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玩偶眾生
很快,電報就傳到了淞滬護軍使何楓林的手中。
何將軍看了電文,見是自家大舅哥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當下便叫來兩個負責軍需、常在市區活躍的副官過來問話,可行伍之人,哪裡在乎江湖上那些臭魚爛蝦,一時間竟沒問出個所以然。
打聽無果,何楓林也就懶得再去深究。
既然此事跟青幫有關,索性乾脆拿起桌上的電話,要了號碼,直接撥到了杜公館府上。
電話接通,渾然是命令的口吻。
「喂,我何楓林,叫杜鏞過來見我。」
言罷,只聽「咔嗒」一聲,電話當即掛斷。
沒有任何解釋,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辰,對方在忙些什麼,將軍讓他過來,他就得乖乖過來。
只這一句話,不多時,杜鏞便乘坐汽車,屁顛屁顛地從法租界趕來了縣郊龍華鎮,淞滬護軍使衙署。
官兵面前,這些江湖兒女,又算得了什麼?
些許江湖紛爭,根本就不叫個事兒!
見了何將軍以後,杜鏞自是垂手而立,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杜鏞儘力把這場江湖風波描摹得繪聲繪色,種種恩怨仇殺,似乎是件天大的事情。
然而,何楓林聽了,卻只是嗤笑一聲,擺了擺手,渾是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情,竟忽地打諢調侃起來。
「鬧了半天,就他媽這點雞毛蒜皮的屁事兒啊,我還以為江連橫把張小林的媳婦兒給睡了呢,哈哈哈!」
杜鏞聽了這話,只覺得倍感汗顏,趕忙點頭賠笑。
「是是是,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情,有勞將軍費心了。」
「行了行了!」何楓林敲了敲桌面兒,「你們之間,有啥分歧我也懶得操心,總之你們仨都往後退一步。杜鏞,你是個明事理的人,那黃麻皮和張小林不懂事兒,你也不懂事兒啊?」
杜鏞連忙解釋道:「將軍,我當然是聽您的安排,能退就退,可就怕這位江先生他不鬆口呀!」
「嗯,這倒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么,這小子現在在哪呢,改明兒我派個人過去跟他好好嘮嘮。」
「江先生在哪,現在還不太清楚,不過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來了,我聽說淞滬巡捕廳和法捕房正在嚴查呢。」
聞聽此言,何楓林臉色驟變,當即喝令道:「那姓徐的別想趁機攪局,你們青幫耳目多,現在立馬就給我把人找出來,盧督軍可是親自吩咐的,要好好照顧這位江……江什麼來著,反正務必要確保這人在滬上的安全!」
杜鏞看起來毫不意外,似乎對此早有準備,當即便隨口應承了下來。
何楓林卻仍舊有點不放心,緊接著又說:「另外,讓張小林去準備準備,給人賠個禮、道個歉,這事兒就趕緊拉倒吧,誰有功夫天天管這些個屁事兒!」
「那是那是,不過,這……」
杜鏞吞吞吐吐,神情略顯為難。
然而,僅僅是這片刻的遲疑,便引來了何楓林的不滿。
「咋的?」他立時豎起眉毛,換上咄咄逼人的語氣,「我說話不管用?」
「沒有沒有,只是小林哥這次也損失了不少人手,而且——」
「你這是替你那把兄弟說話呢?」
杜鏞聞言,頓時渾身一怔。
剛要開口解釋,何楓林便自顧自地打斷道:「我知道張小林是什麼操行,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我現在就讓他去給姓江的賠禮道歉,他不把這事兒辦了,我就把他辦了,能聽懂么?」
「將軍的意思我懂,」杜鏞忙說,「關鍵是,小林哥昨晚受了槍傷,眼下正在醫院裡療養——」
「死沒死?」
「啊?」
「我問你張小林死沒死?」何楓林直截了當地問。
杜鏞一愣,忙說:「沒、那倒是沒有,小林哥的車改裝過鋼板,他自己平時也都穿著——」
「那你還跟我廢什麼話呢?」
