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大富貴險中求
「我……我只是個開米飯鋪的,此事給我無關,對不對啊穆先生?」
於書童右手用力,陳寶祥小腹巨疼,說不出話來。
「於先生,你這算什麼意思啊?我帶你到陳老闆這裡喝茶聊戲,你想幹什麼?」
穆先生也有些慌了,但是,縣前街在城中心,如果於書童開槍殺人,肯定也跑不了。
「昨晚的人是我殺的,我的目標是東邊來的運金隊。知道抗日殺奸團吧?我就是裡面的人。你們放心,我就在這裡住幾天,等到黃金到手,馬上就走,不會給你們帶來任何麻煩。」
陳寶祥感到頭大,米飯鋪窄小,雖然有個後院,但直接把於書童安置在那裡,被日本人翻到,大家就全完了。
「穆先生,讓你朋友去住旅館吧,我出錢都行。在這裡出了事,牽連一大家子人……可憐可憐我全家吧,五口人苟全性命於亂世,太不容易了……」
陳寶祥乞憐求饒,但於書童嘴角浮出冷笑:「別廢話了,不想一家人滅門,就老老實實聽我安排。」
柳月娥從後院出來,給三個人換了一壺茶。
於書童點頭致謝,右手放在桌下,那把槍始終不離陳寶祥的要害。
「大嫂,三個孩子什麼時候回來?」
柳月娥不知道於書童來歷,以為跟往日一樣,是朋友間的禮貌問詢。
「老大老二都在貨台,老三去了學堂,天擦黑就回來。」
於書童笑起來:「好啊,好啊,你們一家五口這小日子過得不錯,和諧平安,其樂融融。好,好……」
陳寶祥後背立刻冒出一層冷汗,從於書童的笑聲里,他聽出了催命符的味道。
柳月娥離開后,陳寶祥點頭:「於先生,你是北平來的大人物,說話可得算數。你先住下,辦完事就走,別拖累我們。」
「那是自然。」
於書童收槍,陳寶祥鬆了口氣,雙腿都軟了,不停地打哆嗦。
「時間還早,我出去轉轉,二位慢慢聊。」
於書童掀開門帘,露出頭去,左右張望。
他的樣子,就像一頭機敏的山豹。
一旦發現敵情,就要犀利出擊。
確認外面一切正常后,於書童才緩緩出門。
「穆先生,你害我?」
陳寶祥無法壓抑內心的憤怒,一把抓住穆先生的衣領。
他才不管於書童是什麼來歷,對方突然登門,持槍威脅,一瞬間就讓陳家五口人跌入水深火熱之中。
這一切,都是穆先生帶來的。
「陳老闆,我冤枉啊!這是我北平的票友推薦來的,說是同道中人,讓我方便的話接待一下,給找個住處,必有重謝。」
陳寶祥無法分辨穆先生這些話的真假,只能暫時放開穆先生。
「陳老闆,反正現在是亂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於先生在這裡住幾天,其它的咱也管不了,對不對?」
事到如今,也只能像穆先生所說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人一直在米飯鋪里坐到傍晚,穆先生累了,趴在桌上休息。
陳寶祥低頭,看見穆先生的棉鞋,被他擦過的地方已經看不出血跡來。
兩個兒子傳文、傳武從貨台回來,到後院洗臉洗手,等著吃飯。
陳寶祥走到北屋裡,老實忠厚的傳文趕緊站起來。
滿臉精悍、手腳靈活的傳武正在跟柳月娥說事:「三個人都被抹了脖子,一刀斃命,都不用第二刀。日本人氣壞了,封了三條街,從大觀園一直封到火車站,只要身上帶著血跡的,全都抓起來。幾個賣肉的屠戶都被抓了,好幾個飯店今天沒肉做菜……」
兄弟倆在濟南火車站的貨台上扛活,掙個辛苦錢。
陳寶祥放心老大,不放心老二。
「好了傳武,別說了。」
傳文懂事,看陳寶祥悶悶不樂,就叫停了兄弟。
「爹,我這幾天跟著沙老拳頭學了一套回家槍,等會兒吃完飯,給您練一趟!」
傳武永遠都是精力過剩,從小就喜歡練武。
陳寶祥怕孩子惹事,才送到沙老拳頭的武館去,讓老拳師給鎮乎著,免得學壞了。
「你以後出去,別說是沙老拳頭的弟子。你的功夫是他弟子教的,如果說錯了話,亂了輩分,讓人笑話。」
「知道了爹,回家槍跟岳家槍齊名,都是上陣殺敵的好功夫。可惜啊可惜,現在上陣打仗,都是用手槍、步槍,空有一身本領,也沒法施展。爹,我想參軍打仗去——」
陳寶祥揮揮手,傳武就乖乖閉嘴。
過了一會兒,閨女陳秀兒回來,一家人準備吃飯。
陳秀兒上的是私塾,先生家是在芙蓉街北頭,文廟隔壁。
現在,陳秀兒已經學完了「三、百、千」的啟蒙篇,剛剛開始學《增廣賢文》和《朱子家訓》。
陳寶祥到了外面,穆先生睡醒了,準備告辭。
「寶祥,別管那個什麼於先生了,他愛來不來。唉,這個人說話雲里霧裡的,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你就在柴房裡準備個地鋪,他願意在這兒睡就睡,不睡拉倒……燒香引了鬼來,真是倒霉……」
穆先生嘟嘟囔囔地出門,陳寶祥送出來。
濟南城的地形是個盆地,南來北往的寒風都被擋住。
冬天永遠沒有滴水成冰的樣子,照例是一片蕭瑟之中,暗含著暖意。
