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曾見長安
葉渝州讓了兩次,公平伯都沒進屋,說是凍菜擔子還在街上擱著,家裡婆娘也在等,片刻就得走。
雲娘見人沒進來,也出來請了一回,嘮叨飯食一會兒就好,面都是一早就備下的,鹹肉也蒸上了。
公平伯用同樣的理由把她打發回去,在很高的位置擺手,說:「你們幾個就別請來讓去地耽擱我了,我就是來找魚粥說幾句話而已,站著便能說完。」
放置好了東西的李映月後腳又出來,站一旁看著,公平伯倒是沒趕她,也不知是不是覺得她反正還小,聽也聽不懂。
「魚粥看這裡。」
借著院子里那支火把的光亮,公平伯側身,伸手指了指一側的籬笆院牆,說:
「我剛一轉頭瞥見的,這籬笆牆啊,老竹夾新竹,代代人來補。想來這些新的,都是你這兩年間逐漸補換上去的吧?」
「嗯,平日里零星補換,公平伯你這一說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不少。」葉渝州點頭說道。
老鄭家這籬笆牆很有些年月了,時不時壞去幾根,都得拿新竹子及時補上。
雲娘說,一戶人家的院子,完全不設籬笆其實也可以,但是既然有了,就不好放任殘缺漏洞在那裡,免得叫人看去,似個破落人家。
「終是撐下來了一個家啊,就算鄭老篾走了,也沒有破敗過,一直像模像樣。」
公平伯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連著點頭,感慨了一句,說:「魚粥這兩年做的很好。」
「主要還是家姐雲娘的功勞,長姐如母,她最辛苦。」葉渝州道。
「雲娘也很好。你們這一家三個孩子,都很好。」
公平伯誇完,頓了頓,轉入正題道:「我剛從街面上轉來,前會兒那裡眾人正好都在議論,你們會不會隨那位儲大人去長安……」
「說書爺確有相邀,蜻蜓剛回來同我說起。」
葉渝州轉頭示意一旁站著的李映月,她先前跑出熱汗了,此時還有髮絲彎曲黏在額前,像個有趣的眉間妝飾。
「嗯。」
公平伯點頭,並沒有直接詢問葉渝州此時的想法和決定,想去或不去,而是說:
「所以我才想著找過來,同你聊上幾句。倒也沒有什麼具體建議,只是想著你家裡長輩都已不在,怕缺商量,便來陪你一起議一議。也把我這老朽土民的一點粗淺經驗,說給你聽。」
葉渝州連忙拱手,跟一個個子如此高的人說話總是有些累的,他拱手后,不得不大幅度的仰起頭,說:「多謝公平伯。」
「魚粥不用一直這樣客氣。總之這事最後如何決定,還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
「老頭兒見識少,並不知朝堂高處到底什麼樣情況,但是心裡總覺得吧,這請賢任能,邀請復出的事,似乎並不該東宮太子來做。」
公平伯這一句,與葉渝州自己之前的分析完全一致。
這件事,太子派人公開來請儲世衍,邀他輔佐、對抗某個力量的意味強烈而明顯,且這種對抗,大概率已經撕破臉皮,直接擺在了明面上。
既然皇帝一直病在床上,大周近十年來又在立儲一事上發生諸多曲折,他們的對手,其實也很明顯,是那位「聖人」。
大周如今的聖人並不是皇帝,而是皇後衛氏,名衛琢。據說已經陪皇帝臨朝聽政好幾年了。
「這一點,我與公平伯所想一致。」葉渝州說道。
公平伯點了點頭,「再我記得,咱大周如今的太子殿下,應該早就不是儲大人任職太傅時候那位了吧?」
「不是,當時那位名陳觀常,是大皇子,五年之前就已經死在獄中了。之後還廢過一個。如今的是三皇子,名陳定先。」葉渝州答道。
「哦,是這樣。」公平伯點頭,然後繼續道:「說起來,儲大人與當今皇帝,似乎也不太對付。我記得他來固城說書頭兩年,咱這邊有沒腦子的問起過當今皇帝,他給的評價,好像並不好。」
「他當時說,豎子不足與謀。」葉渝州道。
「那便是不對付了。」
公平伯做了結論。