何楓林不耐煩地命令道:「讓他按我說的照辦,還有,要儘快查出江什麼的,把他在哪查出來,我派人過去接,總之必須要在巡捕廳之前找到他,在此期間,他要是出了什麼事兒,我第一個拿張小林問罪!」
氣氛霎時間凝固起來。
話已至此,杜鏞自然不敢再多說什麼。
這邊應聲承命,那邊送上隨手帶來的見面禮,這才稍稍將何將軍安撫了下來。
隨後,他便離開護軍使衙署,上了汽車,先命令司機回趟家裡,給李五爺打了通電話,求對方充當說客;緊接著便火急火燎地趕往法租界醫院,準備將何楓林的意思,轉達給張小林。
…………
殘陽盡沒,月上樹梢。
法租界西洋醫院內,張小林哼哼唧唧地趴在病床上,雖說中了槍傷,未曾想命不該絕,從鬼門關前晃悠了兩圈兒,竟又重返人間了。
張小林善打。
善打之人,久經街頭歷練,自然多了幾分機警。
張小林的座駕,本就是經過改裝后加了鋼板,平日里又常穿著一件軟甲鐵背心兒。
正因這份未雨綢繆,方才僥倖撿回一條性命。
當然,那晚杜家門徒的及時營救,以及潮幫萬游遠的支援,同樣也不可或缺。
生死關前走一遭,是個人都難免覺得后怕,張小林自然也不例外。
碰見了硬茬兒,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有點慫了。
可人就怕趕鴨子上架,張小林雖然骨頭髮軟,卻扛不住「大帥」的名頭在外,聽說他昨晚遭遇刺殺,不少門生弟子、雜幫頭目、以及潮幫萬游遠都跟著過來探望。
眾弟兄那一聲聲關懷、一陣陣盟誓復仇的念頭,何嘗不是一盆炭火,把張小林活生生地架在火上烤?
「小林哥,這件事絕對不能就這麼算了,王老九和江連橫都得償命!」
「大帥,遠哥也沒了,這是血仇啊!」
「還有閻潮生呢,敢跟青幫叫板,那就得讓他們付出代價!」
「對,『通』字輩的人都講話了,現在就等著大帥儂來表態呢!」
「小林哥儂講,接下來要怎麼做,弟兄們全都照辦!」
如此接二連三的詢問,頗有種「臣等正欲死戰」的意味,張小林這個當「陛下」的,心裡再怎麼想投降,也難免有些抹不開面子、張不開嘴。
他若是張嘴認慫,好不容易漸漸積累起來的聲望,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到那時候,不僅沒法蓋過黃麻皮,估計就連杜鏞也要後來居上,名聲便會緊跟著高過他一頭。
「呃……容我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張小林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無奈門生弟子不懂得體察大哥,當下卻說:「小林哥,儂還想什麼呀,這十里洋場的黑白兩道,都是阿拉的人,現在法捕房和巡捕廳都在抓他們,實在不行,阿拉到時候在監獄里搞死他們就好了嘛!」
萬游遠跟張小林交好,自然也跟著提議道:「張大帥,現在粵幫也在找機會反擊,我們現在正應該趁機把他們滅了。」
張小林苦笑兩聲,卻說:「呃……這個……關鍵是現在還不曉得那個姓江的藏在哪裡嘛!」
「這沒關係,我聽美租界巡捕房的人說,江連橫那個在醫院裡昏迷的兄弟,現在已經醒了,法捕房也在找他當證人,我們先過去問問情況,你看怎麼樣?」
話音剛落,眾人立馬紛紛將目光投向張小林。
一個個眼含期待,擎等著他來拍板釘釘。
張小林心裡叫苦,可他很清楚,這時候若是決議作罷,自己在這些人心中的威信必定大打折扣。
思來想去,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說:「這樣也好,那就先去打聽打聽好了。」
於是,萬游遠立刻帶人火速前往美租界。
未曾想,他剛離開醫院不多時,門外就有小弟進來通報。
「師父,杜老闆來看你了。」
張小林聞言,便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吩咐道:「幾個都先出去吧,讓我跟阿鏞聊聊。」
眾弟子見狀,便識趣地陸續退出病房。
未幾,杜鏞便敲門走了進來。
「小林哥,怎麼樣了?」
「一點小傷而已,我又不是頭一天出來混了。」
張小林不算硬逞能,年輕那會兒,他也曾差點被人丟到黃浦江里「種荷花」。
