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龍城飛將
「皇後有所不知,此人還有些詩才。」
義妁只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引起了衛子夫的興趣,當即又從懷中取出白帛呈上,趁熱打鐵道,「臣在他那裡得了兩首七言詩,家國情懷溢於字句之間,便是臣這不懂詩的人,念了依舊心血鼓動,請皇後過目。」
「既懂藥方,又有詩才,此人還是個全才?」
衛子夫接過白帛輕輕抖開,頗有深意的看了義妁一眼之後,才將目光聚焦於白帛之上,輕聲念道,「名為《從軍行》?」
「青海長雲暗雪山,
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貴山終不還……嗯。」
「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好詩,讀起來朗朗上口,氣勢恢宏,短短四句詩,既有視死如歸的悲慨之氣,又有忠君報國的豪邁之情,就連本宮讀了也感到心血鼓動。」
「更難能可貴的是,此詩還緊跟國事。」
「如今陛下正命貳師將軍攻伐大宛國,而貴山城正是大宛國的王城,這首詩真真寫進了陛下心窩子里。」
「陛下若見得此詩,沒準兒會下詔令全軍傳閱誦讀,以提振我漢軍之軍心士氣,而作出此詩的人,也將受到陛下召見,或許自此便不再是你口中的可憐人了。」
還有些事衛子夫心知肚明,卻並未對義妁細說。
漢軍如今攻伐大宛國很不順利。
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六萬餘眾進攻大宛,結果只打到大宛東境的郁成城就鎩羽而歸,漢軍回到敦煌時人數甚至不足出發時的十分之一。
武帝對此大發雷霆,連夜派出使者下令攔守玉門關,禁止李廣利率敗軍入關,否則立斬不赦。
總之就一句話:李廣利你給朕聽著,要麼給朕打下大宛,要麼給朕死在西域!
而這首詩,作的簡直太是時候了,也太對胃口了。
作詩之人彷彿武帝肚子里的蛔蟲成了精,完全拿捏著他的想法去作的詩一般!
當然。
衛子夫不會知道這其實是徐永特意微調過的版本,原文應該是「不破樓蘭終不還」,「貴山」二字正是為了貼合時事而改。
說到這裡,衛子夫看向義妁的目光中又多了一抹玩味,意有所指的道:「僅憑此詩,已可看出此人的確才情過人,義妁,你這眼光倒十分毒辣,此人日後若飛黃騰達,你希望他如何償還今日獻詩舉薦的恩情?」
「皇后說笑了,臣並未想過此事,只是拿了他的秘方,又見他確有才情,不願見他埋沒沉淪,做個順理成章的人情罷了。」
義妁的回答看似遲鈍,實則偷偷在心裡補了一句:
他要是真有意謝我,我就再要幾個秘方好了,不知還有沒有。
衛子夫笑著提點:「據本宮所知,你自幼父母雙亡,養父又在你及笈之前早逝,沒有長輩操持,如今你已二十有一,還尚未婚嫁吧?」
義妁愣了一下,目光清澈的道:「臣傾心方技,此生只願委身醫道,從未想過婚嫁之事。」
「是時候想一想了。」
衛子夫只覺得義妁「欲蓋彌彰」的模樣有些好笑,又半認真半說笑的道,「依大漢律,女子十五不嫁,年算八百錢,三十不嫁,倍五算之,你今後的日子還長,不婚不嫁可要繳不少冤枉錢呢……咱們女子吶,終歸是要嫁了人、生了子才算有了歸宿,否則便是那無根的浮萍,你委身醫道固然精神可嘉,可等到晚年,醫道可能與你遮風擋雨,為你養老送終,可能將你的醫術傳承下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義妁就算再遲鈍也明白衛子夫可能誤會了什麼,連忙試圖澄清:「承蒙陛下與皇后恩澤,臣的俸祿繳過年算還有富餘,而且……」
「行了,本宮又不是在逼你,只是給你提個醒,這幾年你盡心儘力侍奉本宮,本宮已將你看做半個女兒,你若有了心儀之人,本宮你操持做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於你何時想嫁,要嫁何人,本宮不過問便是。」
衛子夫擺了擺手,只將義妁的反應當做了矜持,笑意盈盈的道。
「多謝皇后。」義妁見狀只得將已經到了嘴邊的澄清咽回去,施禮拜謝。
衛子夫也不再多說什麼,隨即收回目光,翻過第一張白帛,看向第二張白帛上的墨跡:
「《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緩緩念完這首詩,衛子夫臉上的笑意不知為何,竟又逐漸收斂起來,神色變得極為凝重,凝重中又摻雜了幾分落寞與傷感。
「龍城飛將……」
衛子夫眼前不自覺浮現出一張親切卻又虛幻的面容,那是她的胞弟——衛青。
在她心中,龍城飛將,只能是衛青。
當年武帝首次發兵征伐匈奴,命衛青、李廣、公孫賀、公孫敖各自領兵一萬,兵分四路出關迎敵。
最終李廣、公孫敖首戰失利,公孫賀無功而返。
唯有衛青一路兵馬大破匈奴,俘殺數千敵軍,直搗匈奴祭掃天地祖先的龍城,成為大漢大破匈奴第一人!
這便是龍城之戰。
龍城飛將捨我其誰?
只可惜,繼外甥霍去病英年早逝之後,胞弟衛青也在兩年前因病去世。
自那時起,她就能夠明顯感覺到,衛氏在武帝心中的份量正在逐漸下降,她的太子兒子亦受到了一些影響。
尤其當朝中逐漸形成以「用法大臣」為首的反太子派和以「寬厚長者」為主的親太子派之後,她與太子劉據更是時常感受到武帝刻意的孤立,危機似乎正在一步一步靠近,隨時都會降臨在她與太子頭上。
「但使龍城飛將在……」
這句話無比精準命中了衛子夫深藏心底的越來越重的蒼涼與恐慌。
是啊。
但使衛青還活著,但使霍去病沒有英年早逝,她與太子就永遠不會落入今日的境地,危機就永遠都不存在!
這一刻。
衛子夫忽然迫切想知道義妁口中的奇人究竟是誰!
究竟是誰,竟能如此完全的拿捏陛下的想法,能如此精準的命中她的心事,這究竟是何方神聖?
「義妁,你老實告訴本宮,作這首詩的人究竟是誰?」
衛子夫的面色嚴肅的有些嚇人,語氣不容置疑。
義妁還是頭一回見衛子夫如此姿態,突如其來的壓力險些令她喘不過氣來,哪裡還敢再賣關子,連忙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皇后的話,此人皇后應該有所耳聞,他叫董偃,長安人都稱他為『董君』。」
「你說是誰?」
衛子夫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就是竇太主園裡的董君。」
義妁此刻聲音都沒有了底氣。
我不會弄巧成拙,給董偃帶來什麼禍患吧?
衛子夫杏眼瞪大,脫口而出:「就是那個私侍大長公主、敗壞漢室風化的男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