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一進榮府(1)
賈琰心念閃過,他索性放聲大笑,笑聲高亢卻漸充滿悲愴。
「政老爺,三載之前的今日,我娘被賈珍逼迫,為保清白之身,一頭撞死在寧安堂的樑柱之上!
而在去載,賈珍又偽造文書和借據,藉助衙門污吏之手,強行霸佔我家店鋪一十七處,酒坊一座,良田百頃!
前日,賈珍更是買通江湖人綁架並謀害於琰,僥倖為義士所救。
如此種種,罪惡滔天,實罄竹難書。
殺母之仇,奪家之恨,縱傾盡東海之水,也難洗刷琰心中之憤!
不瞞政老爺,琰今日來,早已心懷死志。
左右不過一死,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但縱是一死,琰也要世人明白:
賈珍這等禽獸不如的賊子,若不能正國法,實天理難容,遲早為禍京師,甚至危害家國社稷!
諸位父老,且不妨拭目以待:看這賊子是如何起朱樓,如何宴賓客,如何樓塌了!
琰相信,天道昭昭,善惡有報,報應不爽!」
賈琰向圍觀路人團團一揖。
他銳利的眸光又在賈政難堪的面色上掠過,微微停頓,且看賈政反應。
圍觀者議論紛紛,賈政越加尷尬。
賈珍乾的事,讓他實在很羞恥。
賈政終歸是一個面慈心善的老實人,尤喜有才學的後輩讀書人。
對於賈琰,他心中自有一份欣賞。
賈琰十二歲高中金陵鄉試解元,一舉成名江南知。
中舉當年,其母李氏攜子進京準備參加來年的會試,結果天降橫禍,被賈珍所害。
李氏歿后,賈琰不得不守制三年,罷了科舉。
若非如此,恐怕賈琰早就是國朝年紀最小的兩榜進士,外放為官了。
賈政心中喟嘆,他實不忍見賈琰這樣的少年俊彥被賈珍毀了。
忍不住又勸道:「賈琰,你謀取功名不易,不要一時衝動,自毀前程。
明年春闈在即,還是科舉為重。」
賈政說得懇切也並未擺上位者的架子,賈琰知道火候到了,當即見好就收。
他旋即躬身一揖,故作痛心疾首道:「政老爺,琰本閉門讀書一心備考,但賈珍屢屢逼迫,於今更是下手害我性命。
如此情形,讓琰如何安心科舉?
政老爺,琰自幼讀書,十年寒窗,若是毀於一旦,實在心有不甘吶!」
賈琰的意思是說,我本無撕破臉皮之心,奈何賈珍逼迫太甚,要毀我科舉之路,故才不得不這般鋌而走險。
這對於賈政而言,帶有極強的心理誘導性。
賈琰如果說請賈政幫他復仇搞死賈珍,賈政一定毫不猶豫斷然拒絕。
但賈琰這番話,顯然調動起賈政極大的同情心。
見賈政面色遲疑,賈琰往前兩步,壓低聲音道:「政老爺,賈珍暗中勾連五馬寨的山賊……這怕是要為賈家惹來滔天大禍!」
賈政面色驟變:「你……何故出此言?」
「前日貴府丫鬟小紅與琰一起遭綁,政老爺若是不信,可遣人去城外莊上,一問便知。」
賈政呆了呆,沉默片刻,終面色閃爍道:「罷了,賈琰,且隨我回西府,去見一見老太太吧。」
賈琰眸中掠過一絲旁人不曾關注的笑意。
小紅失蹤一個晝夜,本來就要給府上一個交代,臨別之際,賈琰已經反覆叮囑她如何去自圓其說。
將此事主動透露給賈政卻並未交出真正的證據,一則無非虛虛實實,二則還是為了吸引賈政介入達到保護小紅的目的。
因為賈珍遲早會知道榮府林之孝的女兒小紅一起被綁,根本瞞不住。
……
賈政乘轎,賈琰步行,在眾人注視下很快就拐進了榮府的功德牌坊。
而一名榮府的家僕,縱馬馳離寧榮街,從靜安門出城而去。
阿昌則匆匆收起主母靈位,趁亂悄然離開寧榮街。
賈政的軟轎從榮府西角門而入,穿過一條狹長的巷道,在一道垂花門前停下。
自有榮府家僕上前照應。
賈政下了轎,回頭向亦步亦趨相隨而來的賈琰招招手,輕喟道:「賈琰,待會見了老太太,有話好好說,仔細著些,別惹惱了她!
