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章 皇天在上,我以血換蘭氏英靈永存
四月初四這一早,天亮地很晚,卯時都過了,整片天還是霧蒙蒙的一片,暗暗地,看著似乎要下雨了。這個時節的雨不會很大,故而街上的小販還是一清早就把攤子擺了出去,甚至都沒有帶上防雨的斗篷。
空氣中格外涼爽,四月早該是陽春季節,可似乎是突然一晚,天氣就涼了下來,已換上薄紗的女子們和來往勞作的苦工,都稍稍哆嗦地搓著兩個手臂,在街道上快步行進。
一切,都一如往常。
覃雨望從一陣咳嗽中清醒過來,昨夜不知為何,她似乎睡地並不深沉,但是卻被什麼壓著始終醒不過來,清早一睜眼,渾身都在冒著汗。
她坐起身去,杏眼看向屋中,桌上放著柳葉給她端進來的早膳,想著方才聽見了她的腳步聲,總也是該到了起床的時候,她咳嗽著起身去,握起床邊的衣裳披在身上,剛一推門,就瞧見院子不遠處,柳葉在和什麼人爭吵。
那人似乎是站在院子的門旁邊,並未露面,但是柳葉卻生氣得很,覃雨望杏眼瞥到地上,撒著一碗蝦仁粥,玉碗也砸地稀碎。
她搖搖頭,抬手朝柳葉招呼了一聲,柳葉朝這邊看了一眼,又朝那門外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一個高大的身影猶猶豫豫地走了出來。
覃雨望看清那人是誰后,杏眼中一愣,她邁腿走出去,瞧著離台階逐漸靠近的岡牆植,面上帶著疑惑,「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讓你去保護夜念斯么?」
柳葉撅著小嘴,在一旁叉著腰,很是不悅,她告狀道,「二小姐,這個人在您閨房門外鬼鬼祟祟,我正要盤問他,他卻跑地塊,喏,為了拉住他,膳房熬了一個時辰的湯都灑了!」她惡狠狠地瞪著岡牆植。
岡牆植心中也是委屈,但是無奈夜念斯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告訴覃雨望是他指使自己留下來的,於是他只能說道,「二小姐,夜王殿下隨行人員眾多,我曾是兵部罷免之人,雖然其中原因並無覃家軍干係,但是和兵部那幾位將軍一同出行,多少有些不便,故而想著在門外守著您。沒成想給二小姐和柳葉姑娘造成不便,您責罰我吧。」他委屈地垂下腦袋去,抬手撓了兩下後腦勺。
覃雨望皺著眉,擔憂道,「處罰你也沒有用了,現如今,爹爹他們應該快到江南御政司了,」她頓了頓,語氣稍稍冷了一些,「日後我交代你做的事情,不可打折扣,若是有難處,要及時告知於我。記住了?」
岡牆植應下聲來。
突然,外面傳來了喪鼓的聲樂,以整條正陽街為中心,御用禮兵吹著喪號,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開始,護送著四個紅木盒子,緩緩朝宮中走去。
這聲音潑天而來,聽地覃雨望心口像是壓著一塊石頭一般難受,她皺著眉頭,抬手捂著心口,「行了,你們都退下吧,我休息一下。」
她正要轉身,院外急匆匆走進來一人,官嫦懿扶著已經稍稍顯懷的肚子,腳步十分匆忙,覃雨望見她走地這麼急,她忍著不適,下台階去迎她。
官嫦懿上前握住覃雨望的胳膊,桃眼中露出一絲焦急,她看著覃雨望,一字一句說道,「二妹,宮裡出事了,皇上和六王爺要在今日祭天,聽說景和十四年是蘭氏十年之祭,在今日挫骨揚灰,可讓其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迴,讓生者安心。」
「六王爺已經將蘭家人的骨灰送入宮,午時就要開始祭祀了。」
覃雨望眸間一驚,她側耳聽著這喪樂,原來,這是送蘭氏骨灰的一程。
她團在袖中的手緊緊地捏起了拳。
在原書中,蘭氏的案子自始至終沒有被翻案,像現在的結果一樣,隨著那背後力量的推動,很快就不了了之,在蘭氏骨灰被揚天後,夜念斯便徹底黑化,對這世道再無憐憫之機。
可是眼下夜念斯已經隨大軍離開京城,就算皇上在宮中祭天,那夜念斯也不可能看到啊。
覃雨望皺著眉,深吸兩口氣,臉色煞白。
不對。
這件事有問題。
