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家書抵萬金
美租界,電報局大廳內。
按新曆來說,已經快要過年了,天氣自然也越來越冷。
闖虎蜷縮著坐在長椅的角落裡,賊似地左顧右盼。
放眼望去,周圍到處都是排隊等候發電報的商戶市民,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好在闖虎來得夠早,又辦了加急,江連橫委託給他的家書,也早已提前發往奉天。
江家在電報局裡有不少熟人,而且民用電報又是明碼,因此應該很快就能收到消息,闖虎便沒有走,乾脆在大廳里等著回信。
不過,電報傳得再快,終究不是即時通訊。
闖虎從清早等到下午,中途在附近吃了頓飯,回來時仍舊沒有接到回電。
在此期間,有一件事卻令他感到相當困惑。
按說,昨晚法租界和老城廂接連發生數起惡性案件,市民總該大肆議論才算符合常理。
可怪就怪在,他一路趕到美租界,途中除了聽聞幾個販夫走卒偶爾議論昨晚的案件以外,那些文化人、體面人、商紳、學生,幾乎全都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各家報紙儘管有所報道,但卻大多都被擠在了版面上的邊邊角角,跟那些隱疾廣告登在了一起。
起初,闖虎還以為是當局有意封鎖消息。
可今日的報紙格外暢銷,不管小報童捧出多少份報紙,只需在街上兜一圈兒,便立馬賣到脫銷,各家報館只好跟著緊急加印。
待到細聽小報童傳來的一聲聲叫賣,闖虎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有更重要的新聞在奪人耳目。
「號外,號外,華盛頓會議就膠東歸屬問題,正式展開談判啦!」
「三個銅鈿,三個銅鈿就可以看到最新的談判進程啦!」
「本報獨家內幕消息,梁內閣賣國媚外,準備跟小東洋借款啦!」
「直系最新通電,揭露奉系和交通系勾結賣國,證據確鑿,大家快來看看!」
「吳秀才又罵張大帥啦,罵的是什麼,兩個銅鈿就可以看到嘍!」
「奉張通電回應,痛斥直吳『武人干政』,號召南北和平會談!」
「孫大炮自立總統,盧督軍號召『聯省自治』,張老疙瘩積極響應,更多內幕消息快來看呀!」
一陣陣緊促的叫賣聲,攪得滿城風雨,催得人心惶惶。
不少識字的文化名流,尤其是那些激昂慷慨的年輕學生,聽風就是雨,尚且未知事態全貌,僅僅憑藉報紙上的隻言片語,便自覺堪破了重重黑幕,立時便在街上奔走相告,憤然演講,大有隨時將要爆發抗議的勢頭。
每個新聞都是關乎家國存亡、民族運命的大事。
相比之下,那些江湖紛爭、恩怨情仇與個人沉浮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是茶餘飯後,供人消遣的談資罷了。
闖虎聽得怔怔出神,心裡隱約預感,這洋人的會議落幕以後,各地恐怕又要鬧騰一陣抗議風潮。
如此又在電報大廳里等了個把小時,再起身去問時,江家在奉天已經發來了加急的回電。
拿到電報以後,闖虎自然不敢耽擱,立馬乘坐電車快速返回法租界。
待到江家據點時,眾弟兄正在忙活著置備晚飯。
闖虎火急火燎地走進正屋,將手中的電報交到了江連橫手上。
發出去的電報,原本是陳明當下的狀況,並向家裡或省府密探再尋支援,可回電卻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連橫接過來匆匆一覽,不由得皺起眉頭。
趙國硯等人見了,趕忙上前詢問:「東家,大嫂咋說的?」
「嘶——」江連橫喃喃自語道,「她說讓我多看看報紙,關注下時局。」
話音未落,闖虎便從懷裡掏出滿滿一厚摞的報紙,擺在炕桌上,說:「東家,都給你準備好了。」
「讓咱們多看報紙是啥意思?」李正西皺著眉頭問。
江連橫搖了搖頭,卻道:「應該是不方便明說。」
「那沒別的了?」
