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敢忘卻先祖名諱
「這件事,我能辦!」
吳一笑大言不慚,輕輕拍了拍胸口。
「好啊,那就說說看,怎麼撈人?」
於書童沉得住氣,一雙黑白分明、靈氣無限的眸子,緊緊盯著吳一笑的臉。
陳寶祥回想,昨晚經過金菊巷、西更道街的時候,看見的那人絕對不是於書童。
那人行色匆忙,很有可能是割喉兇手。
「能殺日本鬼子的都是令人敬仰的英雄!」
這是陳寶祥的道德準則,他看了太多血淋淋的現實例子,早就看透了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
「我找人進去,賄賂牢頭,跟奔雷虎四當家換衣服,在臉上抹灰,然後過幾天拿錢贖人,名義上是贖我的人,實際上把四當家換出來,怎麼樣?」
陳寶祥站在門口放哨,耳中聽到吳一笑的計策。
這樣做不是不可行,過去在張長官、韓長官的水牢里,不止一次用過。
他唯一的擔心就是,日本人可不是貪財好色的睜眼瞎,不那麼好糊弄。
「進去換人的人,會死的。」
「那有什麼關係?只要錢夠多,整個濟南城排著隊賣命的人有多少,十四爺知道嗎?」
陳寶祥的心猛地一沉,這當然是事實,但吳一笑如此堂而皇之地說出來,彷彿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
濟南的老少爺們兒如果不是被逼無奈,誰願意拿命換錢?
這種死法,祖宗蒙羞。
他攥緊了拳頭,只希望於書童和吳一笑的對話趕緊結束。
這是在他的米飯鋪里,萬萬不可大意。
不然,他們三個的命運,就跟外面的兩具死屍一模一樣了。
「好,我信你。你找人,我付錢,計劃敲定了,就馬上進行。」
於書童快人快語,立刻答應。
吳一笑吃完了最後一口米飯,笑著起身離去。
街上的事情很快就處理完畢,有人抬走了屍體,順便挖了兩筐黃土,遮蓋路上的血跡。
「陳老闆,我昨晚在柴房睡的,半夜才來,天亮就走,不想驚擾你。」
於書童的話,打破了陳寶祥的沉思。
「好,好。」
他只回答了兩個字,不願多說話,免得說多錯多。
「有些事,看到了就當是沒看到,別人提起,也別逞能,說得口沫橫飛。這個年節啊,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說呢陳老闆?」
陳寶祥似乎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遲疑點頭,仍不開口。
「過幾天,我姐從南邊來,到時候少不了麻煩陳老闆。不過請放心,我姐身份高貴,不會住這裡。就算來也只是暫時落落腳,喝口茶而已。茶錢嘛,十倍給。」
於書童說話輕飄飄的,並不看陳寶祥的臉,彷彿一個人自言自語。
陳寶祥想起神槍會的人馬,十五位當家人,個個都是槍林彈雨中打拚出來的英雄,有膽有識,有勇有謀。
他明白,於書童口中的「姐」一定是十五位當家人的唯一女子——九當家「追魂槍」駱紅纓。
「行吧,行吧。」
他一邊答應,一邊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陳老闆,昨天我到大明湖去,路上正好遇見令愛了,你說巧不巧?」
陳寶祥的手一抖,兩隻盤子險些落地。
江湖人行事,禍不及家人。
這是幾百年來的江湖規矩,如果於書童話里的意思是拿陳秀兒相要挾,就是加倍該死了。
陳寶祥暗自咬了咬牙,把盤子摞在一起。
他忌憚於書童的快槍,但在某些特定環境中,刀比槍更好用,譬如在後面狹窄的柴房裡。
秀兒是他的眼珠子,別人想摳他的眼珠子,就是他媽的活膩歪了。
「陳老闆,別緊張,我沒別的意思。有兩個地痞打擾令愛,我本來想幫忙,覺得沒必要髒了自己的手,就拿了一個大洋,雇了幾個人,把地痞揍得滿地找牙。現在外面亂得很,你們兩口子心真大,讓一個姑娘家一個人在街上走?」
柳月娥掀門帘子出來,向於書童鞠躬。
「多謝這位先生,秀兒昨晚上回來,臉上有淚,我問了,說是沒背完書,被先生責罵。原來是這麼回事,先生費心了,多謝,多謝。」
陳寶祥轉身,看著於書童。
對方是神槍會的人,不會胡說八道,編派故事。
「多謝,剛剛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慚愧!」
陳寶祥是個坦坦蕩蕩的人,他雖然反感於書童懂不懂就拔槍威脅,但如果這件事是真的,對方就是保護了秀兒,對自己家有恩。
「小事而已,幸而只是地痞流氓。如果是日本人,就該死了!」
柳月娥倒了一碗水,恭恭敬敬地放在於書童面前。