她轉了轉眼睛,腦海中飛快地盤算前後。先有覃霄賢得到消息,從江南六大財庫處挖掘當年蘭氏一案的引火線,而後皇上便下旨封了御政司院的調查權,讓這條線索擱置,現在六大財庫被燒,所有賬目無從查起成為一筆爛賬,皇上讓覃家軍去平亂並不稀奇,可他卻破天荒地封了夜念斯主帥,讓他可掌握覃家軍進退。
覃雨望眸中一頓,她握緊官嫦懿的手,匆匆道,「多謝大嫂來告知我,您在府上好好休息,千萬別出門。」
言罷,她便走出院門,喚來岡牆植,囑咐幾句后,他帶著十幾人,立刻出了府。
官嫦懿遠遠看著覃雨望走出門去,她緊張地攥著手。消息是官厲放給她的,他直言此番蕭鎮的計劃,是要徹底滅掉覃武侯府。官厲雖然服從於蕭鎮,但深知此人蛇蠍心腸,若是覃羽也倒台,朝廷中便徹底失去了和蕭鎮抗衡的力量,那時候他官家的未來也未必是明朗的。
官嫦懿來不及想,便將這消息告知了覃雨望。她參不透這其中脈絡,只盼覃雨望能保住覃家,保住夜念斯。
如此,她和她的孩子,才能繼續偏安一隅。
覃雨望換上了那件月青色的錦繡長裙,柳葉跟在她身後,正準備出門時,門外站著一個小道士,他身上的道服打著補丁,眼眸明亮,門口的侍衛正在疑惑間,覃雨望卻認出了他。
「戕圬小師傅?您來找爹爹的?真是不巧,我爹爹他們不在。」覃雨望上前同他說道。
那小道士戕圬搖了搖頭,他左手提著一個竹筐,裡面不時地傳來喵喵叫的聲音,右手從身上背著的長條包袱里拿出一封信,遞給覃雨望,他緩緩說道,「仙家,這是我師傅命我送給你的書信,還望你仔細查看。」
覃雨望看了看那信,現在卻是火燒眉頭的時間,她將那信隨手塞給柳葉,道了聲謝,那戕圬抬眼看了眼那信,沒多說什麼,轉身便走了。
覃雨望走下台階去,卻一個不慎,從第一級台階摔了下去,幸好她身體輕盈,反應地快,一個回身並未傷到,但是右手的魚際卻蹭破了點皮。
柳葉急忙上前來扶著她,手中攥著那封信,「二小姐,您別急,現在離午時還有時間的!」
覃雨望平了兩息,點點頭,她杏眼瞥過柳葉手中那封信,心裡打起鼓來。覃羽曾經說過,那蒼璟墟修鍊的道法是前世之殤,可憑前世因果斷今生輪迴,料事如神。
他派弟子不偏不倚於此時送來的信,會不會他也料到了會發生這件事?
轎子從後門緩緩出來,停在她身後,覃雨望雖然心中著急,也有些慌亂,但是她此刻強行定住神,抬手將那封信打開。
信的內容讓她稍稍皺眉,寥寥幾行字,說著無厘頭的話,她左右都沒看出什麼門道,默了半許,她抬眼看向府中,「膳房有沒有活魚?」
柳葉一愣,急忙道,「應該是有的,二小姐要?」
覃雨望點了下頭,將那封信給柳葉看,柳葉掃了一眼,心裡明白,「二小姐等著,奴婢馬上給您摘過來。」
等待的間隙,覃雨望揚起杏眼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陰沉沉的天色,翻騰著灰色的雲,外面冷氣煞然,寒風裹起她的裙擺,似要將她吞噬一般。
午時,宣武門廣場。
眾臣林立,身後站著數百太監,手握油紙傘,壓低了腰立在廣場兩側,從台階上直到廣場正牆,清一色藍紫官袍,庄正肅穆。
廣場正中立著一個巨大的火爐,其中燃燒著熊熊烈火,燒地猩紅的火星子不斷地竄上竄下,極其駭人。
夜皇在台階上的長龍吉榻上坐下,頭頂上方是兩大遮陽御篷,左右侍奉宮女十六人,太監六人,一側的台階下,蕭鎮身著紫色蟒袍,眉眼冷厲。
尐尗眼看天色,時辰已到,他揚起嗓子,長長一喊,「吉——時——到——」
兩側的祭祀禮隊奏響喪鳴曲,在文武百官之列末尾,兩側太監列隊而行,一側手中拿著兩個紅木骨灰盒,另一側亦然,一共四盒,上面沾染著泥土的痕迹,鎖鏈邊緣的鐵鏽層層布滿,木盒上是發黑的血跡,一層一層,若非是看到了木盒之底面,都無法判斷那物之顏色。
夜皇看著那四個骨灰盒齊齊擺在祭台前方,他那冷辣的眸子中,燃起熊熊的恨意。蘭家曾經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將所有的愛給了她,將所有的信任給了他們,可是換來的是背叛,是侮辱,是他們的恃寵而驕。
他們逼著他,親手殺了他們,即使是過了十年,這份恨意依舊在他心口徘徊,無法消散,今日,他就要徹底斷了這陰魂厲鬼,讓所有背叛他的人再無還機!