「有,你嫂子說她派人去問過書寧,家裡前些天好像來了不少粵省的人。」
聞聽此言,李正西臉色驟變,急道:「不至於吧,粵幫的人還直接干咱家裡去了?」
江連橫擺了擺手,解釋道:「別老一驚一乍的,這上頭的『家裡』,明顯不是咱家,說的是奉天,再準確點說,應該是老張家裡來了不少粵省的人。」
趙國硯接過電報,上下掃了兩眼,沉吟卻道:「大嫂還說……隔壁鄰居最近準備去江左去玩兒,頭走之前,她已經讓南風去跟他們說了,讓他們去了江左以後,多多照顧咱們……這啥意思啊?」
江、胡二人自有一番默契。
江連橫當下便說:「這不明擺著么,消息是從軍署里打聽出來的,這是民用電報,她又不能直說,只能這麼寫了。」
說著,他便拿起炕桌上的報紙,一邊結合家裡的回電,一邊試圖在報紙上尋找蛛絲馬跡。
「你們先去吃飯吧,我自己一個人在這看會兒。」
江連橫支開眾人,點了油燈,朝手指肚上啐了一口,旋即便「刷啦啦」地翻閱起來。
報紙上大多是有關於華盛頓會議的新聞,這算國際消息,顯然跟他在滬上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於是,他便著重翻看了幾則有關奉系的新聞。
張老疙瘩和吳秀才隔空對罵,早已不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
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可如果一個人既是秀才、又是將軍,那就另當別論了。
吳秀才罵人不帶髒字兒,而且花樣百出,最擅長煽動輿論,假借民意,向張老疙瘩頻頻發難;張老疙瘩麾下儘管也有不少文人墨客幫他回應,卻總是時時落入下風。
不過,看著看著,江連橫很快便從中察覺到了異樣。
吳秀才罵得再凶,橫豎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叫喚;張老疙瘩卻不同,每每有所倡議,盧督軍和孫大炮便常常有所響應,儘管明面上不曾直接站隊奉系,卻總是暗戳戳地跟直系唱著反調。
吳秀才這邊抨擊奉張操縱內閣,夥同新舊交通系,挪用國家錢糧,壯大奉軍勢力,賣國求榮。
盧督軍便陰陽怪氣地回應:賣國在所必誅,愛國必以其道,倘以「為國鋤奸」為名,反為巧宦造機會,國人良知不昧,終必抵死力爭。
無論怎麼看,奉、皖、粵,也即張、盧、孫都是眉來眼去、夫唱婦隨的調性。
再結合奉天傳過來的家書,江連橫眉頭緊鎖,腦子裡靈光一閃,當即脫口而出:
「張大帥,盧督軍,孫大炮……這仨人暗中結盟了?」
…………
於此同時,滬上以南,浙省臨安城。
省府督軍署大門外,幾輛黑色汽車緩緩停在路邊,由五六個奉系軍官組成的密使團隊鑽出汽車,並在衙署參謀等人的引領下,快步走進督軍署大門。
眾人行至一間小型會議室內,隨即拉上窗帘,點起電燈,而後各自落座。
卻見座席首位上那人,生得肩寬體厚,膀大腰圓,蓄著兩撇濃密的八字鬍,典型的北方面相。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皖系最後那根頂樑柱,名副其實的「江南王」,盧公子的老爹,浙省督軍盧振河。
大伙兒一陣寒暄客套過後,隨即漸漸進入會談主題——秘密反直三角同盟。
半遮半掩地談論了片刻各自軍情,緊接著便開始商討反直策略,從輿論到聯省自治,再到最壞的開戰準備,雙方的會談顯得格外順利。
奉系密使說:「總而言之,張大帥希望盧督軍能不計前嫌,跟咱們一同反直,將來若有開戰那天,希望盧帥能在南方牽制直系的部隊。」
盧督軍聽了,連忙擺了擺手,操著一口魯省鄉音,哈哈笑道:
「誒,反直對大家都有好處,還談什麼不計前嫌?過去的事就拉倒吧!何況,雨帥仁義,給老段留足了面子,也算拉了咱們一把,要是全讓那個吳秀才做主,安福系就全完了,奉皖兩家,現在是在一條船上啊!」
「督軍果然深明大義!」
眾奉系密使連忙吹捧了幾句。