不過這一條,葉渝州並不完全贊同,當兩個男人曾經多年相處,攜手奮發過,後來其中一個這樣去罵另一個,怨氣之中,多少夾雜一些親近情分。
正如之前在小茶樓那位聽客所說,儲世衍後來出了那麼大事卻沒被殺,只是革職不用,當也很能說明,當今皇帝其實始終顧及兩人之間的情分。
當場,葉渝州沒有說出來自己的異議。
公平伯沉吟一下,說:「這樣議下來,我便覺得,其中多少有些兇險,乃至可能有大兇險。」
葉渝州:「確實。」
「但我不能只說兇險,不說機遇……此事,實是普通百姓人家幾輩子難得的大機遇。」
「魚粥了解。」
「我是鄉野人,眼界低,說的未必對。」
「公平伯謙虛了,你在高處說話,自然都是高論。」葉渝州仰頭打了個趣。
公平伯:「你小子!」
「那便看魚粥自己如何權衡。」公平伯看著葉渝州的眼睛說。
「我一定謹慎思量。」葉渝州仰頭對視道。
然後,公平伯慢慢笑出來……在他那張滄桑而總是嚴肅的臉上,少見的露出莞爾神情,接著,以自嘲聲,吭吭笑道:
「剛一來就說了,我不做建議,偏是現在很想建議……」
「公平伯請說。」葉渝州忍笑道。
「臨走再說吧,權當供伱參考。我先說個題外話,卻是早就想同你說的,現在說來或沒什麼意義了,但我想著還是說一下。」
「好。」
「全固城大約每一個人心底都知道,魚粥會是下一任公平伯。這個問題如今還沒多少人提,是因為他們總覺得我還能擔任這事許多年,但若真有人問起,他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
葉渝州答啥也不是,只好笑一笑。
「其實,我這兩三年內便要出去一陣,並不知道多久能回來。所以總想著要找機會提前跟你說,魚粥得做好準備,去做那固城有史至今最年輕的公平伯……哈哈哈,咳咳。」
公平伯說著大笑起來,笑得直咳嗽。
葉渝州想到那個場面,自己十八九歲,上街,滿街包括白髮阿公在內,都來喊「公平伯」,一樣忍不住好笑。
那樣或該經常板著臉了。
就連一旁的李映月都忍不住笑出來,做乖巧樣子,朝葉渝州施禮,喊了一聲「公平伯」,把自己逗得前仰後合。
「想不到,如今倒是魚粥可能先離開。我這說完走了,不用出來送。」
公平伯止住笑,也止了咳嗽,利索轉身出了院門。
帶合院門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我覺得,情分若真,不在一時。」
公平伯給了建議,轉身往市上走去。
「多謝公平伯,魚粥明白的。」
其實剛才兩個人聊下來后,葉渝州自己,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待他轉回身,李映月已經走到跟前很近處了,仰著頭,一雙眼睛里撲閃著小小的鬱悶和無奈:
「看來今晚不必收拾東西了。」
「哎呀,看來蜻蜓聽懂了。」葉渝州伸手揉了揉她的腦瓜子。
「這有什麼難的,便是等等的意思嘛,反正咱們去了也不是什麼助力,倒不如先留下來,等上一等,看說書爺回去后具體是個什麼情況……
「若是不敵那對頭,敗得快,說不定他先灰溜溜回來固城哩。」
李映月轉身,一邊繞晃走著,一邊說。
「咱們跟說書爺之間的情分呢,要是足夠真切,晚一些再去長安城裡尋他,也是一樣的。」
「若是晚些再去,便沒了情分,那這情分,也不足夠讓咱們明日就跟隨他去長安。」
「我家蜻蜓果然聰穎非凡。」葉渝州面有所思,由衷誇道。
「是的呀……可是,我想見長安!」
李映月背對著葉渝州,似真的有足十二分嚮往,雙手抓扯著衣服鬧小性子,仰頭:
「長~~安!」
「長~~安!」
她以抓狂嚎叫的樣子向夜空喊,但實際怕雲娘聽見了,遭罵,並沒有真的把聲音完全放出來。
「其實蜻蜓你見過長安的,六歲之前,你便生長在那裡。」
葉渝州在她身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