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
1940年12月18日,濟南。
冬月二十,庚辰年,戊子月,乙未日.
宜:出行,搬家,搬新房,祈福,安床,祭祀,移柩,成人禮,安香,成服,除服,遷墳,齋醮。
忌:栽種、安門、治病、作灶、開光。
大觀園第一劇場晚戲散場時,天上又飄起了雪花。
陳寶祥和穆先生並肩出了戲院大門,走下台階。
「真是一出好戲,北平來的名角兒顧老闆,不愧是曾經橫掃滬上、一連十八場爆滿的「青衣第一人」,唱腔做派就是地道。」
穆先生捋著嘴唇下的短須,意猶未盡。
陳寶祥微笑著點頭,大青衣顧蘭春的海報就貼在戲院大門右側的展板上。
端莊秀麗,扮相俊美。聲音圓潤,猶如天籟。
這次她親自帶戲班過來,又連場坐鎮,濟南的老戲迷們真是飽了耳福。
兩人從大觀園向東,到了園子邊上,在老蔡家的餛飩攤前坐下。
「兩碗餛飩,兩個茶雞蛋,一碟花生米,一壺酒。」
都是熟客,陳寶祥招呼一聲,站在灶前的老蔡就一邊回應,一邊把他們平時習慣的宵夜全都端上來。
今晚最後一齣戲是《八義圖》,由戰國時期趙氏孤兒的故事演繹而來。
「江湖亂世,英雄無名,程嬰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穆先生是私塾先生,身材瘦弱,胳膊纖細,而且稍微有點駝背。
像他這樣的文人,本來應該對江湖俠義之事不感興趣,但他此刻飲了一大杯酒,兩頰酡紅,意氣風發起來。
陳寶祥向北面望去,一桿刺眼的膏藥旗在夜空里飄揚著。
北風勁吹,獵獵作響。
他今年四十歲,從小就見識了「亂世」的模樣。
從滿清辮子兵到軍閥大部隊,從張長官到韓長官,從土匪們搖身一變升上廟堂,從兩軍相爭血染大明湖北水門……
1937年底,日本人進了濟南城,表面上,風平了,浪靜了,但陳寶祥晚上做噩夢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了。
「穆先生,咱只說戲,不說事。」
陳寶祥擔心人多嘴雜,隔牆有耳,一旦被別人聽見,舉報上去,就是個麻煩。
穆先生又喝了一大杯,屈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矮木桌上敲打著鼓點。
側面街上,有幾個喝醉了的日本人走過,肆無忌憚地浪笑著,不時地高歌幾句日本曲子,彷彿野狗夜嚎一樣。
「濟南啊濟南……」
穆先生似乎有些醉了,清了清嗓子,低聲唱起來——
「為救孤我捨去驚哥親生子,為救孤我妻思兒赴黃泉,為救孤我每日偽裝與賊伴,為救孤我身居屠府落不賢,為救孤我遭人唾罵似豚犬,為救孤我忍辱含垢十六年……」
陳寶祥給穆先生添酒,心頭十分感慨。
他在縣前街開著一家米飯鋪,帶著老婆孩子艱難經營。韓長官在的時候,還能勉強度日。
日本人進城,老百姓人心惶惶,米飯鋪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覺得,自己一家人——不,是濟南所有的老百姓,這麼多人都被關在一口大井裡,苦苦煎熬,坐井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從井裡出去,過正常人的日子。
到大觀園看戲,已經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今晚看了大青衣顧蘭春的戲,他越發覺得,自己變成了這亂世驚濤駭浪里的一隻蜉蝣。
只有在鑼鼓聲中、戲角兒唱念做打里,他才能暫時擺脫那些混亂的雜事,讓自己真正做一回明白人。
穆先生起身,去旁邊的暗巷裡方便。
老蔡走過來,端著一碗熱湯,放在陳寶祥手邊。
「陳老闆,聽說沒有,章丘那邊前幾天打了一仗,死了十幾個日本兵!」
老蔡的臉映著爐火,閃閃發亮。
「真是解氣,這些日本兵整天耀武揚威的,進進出出,不是卡車就是摩托車……這是濟南人的地方,不是東洋國。就該這樣弄他們,我要不是拖家帶口的,脫不開身,早就一把菜刀投了南山的隊伍,真刀真槍,干他娘的日本人!」
陳寶祥趕忙搖頭,制止老蔡說下去。
禍從口出,病從口入。
說得痛快,只是痛快一時,如果被日本特務聽見,那就完了。
「陳老闆,你也是練家子,聽說從小就拜萬字巷沙老拳頭為師,也算是他門下有名有姓的好徒弟啊?」
陳寶祥苦笑一聲:「我?我就是個廚子,其實連廚子都算不上,就是開米飯鋪的。小時候體弱多病,拜沙老拳頭為師,也是為了強身健體,天生不是練武的材料,現在老長時間不練,更別提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老蔡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穆先生踉踉蹌蹌地回來,嘴裡仍然哼著戲詞。
兩人喝完了壺中酒,吃完餛飩,一起回城裡。
進普利門的時候,城頭也飄著膏藥旗。
城門兩側,擺著沙包工事,上面架著機關槍。
不過,看門的兩名崗哨抱著長槍,靠著沙包,已經睡熟。
穆先生停下,看著那兩個日本人。
「寶祥,你知不知道,此刻的濟南城,人為砧板,我為魚肉,任人宰割……就是區區幾千日本兵,奴役這麼多濟南人……」