盧督軍笑了笑,不當回事兒,只是順著話題往下問:「那……孫大炮在南邊兒,是什麼態度?」
「大炮已經明確表態,如有戰事發生,他馬上揮師北伐,跟咱們兩家一道,南北夾擊曹、吳直軍。」
「大炮的話,最好還是不要輕信吶!」盧督軍皺著眉頭說,「我可聽說,他連自己粵桂那邊還沒擺平呢,雨帥要是想支持他,可得千萬慎重!」
密使笑道:「理是這麼個理,不過大炮這個人,名聲可用。吳秀才就算再怎麼能白話,只要把這尊佛給請出來,那咱們就是革命的、先進的、正確的,也就不用再擔心直系搞什麼輿論攻勢了。」
這番言論,引來皖系軍官的一致認同。
奉系密使接著又說:「滬上是貿易重鎮,英美那邊支持曹、吳,不少軍火物資也都要走滬上海運,按張大帥的意思,咱們兩家現在既然已經結盟,還希望在情報方面,能有所合作。」
「那是自然!」盧督軍點點頭道,「打仗打的是什麼,打的就是情報和後勤。老段既然已經跟雨帥都談好了,我這邊當然沒有二話,不過……滬上的形勢比較複雜,軍政倒是歸我管,但警務方面,直系那邊始終都在插手!」
「是那個姓徐的么?」
「是他,這小子手上有七千巡警,總想插手滬上,軍警雙方,動不動就要掐架,不好辦吶!」
「不能直接把他除掉么?」
「我倒是想,但現在還沒有合適的人選。」盧督軍沉吟道,「再有就是,那吳秀才耍筆杆子太厲害,動不動就煽動輿論,我也不想輕易落他口舌。」
眾奉系密使互相看了看,卻說:「督軍,滬上幫會勢力大,您沒試試借用青幫的手,把姓徐的給辦了?」
「你說黃麻皮他們?」
盧督軍冷哼兩聲,滿臉不屑道:「他們仨算什麼狗東西,都是軟骨頭,見了當官的,比他媽老百姓還慫,讓他們撈點錢、打聽點小道消息還行,殺淞滬巡捕廳長官,他們沒那兩下子。」
不少常在滬上往來的軍官,立馬應聲附和了幾句。
說話間,漸漸就到了晚飯的時候。
盧督軍起身提議,既然是非正式會面,那就不必要太過拘謹,不如邊吃邊聊。
奉系密使自然沒有二話,任憑東道主的安排。
未曾想,穿過走廊的時候,使團的領隊忽然趁機湊到盧督軍身邊,低聲道:
「督軍,剛才說到情報合作的事兒,如果奉系想在滬上建立個聯絡站,不知道督軍意下如何?」
盧督軍應了一聲,忙說:「那樣當然更好,聯絡起來也方便,現在這滬上到處都是情報據點,各省的駐滬聯絡處、同鄉會、商幫,還有那些外國洋行,說是做生意,其實都他媽的在搞情報。來來來,請坐請坐!」
滬上十里洋場,名義上是皖系的地盤兒。
可實際上,盧督軍也只能堪堪控制華界地帶,而且還要同淞滬巡捕廳明爭暗鬥。
如今奉皖結盟,穩定可靠的情報合作,自然對雙方都有好處。
密使領隊上了餐桌,緊接著便說:「督軍,實不相瞞,我最近有個朋友就在滬上,這人也是我的好哥們兒,我聽說,他在十里洋場,跟那什麼『三大亨』好像不太對付,您看……能不能幫忙說和說和。」
「跑江湖的,小打小鬧,是這意思不?」盧督軍滿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了,所謂的江湖廝殺,在這些大人物的眼中,不過是孩童般的打打鬧鬧,根本不值得去多看一眼、多問一句。
未曾想,密使領隊見盧督軍似乎不太上心,便緊跟著補充道:「督軍,我這位好哥們兒,他在奉天那邊,也是受咱們張大帥信任的人,您多多費心,幫著提一嘴就行。」
盧督軍聞言,立時嚴肅起來,思忖了片刻,便隨口問起那人的姓名,接著抬手叫來副官,低聲吩咐道:
「去給何楓林拍封電報,告訴他有個叫……叫……哦,叫江連橫的在滬上,好好照顧照顧,讓黃麻皮他們仨少他媽的蹬鼻子上臉!」
副官領命,自然即刻退出去照辦。
哪曾想,盧督軍便在這一轉頭的功夫,竟又把江連橫的名字忘了——都是些小人物,如同螻蟻,撐死了算個瓢蟲——無非是使團的領隊提了個請求,他作為東道主,也就順水推舟,賣了個人情罷了。
一句話的事兒!
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