他猛地一擺手,祭樂停奏,蕭鎮隨即上前請示,夜皇稍稍平了兩息,微微閉眼,點了下頭。
蕭鎮轉過身,邁著四方步,揚著下巴朝那骨灰盒而去,他抬手撫摸那四個盒子上的名字,唇角微微顫抖,眼眸中閃過一絲得意。
這個時候,他派出去的人,應該已經將那所謂的「密報」,傳到了夜念斯的手中。
他那匹馬可是血統純正的汗血金品,至今整個大虞朝都是斷種的,日行三千里不在話下,再等一會兒,他應該就會帶著覃家軍的驍騎營,出現在京城外。
他的親兵早已埋伏好了,只要他們撤退,在江南御政司借著蘭家軍旗起兵謀反的那一支死士就會迅速回口,到時前後夾擊,夜念斯和覃羽謀反的事實必然立見分曉。
祭台上並無他人,所以蕭鎮說什麼話,是無人聽得到的,就連夜皇請來做法的道士,此刻也還需等著蕭鎮將骨灰揚后,才會開始做法。
蕭鎮手中握著的那個盒子,上面寫著「蘭邰鏡」的名字,他眸子稍稍轉動了一下,想當年這個老東西是最煩人的,在他剛入京時最是瞧不上他,最後不還是不得已把嫡女嫁給了他?他面下皮肉笑地猖狂,抬手便掀翻那盒子,盒子中的骨灰在風中揚散,一部分落在了滾滾烈火中,一部分隨著風而消散,他隨手一扔,那盒子便落在了地上,因為被埋在地下許久,木頭都已陳腐,故而一著地,那盒子便劈開了,徹底失了原貌。
他繼而走向旁邊,手下的這個盒子,上面寫著「蘭羨」的名字,蕭鎮看到這個名字都有些忍不住笑,這個人,是他見過最蠢的武將。
若是有一口水,他會給夜皇,自己渴死。若是有一個人能活,他會護著夜皇,自己粉身碎骨。
他微微歪著腦袋,看著那蘭羨的名字,覺得可笑,看吧,就是這麼一個人,現在無人記得,甚至,以後也無人記得了。他面無表情將那木盒直接整個都砸到了火爐里,猖狂的火苗像是蛇的信子一般貪婪地舔舐面前的祭桌,似有竄天之勢。
接下來的兩個盒子,上面寫著的是同一個名字,「蘭機」。
蕭鎮記得,她之所以有兩個盒子,是因為當時被五馬分屍,宮裡的奴才以為已經撿全了屍首,便將屍體煉化骨灰封存,可隨後在其他馬拖著的繩子上又找到了一部分,因為之前的骨灰盒已經埋入地下,無奈之下,便又找來一個盒子盛著。
蕭鎮的手撫摸著蘭機的名字,眼眸中湧起一絲複雜的意味,他在心裡暗暗地想,【皇後娘娘,您在天有眼,可得好好地看著,當年被您瞧不起的蕭家,被您看不起的我,如今要用同樣的辦法,將你的兒子也送上天去。】
他十指緊握那骨灰盒,緩緩抬手。
就在此時,一個身影突然從遠處行來,覃雨望長喊一聲,「王爺手下留情!」
眾人都是一愣,蕭鎮原本以為是有了夜念斯的消息,卻不成想竟然是覃雨望來了。
覃雨望看到祭台旁邊散落一地的骨灰,皺著眉頭,跪在夜皇面前,揚聲祈求道,「陛下,縱然他們有錯,可也曾護佑大虞江山,謀反之罪九族誅殺,如今人死如燈滅,十年前之怨恨,如今卻要以挫骨揚灰為結果,如此恐怕天下人難解陛下之仁德,還望陛下為了蒼生黎民而三思!」
朝廷中仍然是有不少人記得蘭家的,只是當年的那場謀逆證據確實,雖然其中難免有蹊蹺,他們再想像覃雨望這般上諫,也都考慮到自己上有老下有小,這等話是不敢亂說的。
夜皇放在膝上的手稍稍收緊,指尖發白,他冷厲的眸子緊緊盯著覃雨望,聲如洪鐘,「這天下所有人的榮辱,都握在孤的手中。蘭氏反賊也,死不足惜,擾孤數日,悔心不誠。覃家二女,你父親如今為孤守江山,蘭氏的下場你已經看到了,那孤且問問你,你覺得覃武侯府的下場,又是何呢?」
覃雨望眸中一愣,她並未提蘭家一事可能有冤,甚至是旁敲側擊想讓夜皇為自己的名聲考慮勿要亂行道法,可現如今,卻是為蘭家說一句話,都不得好死的地步了。
蕭鎮遲遲不見夜念斯的消息傳來,彼時他冷辣的眸子看向廣場東南角,一個小太監跪在那裡磕了三個頭,他頓時眸中冷厲起來。
