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一節 青鳥殷勤為探看
紫毫聞言,猛地站起身來,卻是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奴婢做事缺乏思量,險些累了夫人的聲名性命!」
舒娥看著紫毫一臉誠惶誠恐的神色,搖頭低聲說道:「這些她都是早有預謀,又怎麼怪得了你。使我險些連累了你們。」說著起身拿過一件粉綠綾子無袖短對襟褙子罩在身上,又對著鏡子細細抿了抿鬢角的碎發。
「夫人是要去哪裡?」華芙忙整一整自己的衣襟走了過來。
「去花相居。」舒娥伸手似是欲再扶正頭上的金釵,然而沒有碰到,卻終究停了下來。心中只是感嘆:釵頭這樣精緻這樣華美,留在頭髮中的那一截,卻是尖錐。
「去花相居,你又為何要帶這支釵子?」丁香的臉上露出嫌惡的神色:「那地方能避則避,最好一世不去。」
「楊美人晉封婕妤,小產失子,兩件都是大事,夫人不得不去。」紫毫嘆道,「只是該帶些什麼禮物?」
「她不往幽篁里送些稀奇的東西害舒娥,已經要燒高香了,怎麼還敢送東西過去。」丁香順手拿起桌子上剛送來的一盒茶葉說道:「譬如舒娥送了這個去,她們又會不會說這茶是用麝香熏過?既是這樣,還帶什麼禮物。」
舒娥淡淡一笑,說道:「此刻帶禮物,究竟是為著喜還是為著喪?所以不如不帶的好。」說著看了看孫娘子,低聲說道:「我獨自去吧。」
丁香和紫毫都是一臉憂色,華芙說道:「夫人當心。」
兩日不出幽篁,連竹林中稀疏的日光,都變得有些耀眼。舒娥抬頭用力看著竹子的頂端,陽光,幾乎刺得她快要睜不開眼。然而舒娥只是固執地睜著眼,眼前那一片光,那一點亮,總是這樣熾熾灼灼,帶著讓陰暗無所遁形的亮色。
是什麼東西遮住了眼前的亮,又從眼前一閃而過?
舒娥幾乎以為自己被陽光曬花了眼,極力閉上眼再看時,灰白羽毛,石榴子般亮紅的雙眼,眼前盤旋滑翔的,不是靈鏡又是什麼?
彷彿他鄉遇故知一樣,舒娥的心中充滿了重逢的欣喜。來不及思索靈鏡為何會在這裡,腦中一襲黃衫的公主輕輕閃過,靈鏡已然躍到了舒娥的肩上。這樣的喜悅,讓舒娥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許多。
花相居外本是一片極大的芍藥園子,雖沒有了花,但是枝葉也是綠的可愛。花相居便坐落在這一片蔭潤的矮樹叢中。不知是不是錯覺,舒娥覺得眼前花相居較之前日,多了幾分肅殺的顏色。
前日的一眾宮嬪花團錦簇走進花相居,個個眉橫柳葉,腮凝桃花,衣著華瞻,首飾精美,連這一片純綠也平添了許多繽紛的顏色。前日花相居里人來人往,腳步匆匆,單是鞋履沓颯的聲音,也點綴了這一片幽園的寂寞。
然而近日,連門上的小太監也不知去向。
舒娥踱到正廳門前,便將肩頭的靈鏡放在園子中,悄立廊下,靜等著有人經過。
第一個發現舒娥的是惠風,彼時她正端著一隻雨過天青釉的薄胎茶碗,從正廳徐徐走過。惠風看見舒娥,大吃一驚,匆匆忙忙中,向舒娥行了一禮便走進內室。惠風的臉色一如前日般蒼白,彷彿前日所受的驚嚇,一直未曾褪去。
舒娥已經想到楊婕妤或許會避而不見,甚至已經想好若是不見,便讓惠風轉達楊婕妤自己是來送還金釵。可是沒有想到惠風很快便走了出來,臉上勉強帶了笑容,請舒娥進去。
楊婕妤的內室十分闊朗,三面皆有大窗。只是此刻三面窗上皆用玫瑰紫色的厚綢布擋住,不透進一絲太陽的光線,只是滿室都映成了暗暗的深紫色。
這樣的空間,這樣的光線,舒娥只覺得翳悶,還有因為不通風而帶來的熱。
「舒妹妹,快請坐。」楊婕妤的聲音彷彿是暑濕悶熱的夏日因為雷電而漏過的一絲清風,挾著驟雨欲來的清涼的感覺。
舒娥因為這樣的聲音微微一怔,彷彿還是前天的歡宴上,楊美人向自己敬酒的時刻,又彷彿還是大前日的幽篁里,楊美人舉著如悅溫軟的小手嗎,向自己揮手再見的時刻。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記憶,那樣近又那樣遠,卻因為已經是從前,便已經是再也回不去的時刻。
楊婕妤身著一件白地姚黃花的對襟襦衫,一件淡黃色絲綢面薄被齊胸蓋著。頭髮用一根淺黃綢帶鬆鬆綰在腦後,沒有一絲飾物,只帶著一根月白色抹額,抹額正中獨鑲著一粒渾圓的珍珠。
渾身的素衣,連枕褥被子盡皆用素淡的顏色。唯獨楊婕妤的臉上,還留著脂粉染上的暈紅的顏色,映著屋中的深紫光線,愈發顯得攝人心魄。
「我以為舒妹妹再不會踏足花相居了。」楊婕妤的聲音哀婉低回,「都怪我無用,懵懵懂懂,既不識人,又不知事,倒讓妹妹受了好大的委屈。」
楊婕妤塗著艷紅唇脂的雙唇在暗光中越發顯得飽滿而潤澤,這樣的雙唇一張一合,彷彿是師巫(宋代民間巫師)念動咒語一般,帶著某種蠱惑。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聲音,舒娥差一點就要相信了。
舒娥極力從楊婕妤的臉上撇開自己的目光,楊婕妤似是恍然察覺了什麼,低聲說道:「舒妹妹是否看不慣我如今的樣子?」說著微微側一側身,從枕下翻出一面小小的銅雕花朵為背的鏡子,對著窗子的方向,細細看著。
「兩個月的胎,甚是說不上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只算是,母親身上的一滴血。」許是哀傷過度,楊婕妤的聲音里竟沒有過多的痛意。
嬌杏和柔雨進來給送了茶水,楊婕妤揚了揚頭,兩人又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可是我卻不想看自己面色蒼白的樣子,更不想讓人一眼就看得到我的失落頹廢,哀哀欲絕。我更不願讓皇上看見我那個樣子,更會勾起……他的喪子之痛。」
「娘子便不覺得可惜嗎?」舒娥忽然問道。
楊婕妤似乎微微一怔,輕啟朱唇,彷彿是瑰麗的初陽流彩下一朵徐徐綻放的紅芍藥:「驟然失子,豈止是可惜二字……」
舒娥透過楊婕妤身上的薄被,似欲看到薄被之下的那個身體。楊婕妤下意識地捂著小腹,微微弓起身軀。
「婕妤娘子何必這樣擔心,我說的是茜桃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