陳寶祥知道穆先生喝多了,趕緊拖著他進城。
兩人腳不沾地,先到西更道街。
穆先生沒有家眷,一直獨居。
陳寶祥幫穆先生脫掉棉袍,扶對方上炕,然後脫鞋。
「穆先生,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什麼都忘了吧。咱是老百姓,什麼都當不了……」
他展開被子,給穆先生蓋上。
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發現,床前那雙青布棉鞋的鞋幫上,沾著一點黑乎乎的血跡。
他把鞋子拿起來,先是聞了聞,又用指甲輕輕一刮,確認那是血跡無疑。而且,血是剛剛沾上的,還沒幹透。
「哪來的血?」
他不敢怠慢,找了塊布條,沾了點水,把血跡擦拭乾凈。
做完這一切,他才關門離開。
清晨起來,米飯鋪一開門,陳寶祥就聽到了消息。
昨夜,在大觀園西北面的小街上發生了刺殺案,共有三人被殺,一個是來自北平的日本翻譯官,兩個是本地的接待人員。
據說,三人從章丘過來,晚上去八卦樓消遣,回來太晚了,經過暗巷時,遭人割喉。
殺人的是高手,刀法準確,一刀一個,旁邊的住戶連呼救聲都沒聽到。
陳寶祥悶頭做生意,把這些事當成耳旁風。
平時來米飯鋪吃飯的都是熟人,今天,他明顯感覺到,有兩個戴禮帽、穿長衫的人很眼生,不像是濟南本地人。
兩人一直低頭吃飯,沒有開口交談。等到吃完飯算賬的時候,其中一人招呼陳寶祥,露出的竟然是東面濰縣口音。
陳家米飯鋪賣的是大米乾飯把子肉,交錢結賬的這人有點大舌頭,把一個「肉」字說成是「漏」,引得旁邊的人捂嘴偷笑。
午飯後,陳寶祥的媳婦柳月娥手腳麻利,把碗筷洗涮乾淨,又拿著抹布,擦拭店裡的桌椅板凳。
柳月娥淳樸老實,十八歲嫁入陳家后,孝敬公婆,恪守婦道,為陳寶祥生了兩兒一女。
如果沒有日本人進城這件事,等到三個孩子長大了,一家五口的日子應該越來越紅火。開枝散葉,子孫滿堂,成就一個父慈子孝的大家庭。
陳寶祥端著尖嘴茶壺,坐在櫃檯後面,望著門口出神。
他想到了穆先生棉鞋上的血跡,兩人一路回城,沒有踩到任何不幹凈的東西,哪來的鮮血呢?
門口的棉布簾一挑,穆先生進來,後面還跟著一個臉色白皙、面目和善的中年人。
陳寶祥趕緊起身招呼,吩咐柳月娥沏茶。
穆先生介紹,那人姓於,從北平過來,做的是麵粉生意。
「敝人於書童,請陳老闆多指教。」
這位於先生說話文縐縐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知書達理的人。
穆先生又介紹,於書童喜歡聽戲,也是個票友,逢年過節,經常化妝上台,跟名角搭戲。
「陳老闆,我跟北平幾家戲班子很熟,等他們來濟南演出,戲票包在我身上。」
三人喝茶,陳寶祥暗中觀察穆先生,對方言談淡定,沒有任何異樣。
那位於先生果然是票友中的高手,談起北平、津門、滬上的十幾個大戲班子,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尤其是那些名角兒的名段,更是張口就來。
「陳老闆,在京城和滬上看戲,有時候你拿著大把的鈔票就是買不到戲票。兩地的達官貴人太多了,有時候還沒公開售票,票就被人全包了。所以,名義是看戲,實際上是各位大老闆們爭強鬥勝的舞台。」
陳寶祥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有些名角兒以為自己名聲在外,可以恃才傲物,一意孤行,要把藝術奉獻給廣大普通市民,與民同樂。可惜啊,還沒等到開鑼,那些買票來的觀眾就被清場,一個不剩……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連這一點都看不懂,即便身在北平、滬上那些大舞台,也未必能青雲直上,出人頭地。」
穆先生鼓掌,為於書童的這番高論而點頭讚許。
又聊了一陣,有個戴著黑棉帽子、小衣襟短打扮的年輕人閃進來,把一個藍布包裹的巴掌大木匣子放在桌上,隨即退出去。
「陳老闆,我有個不情之請,邀請你一起看看好東西,怎麼樣?」
於書童笑眯眯的,左手按住了那個木匣子。
陳寶祥推辭:「那怎麼可以?這是你的寶貝,財不外露,對不對?」
猛然間,他感到小腹一痛。
低頭一看,於書童手中的鐵青色手槍已經緊緊地抵住了他的腹部。
「陳老闆,敬酒不吃吃罰酒啊?這可不大好吧!」
陳寶祥吃了一驚,只好點頭改口:「好好,恭敬不如從命。」
當著兩人的面,於書童打開了木匣子。
匣子內部襯著一層柔軟熨帖的金絲絨,中間微微凹陷,嵌著半顆象棋棋子,是半個「紅馬」。
「陳老闆,看清了嗎?半匹馬。現在,咱們三個人同時看到了秘密,如果有人問起來,誰都跑不了。當然,你可以招供,出賣我,但隨之而來的代價,就是你全家人命——五條命賠我一條命,這買賣可真不錯。」
於書童的表情和語氣仍然淡淡的,彷彿現在談的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而是喝茶看戲的閑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