這是他設定的暗語,磕一個頭代表事成,三個頭代表夜念斯並未按照計劃回京。
蕭鎮眼神轉了轉,稍稍攥緊了手。他眼神斜著看向覃雨望,一計不成,那便還有一計。他沒想到這個覃家二小姐,從前和蕭宴也算是青梅竹馬,現今卻對那個夜念斯上心地很。
別看她方才簡簡單單說的這幾句話,若是別人說,可不會把阻攔夜皇祭天說地這麼委婉聰明,只要「蘭氏」二字說出口,任誰都是必死無疑的。
既然她要自作聰明,那蕭鎮就讓她吃點苦頭,讓她見一見這宮裡的險惡。
他正準備說話間,遠處顫顫巍巍走過來一個眉發須白的老人,姜莞之穿著一襲灰色的長袍,袖子上打著補丁,一步一步急匆匆地從廣場旁邊走來,一路的御前侍衛誰也不敢攔,他一直垂著頭走著,走到覃雨望身前,沖著夜皇,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老臣姜蘭,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他剛一跪,夜皇便站起身來,抬手匆忙道,「太師不可如此折煞孤,來人,賜座。」
姜莞之卻推開了前來攙扶的太監,執意地跪著,他揚起渾濁而疲憊的雙眼,那眸底複雜而盤根錯節,可細細望去卻是清澈見底,他跪在覃雨望身前,雖然身體枯瘦矮小,但卻像個巨人一般護住了身後的人。
他聲音沙啞道,「陛下,蘭氏一案如今已過十年,朝野上下,人人都畏之怕之,名字中帶蘭的,說話間高低連名字都改了,生怕一句話不對,就惹來殺身之禍。」
夜皇面色鐵青,揚起廣袖,將手背在身後。
姜莞之接著說道,「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老奴才我給您授的第一堂課,講的便是天下仁德,夜氏皇脈之所以能夠鼎盛,皆是因為仁德。反賊當然該滅、該殺,可皇上心中究竟是惱他們的反,還是愧自己的手,這兩樣,老奴才我願意用命求陛下仔細思索一番!」
他兩眼一紅,抬頭看去,夜皇眸中也是稍稍動容的。
姜莞之附身磕了個頭,「十年前老奴才我,因為貪生怕死,沒敢說出這話,十年後的今日,我一個廢人,早已半截入土,我姜莞之自問這一生從不有愧於皇恩,還望陛下三思,留下蘭機皇后在這世上的唯一一物吶。」
夜皇那一向冷辣的眸子中,卻是被姜莞之這幾句大逆不道的話,說紅了眼。他究竟是憎惡那蘭家的謀反,還是愧疚於自己從未去追查真相,而任憑雙眼所見決斷最愛之人的生死。
他稍稍閉眼,自己的這位老師,不愧是最為了解他的人,他以為十年時間自己早已釋懷,可是如今的結果卻是,他什麼都放不下,什麼都留不住,成王二十載,留下的全是遺憾。
他睜開眼,擺了道手,「送太師下去休憩,」他隨後看向那祭台旁側站著的道士,厲聲問道,「孤夢中所見已經悉數告知於各位,若非挫骨揚灰這一法,還有何法可清孤之念?」
其中一個道士緩緩走上前,手中一握拂塵別在肘間,「啟稟陛下,今日是景和十四年四月初四,按照命盤,屬大邪之日,自古有五獸之眼,以血為祭,可度化邪念幽魂。五獸分別是魚、蟻、犬、狼、鳥,而五獸之首魚之雙目,便是驅散魔魂的最佳祭品。」
「只是這五獸必須此刻就在祭台方圓十步之內,否則便不應願,可由這範圍之內的人眼作為代替。」
此話一出,圍在祭台周圍還有相當距離的官員們立刻紛紛躲開,蕭鎮也猶豫著從那祭台上走了下來。
覃雨望眸中一頓,她看著那放在台上的骨灰盒,伸出手去,將那蘭機的兩個盒子中的骨灰混在一起,緊緊抱在懷中。
她眼神堅定地看著一臉震驚的夜皇,聲色冷颯,「皇天在上,我覃雨望,願以血目換蘭氏英靈永存!」
彼時,千里之外,營帳之中。