只不過,過去那是暗戳戳的偷襲,恨不能避人耳目,殺人於無形。
不像這一次,就差在家門口當場被人火併槍殺了。
張小林招了招手,將杜鏞喚到床邊,到底是拜把子的兄弟,雖說彼此有所競爭,卻仍舊關切地問道:「阿鏞,儂沒出什麼事吧?」
「我那晚正好在總董的官邸,躲過去了。」杜鏞的眼神飄忽不定。
「儂小子機靈啊!」張小林笑了笑,旋即皺起眉頭,「這個姓江的到底什麼來路,就真敢這麼無法無天?」
杜鏞搖頭嘆息,靜了靜,才說:「小林哥,我早就勸過你,不要跟他起衝突,明明已經講過茶了嘛!」
「嘖,阿鏞,我發現儂怎麼總是替別人講話呢?」
「不是我替他們講話,而是人家的靠山,比我們的大,實在是惹不起。」
「瞎七搭八,他靠山再大,還能有多大?阿拉這裡是法租界,洋大人說了算,哪怕是軍閥來了,在這裡也得繞道走,他一個外地人,有多大的靠山能影響到滬上?」
「小林哥,我剛才托李五爺幫忙打聽過,那個江連橫,好像跟奉軍有關係。」
「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張小林冷哼道,「我還是武備學堂出身,在皖系浙軍里還有同窗關係呢!退一步講,他奉系的兵,都是窮山惡水裡出來的活土匪,管得著阿拉滬上么!」
杜鏞幽幽嘆道:「唉,小林哥,你還是多看看報紙,關注一下時局吧。」
張小林對時局毫無興趣,心裡也從無更大的格局和眼界,本就是個逞兇鬥狠的癟三做派,更對時局沒什麼見解可言,於是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哦喲,儂不要跟我講這些東西了。我現在就想搞清楚,到底應該怎麼辦。」
「那就乾脆退一步吧!」杜鏞提議道,「準備點禮錢,給江連橫道個歉,這樣的話,何將軍那邊還能保你。」
「儂講什麼?他殺了我那麼多人,還差點把我也斃了,儂讓我現在去給他賠禮道歉?」張小林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這種事如果傳出去,我張大帥以後還怎麼在道上混?」
杜鏞見他情緒激動,便連忙向其轉達了何楓林的意思。
張小林聽了,氣勢立馬萎靡了三分,可左思右想,仍然覺得不甘心。
「阿鏞,他何楓林到底是什麼情況,阿拉三金公司這兩年,可沒少給他上貢,他到底收了多少錢,自己心裡沒有數么,怎麼關鍵時刻還幫上外人了?」
「小林哥,我都跟你說了,你看看報紙,這不是錢的事啊!」
「我不看!」張小林大手一揮,卻道,「他如果只是讓我退一步,我咬咬牙,還能忍一忍,現在反過來讓我賠禮道歉,儂……儂讓我怎麼跟外頭那些人講?」
杜鏞見橫豎勸不過來,乾脆攤牌道:「哥啊,好漢不吃眼前虧,該低頭時就低頭吧!」
「不行,我得親自去找何楓林談談!」
張小林不信邪,當即命令門生弟子進屋,吩咐他們備上二十萬現大洋厚禮,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勢,立刻就打算明早去趟護軍使署,同何楓林面談。
他自信自己有這份能力和人脈。
畢竟,當初黃麻皮遭受盧公子綁架,就是他借用了武備學堂的同學關係,幫杜鏞和黃家打開了求人的門路,因此便覺得,只要備上足夠的禮金,即便無法讓何楓林改變主意,好歹也先保存自己的面子要緊。
張小林脾氣倔得很,端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杜鏞橫豎無法勸阻,便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往火坑裡跳。
於此同時,各方勢力,無論軍警、幫派、亦或各家同鄉會,也都出於各自的立場,儘力搜捕江連橫所在。
涉及此次江湖風波的所有人,一時間竟都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各自身後的勢力操縱、擺布,或是反目,或是和解,概無一人可以從心所欲。
及至此時,始方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