1937年底,韓長官棄城而走,日本人兵不血刃佔了濟南城。
數年間,濟南人漸漸習慣了城門的膏藥旗,也習慣了街面上越來越多穿著肥大和服、踏著木屐的日本商人。
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日本男人嗚哩哇啦的嚎叫聲和日本女人畫眉鳥一樣的浪笑。
上次,陳寶祥去銘新池洗澡,看到門口右側的一排池子被單獨隔出來,上面改換了日語的房號,進進出出,都是肥頭大耳的日本人。
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如鯁在喉。
「這還是濟南嗎?這還是春節放鞭炮、元宵鬧龍燈、端午節吃粽子、中秋節吃月餅的濟南嗎?」
他站在門口,看著穆先生抄著手、縮著脖子遠去,精神一陣恍惚。
回到北屋,一家人吃晚飯。
「爹,今兒先生心情好,給我們說了一段岳武穆後背刺字、精忠報國的故事,真是好聽的,我都聽哭了。」
陳秀兒是陳寶祥兩口子的眼珠子,從小就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她要掉一滴眼淚,兩口子的心就像針扎刀剜一樣。
「怎麼還哭了呢?」
柳月娥趕緊攥住陳秀兒的手,在她後背上輕輕捋著。
「岳武穆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桿岳家槍,一支岳家軍,把金兀朮打得落花流水,恢復大宋朝千里江山。我陳傳武總有一天,要像岳武穆一樣,上陣殺敵,把日本人趕出濟南城,讓這些小日本滾回東洋去!」
傳武把吃了一半的玉米餅子扔在桌上,拿著一雙筷子,在空中揮舞比劃。
「滾蛋!」
陳寶祥氣不打一處來,現在的濟南,是日本人的天下。
傳武胡說慣了,一旦走漏風聲,被人舉報,那全家就完了。
「爹,岳母刺字,勉勵岳武穆從小就要立志,精忠報國,為國殺敵。我贊同二哥的說法,我們濟南人不能任人欺負。先生說,十幾年前,日本人殺了蔡公時先生,釀成五三慘案,但當時的政府昏庸無能,死了那麼多人,都白死了!」
陳寶祥沉下臉來,低頭喝粥。
柳月娥趕緊打圓場:「好閨女,打仗殺敵,那是人家大官的事,跟咱老百姓無關。吃飯吃飯,都快吃飯。傳武,別說話,吃飯吃飯……」
吃過飯,陳寶祥惦記著於書童那件事,心裡不舒坦,又來到前面店鋪里。
他拉開抽屜,把三把切肉刀拿出來。
在桌上鋪了塊毛巾,然後把三把刀一字排開。
刀剛剛磨過,刀刃泛著淡青色,足以吹毛斷髮。
頭把刀是斬骨用的,刀背厚實,能砍能拍,再硬實的豬蹄子,一刀下去,左右分開,沒有一絲相連。
這把斬骨刀,沒有三年以上的廚師功力,根本玩不轉。
二把刀是切肉用的,重量適中,最常使用。
三把刀是小刀,削肉剔骨用的,長度三寸,又輕又薄,刀頭也特意開了尖刃,半寸厚的豬皮,一刀一個洞。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有人彈響了側面的窗戶,三長兩短,三短兩長。
陳寶祥走過去,低聲問:「誰?」
沒人應聲,倒是傳來了三聲輕飄飄的貓叫聲:「喵嗚,喵嗚,喵嗚——」
陳寶祥拔開插銷,慢慢開窗,然後向旁邊閃身。
一個灰色的影子無聲地縱躍進來,單手撐地,一個虎跳,翻身落地。
陳寶祥關窗,那個跳進來的黑臉瘦子就笑嘻嘻地抱拳拱手:「三哥好。」
陳寶祥把煤油燈的燈芯調了調,燈光變暗。
兩人坐在桌邊,壓低聲音說話。
「三哥,我從東邊招遠來,一路晝伏夜出,人困馬乏,真是要累死了。不過,當下有一宗天大的富貴,要冒死送給三哥,不知三哥有沒有膽量來接?」
陳寶祥一笑,緩緩地擦拭刀具。
這瘦子姓吳,名一笑,昔日曾經在韓長官麾下任職,最高做到手槍營的營長。
吳一笑本來就是綠林中人,北派江湖十大飛賊之一,接受韓長官的招安,加入隊伍,就是為了金錢和女人。
日本人進山海關之前,吳一笑去了東邊,據說是跟招遠縣的朋友合夥開了金礦,混成了日進斗金的大富豪。
陳寶祥跟吳一笑的關係十分隱秘,表面看,一個是市井廚子,一個是軍閥護衛,等級不同,八竿子都打不著。
只不過,私底下,他們是過命的交情。
剛剛的敲窗暗號,就是昔日的約定。
「三哥,別光顧著笑了,給個話,願不願干?」
吳一笑按住陳寶祥的手,雙眼直瞪著他。
「老四,是什麼富貴?哪一家的東西?」
吳一笑笑起來:「三哥,就你問題多。大哥、二姐聽我傳訊,立刻答應,眉頭都不皺一下。多年的生死兄弟,我能害你嗎?」
陳寶祥並不理會對方話里的調笑,過去,張長官、韓長官主政濟南府,見到他們這些綠林人,都能給點面子。
如今換了日本人當家作主,再也沒有面子可言了。
不管是誰,犯了日本人的規矩,都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