時候根本不一樣,所以把照片塗掉,你不想我這樣。」
黎星川一愣,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覺得你現在有什麼不好……」
季望澄頭一次打斷了他的話,咄咄逼人繼續說下去:「我脾氣壞,不喜歡亂七八糟的東西接近你,誰都不行。也會打人,把人打進醫院。」
他從沒有進行過如此長篇大論的自我剖析,像是被壓到極限的彈簧,觸底反彈,一口氣要把一天分量的話都說完。
「……我是混蛋、惡人、怪物、反派,有人怕我,可能因為我做過不能被原諒的事。而且到現在,我也不認為自己有錯,不準備改。」
他用一切不堪的辭彙形容自己,像是要把一道小心翼翼掩飾的傷口撕扯下來,向黎星川展示血淋淋的皮肉。
「閃閃。」他語氣硬邦邦的,蓋章定論,「等你知道之後,一定會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