她是鄉下人,不會花言巧語,以水代酒,端碗敬奉,已經是濟南最高的禮儀。
「陳老闆,我有句話上次就應該告訴你,神槍會做事,神龍見首不見尾,自有一套規矩。我不管你是什麼人,在神槍會面前,就只能做路人,懂不懂?」
關於千兩黃金,陳寶祥曾經動心。
不過,當玉謙旗袍店神秘女子、大青衣顧蘭春、神槍會於書童輪番出現,他就已經有了戒心。
不管吳一笑說得多熱鬧,他都保持冷靜之心。
「謝謝於先生指教,我懂了。」
於書童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向柳月娥點點頭:「男人說話,請退下吧。」
柳月娥回後院去,於書童接著說:「在我眼中,濟南不過是暫時棲身之地,駐紮在這裡的日本鬼子也不過是烏合之眾。他們是沒有惹到我,我也沒有閑工夫干他們。可惜啊可惜,我聽說從宋至清,再到民國,梁山好漢的後代一直都在暗中活動,救國救民,匡扶正義,現在呢,怎麼一個都沒了?」
陳寶祥聽對方貶低濟南好漢,心裡有些不舒服,但卻沒有反駁。
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是蓋世英豪,冠絕天下。
宋元明清的綠林人物,一見到梁山後人,無不肅然起敬。
「那些英雄,都已經作古了。」
「作古?廢話,千百年了,連棺材板子都爛光了。我說的不是他們,是水泊梁山忠義千秋的魂魄……英雄死了,至少有魂魄留下來,對不對?不能都只剩下軟骨頭,對不對?」
陳寶祥放下手裡的碗碟,看著於書童,一字一句地回答:「英烈不死,忠魂永存。於先生,你幫了我,救了我閨女,我感激你。但是,如果你再出言不遜,侮辱我濟南的江湖好漢,那說不得,我要翻臉了——」
這是陳寶祥的底限,罵濟南百姓是軟骨頭可以,但不能侮辱梁山好漢後代。
據他所知,韓長官據守黃河南岸,跟日本鬼子打了幾仗,沖在前面的先鋒隊頭領,全都是梁山好漢的後代。
沒有他們,黃河天險一日之內就要失守,韓長官的大部隊、濟南達官貴人們的家眷根本來不及撤走。
韓長官敗走濟南,那些剛剛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的抗日英雄們留在城內,獵殺敵酋超過百人,一時之間,把日本人嚇得聞風喪膽。
他們起初不知道「水泊梁山」是什麼意思,後來從京城請來了中國通,給全體軍官講述全本《水滸傳》,才明白這群不要命的中國好漢,竟然是數百年前一群水邊草寇的傳人。
「是嗎?侮辱他們?國難當頭,日寇入關,只要是有本事的人,都得挺身而出,抗日救國。那些人呢?告訴我,你們濟南人敬重的那些濟南好漢呢?」
唰的一聲,陳寶祥右手撕開了棉襖的前襟,左手把裡面的粗布褂子解開。
在他胸口上,赫然紋刻著一隻跳澗猛虎。
猛虎頭頂,不是一個「王」字,而是一個「陳」字。
「於先生,在下不才,浪跡江湖,混成了一個無名無姓的廚子。但,雖然生命平庸,卻不敢忘記先祖名諱——名列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第七十二位,上應地周星,混名『跳澗虎』,單字名達是也!」
於書童起身,盯著那隻猛虎看了幾眼,抱拳拱手:「失敬,失敬!」
陳寶祥重新系好了衣扣,繼續收拾桌子。
「陳老闆,不管怎樣,千兩黃金的買賣不要插手,插手就要你死。好好記住我的話,也讓你的朋友記住,我是神槍會裡面脾氣最好的,如果遇見我四哥奔雷虎,單憑剛才你那個獐頭鼠目的朋友一席話,就要死在四哥的霹靂虎爪之下。」
陳寶祥明白,於書童跟吳一笑談交易,就是個笑話。
神槍會縱橫華夏神州,連當年的四大家族都給他們面子。
從濟南城梅花公館撈一個人,對他們來說,肯定是小意思,不需要別人幫忙。
再說,以吳一笑的身份,怎麼可能夠資格跟神槍會談交易?
「故意玩他?」
「沒錯,他想掙錢,想瘋了。這樣的人只會把你拖下水,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他死了,你一家老小才有活路。我在幫你,不明白嗎?」
陳寶祥咬了咬牙,把想說的話全都咽進肚子里。
神槍會高高在上,他們的命是命,其他江湖好漢的命就不是命?
「於先生,如果你的目標是救人,那就好好救人,不要節外生枝,可以嗎?濟南人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實,愚笨,無能,貪財……」
「呵呵,呵呵,你說得很對,在我眼中,濟南人就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