夜念斯盤腿坐在營帳正中前方,黑眸瞪著面前的茶杯,那杯子里倒映著營帳頂部的影子,不知為何,從方才正午開始,他的心莫名一顫一顫地。
他深深平了兩息,若是府上出事,岡牆植就算再愣,總還是知道要按照他的吩咐,及時送信給他的。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眼神期待一抬,覃雲從門外進來,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到旁邊的覃羽身前,單膝下跪,「武侯,淮河南岸常明庄,已經窺到那群賊人蹤跡,約莫八百人上下,都是短兵短刃,不排除暗器。我們何時進攻?」
軍中無父子、無兄弟,故而眾人稱謂都按照品階,覃羽看了眼夜念斯,「元帥,您以為?」
夜念斯抬手把弄著桌上的茶杯,黑眸直勾勾盯著那桌前放著的地貌圖,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常明庄地勢易守難攻,他們若是盤踞其中,驍騎營必然損傷慘重。」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今日風向東南,風速極快,我方營帳處於上風向,若是引火燒之,必能將其逼退至西北角,在那處設伏,定能一舉殲滅。」
覃霄賢看著面無表情的夜念斯,心裡也是驚訝地,他沒想到這個男人居然這麼毒,不得不說他這方法的確是個好辦法,但是未免讓人覺得他過於冷血心腸,畢竟江南六部已經確定,那些人身上的確是佩戴著蘭氏的腰牌。
覃雲看向覃羽,覃羽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
當晚,常明庄中人根本沒有招架之勢,他們在那裡吃喝玩樂,享受著暫且不用訓練的日子。因為按照蕭鎮萬無一失的計劃,這個時候,夜念斯早已經帶著覃家軍折返回京了。
只是等到他們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整個常明庄,在一夜之間被驍騎營釜底抽薪,哪怕是僥倖能逃的,卻還是被夜念斯格外布置的幾個小隊生擒,最後紛紛咬毒自盡。
江南六部中的賬本幾乎全部燒毀,當年的舊賬再也無處查詢,所謂的蘭氏舊賊被鏟滅,四月十六這日,天還未亮,大軍便大勝回京。
當夜念斯隨著眾人邁進府門時,便看到了哭成淚人的柳葉和一旁神色凝重的岡牆植。柳葉將祭禮的事情前後統統告知了覃羽,傳回府上的消息是說,覃雨望自願用自己的眼睛祭天,換回蘭機皇后的骨灰。而從四月初四開始,覃雨望便因為私闖祭禮,而被關入昭獄。
眾人都急地彷彿是熱鍋上的螞蟻,因那昭獄是不讓外戚進入的,覃雨望必須要被關整整十五日才得放。
夜念斯黑眸中神色複雜難隱,他轉身邁出府門,直奔大內而去。
宮中大內昭獄直屬御前,除去皇嗣無人能夠探望,夜念斯走到那大牢前,還沒進去,就從裡面傳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他黑眸中絕厲,冷色凜然,因為剷除蘭氏逆賊有功,皇上嘉獎了覃武侯府,也下令免除夜念斯罪身,現在,他同宮中那些皇子,身份上再無差異。有差異的,就是他,是嫡子,而其他人,是庶。
門前侍衛原本想要攔截,可是眼下誰和夜念斯接觸,邪門的很,必然沒好下場,就像那覃家二小姐,還不是覃武侯捧在手心的寶貝疙瘩,如今不也被折磨地不像樣了?雖然取眼的過程他們沒看到,但是卻看到了那端出來的血淋淋的雙眸,他們是個男人,都害怕地不得了。