若是老太太肯為你說幾句話,至少可保你平安科舉。」
賈政面色複雜。
他今日帶賈琰來榮府見賈母,自覺並非胳膊肘子往外拐。
一則實在看不慣賈珍惡行,不忍賈琰這麼個千古罕見的讀書苗子被毀了。
二則,察知賈琰身懷賈珍為惡實證,為了息事寧人,避免將事鬧大,殃及賈家全族,希望賈母出面壓一壓賈珍。
賈琰拱了拱手:「琰多謝政老爺愛護之意。」
對於賈政此時心態,賈琰洞若觀火。
對於即將見到的賈母及賈家眾人的態度,也揣摩個八九不離十。
當年少年母子進京,為給兒子鋪平前程之路,李氏還曾攜子登門拜訪,送了一大車重禮。
結果禮是收了,但也就是收了,說人話不辦人事。
虛偽,貪婪,冷漠,陰險……這大抵是當下賈府眾生最真實的浮世繪和眾生相。
後來李氏在寧府意外撞柱自戕,賈珍隨後奪他家資,也沒見賈母站出來說半句公道話。
……
賈政帶頭進了垂花門,一路前行。
賈琰飄然相隨,隨意打量著榮府盛景。
兩邊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后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
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目光或好奇或輕蔑或驚訝地投射在賈琰身上。
賈琰沒有從中發現少年記憶中溫情脈脈的存在——平兒,目光便一掠而過。
榮慶堂。
這是榮府賈母院的正堂。
取榮華富貴,吉慶有餘之意。
賈琰腳步不停,目不斜視,徑自隨賈政進了榮慶堂。
榮慶堂內此刻正一片歡聲笑語,賈母身側的大丫頭鴛鴦俯身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賈母便咳咳清了清嗓子,室內頓變得鴉雀無聲起來。
賈琰目光環視堂中。
只見一個身材微胖,面龐微肥,慈眉善目,身穿綾羅綢緞的年約七旬的華貴婦人端坐在高台之上。
右下首的楠木交椅上,則依次坐著兩個錦衣華裳的中年美婦,風姿綽約。
兩婦人身後,還站著一個十八九歲、姿容美艷的青年婦人。
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一襲紅裙打扮彩綉輝煌。
賈母自不必說,還有賈赦之妻邢夫人,賈政之妻王夫人,賈璉之妻王熙鳳。
賈府人稱「大太太」、「太太」、「二奶奶」。
在陰盛陽衰的榮府中,掌握話語權和話事權的幾個頭面女人都到齊了。
賈琰知道,從賈母到王夫人再到王熙鳳,這是一條非常清晰完整的賈府權力鏈。
他眼角的餘光還發現,花屏碧紗櫥后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簪珠的倩影搖曳。
想必正是釵黛探惜這些不便見外客,卻又不想放棄看熱鬧的榮府後輩女眷。
當然,應該還少不了一個喜歡在花叢中流連忘返的賈寶玉。
銜玉而生的鹹魚少年。
賈琰的思緒悠悠。
「見過母親。」
賈政躬身拜見,上前去伏在賈母耳邊,簡明扼要說了說賈琰的事,特別點明賈琰似身懷賈珍非法實錘。
實際賈母這邊的信息一直沒斷,早知寧府門前發生了什麼。
就算賈政今日不引賈琰來見,她也想見見這個膽大包天的金陵賈家遠支少年。
賈母幽深的眸子流轉,落在了賈琰身上。
她心說好個俊逸清雅的小哥兒,玉樹臨風,斯斯文文,端的是好人物。
這皮相,雖然還比不上乖孫寶玉,但比賈蓉賈薔實勝三分了。
「琰拜見老太太!」
賈琰深吸了一口氣,卻並未行晚輩拜見長輩的跪拜禮。
而只是肅然作揖,行了一個讀書人中規中矩的禮。
賈政眉頭略皺。
賈母面色微沉,方才生出來的一絲好感瞬間消散。
她執掌賈府數十年,還從未遇見過見她不跪拜的賈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