夜念斯從門前進去,到了內關卡時,卻被兩個人攔下來,那兩人從頭到腳瞥了一眼夜念斯,見他穿著一身月青色的衣裳,神色疲倦,面無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富庶的皇子,故而並不尊重於他。
他們拔出劍,抵著他,厲色道,「皇家重地,無皇上手諭,不可探視,回去!」
夜念斯黑眸中稍稍閃過一絲邪厲,他緩緩抬手,握住其中一把劍,用手狠狠地擰著,逼著那侍衛後退。
那侍衛何曾見過這種瘋子?他手中的劍是松也不是,握也不是。
夜念斯黑眸直勾勾地盯著他,面無表情,他嗓音清寒,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不日前剛殺了自己所有的族人,你猜一猜,我缺不缺你這一條命。」
那侍衛一聽,急忙哆嗦著鬆了手,畢恭畢敬把關卡門推開,垂著腦袋,「夜王殿下,您請,您請!」
夜念斯深吸一口氣,黑眸看著裡面右側的那個房間。
那抹熟悉的月青色背對著他坐著,面朝著外面的光,清冷的光照進這黝黑而骯髒的地方,而她就獨自一人在那處待了整整十一日。
他眼尾狠狠地紅了,左手指尖滴著血,內關的監牢並不上鎖,他抬手推開那門,一步一步走到覃雨望身後。
他黑眸看著她瘦削的肩膀,寬大的身體顫抖著,紅著眼睛,單膝跪了下去,抬起大掌,似乎忍著巨大的悲痛一般,眼中一顆淚都盈了半許。
覃雨望唇角輕挽,刷一下轉過身來,睜大兩隻如杏的大眼睛,歡喜道,「殿下!你回來啦!」她像個小孩似地輕輕舉起自己懷中死死護著的那個骨灰盒子,她已用自己的衣服將那盒子擦地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點灰塵了。
夜念斯獃獃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還在,這……難道是他的夢么?一滴淚從他眼中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他的大掌緊緊捏著覃雨望的薄肩,緊了又緊,卻在心裡強烈地隱忍著,許久,哪怕自己渾身都疼地顫抖著,心裡歡喜地顫抖著,也沒有自私一次,將她擁入懷中。
覃雨望見他落淚,急忙放下手中那盒子,抬手撫上他側臉,抹掉淚痕,上前摟住他的脖子,緊緊投入他懷中,甜甜道,「殿下別怕,皇上拿去祭天的眼睛是福魚的眼,不是我的,皇上說了,今日我便可出去了,我可累死了,要殿下背背。」她的小腦袋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蹭了兩下。
她只說了好的,卻沒說,當時入牢時,她確實以為要剜掉的是自己的眼睛,若非是想起了蒼璟墟那封信里提醒她帶上兩隻魚眼入宮,她現在都已經是盲的了。
她也沒說,自己摔了那一跤,右手蹭破了皮,這十幾天吃地一點都不好,她的小肚子都已經餓平了。
她也沒說,在他離開的日子裡,在她這場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里,每日讓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她害怕岡牆植沒有攔住那出城給他報信的探子,讓他聽憑祭禮一事,便失去理智,毀掉自己。
夜念斯從未有一刻,比現在更加害怕。他懷中的人分明受了驚嚇,那眼中的溫暖和善意怎可能完全遮住她的害怕。
他垂在草垛上的手,緊緊地捏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
是誰,敢動他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