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酷吏
夏雲鶴聞言,面色一滯,下意識看向三娘,後者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
心中明了,怪自己輕信於人,低頭暗思,這個陳海洲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抬眸對上陳海洲眼睛,她穩了心神,問道,「陳大人什麼意思?」
鷹眼漢子摸著下巴,似笑非笑,「人人都說夏逸之,風采卓然,更好奇夏大人為何不娶妻,沒想到,內中別有隱情。」
見夏雲鶴臉色幾變,陳海洲起身端起金玉酒壺,給她斟酒。
「夏大人……不對,該如何稱呼你呢?」,他故意探身,輕敲桌子,「女扮男裝的探花郎,若陛下知道——」
夏雲鶴攥起拳頭,渾身汗毛倒豎。
「夏大人別緊張。」陳海洲坐回圓凳,笑意充面,似已穩操勝券,「陳某隻想問一問,夏大人為何找許子懷摹字?又為何說出黨同伐異?不知道夏大人是為誰?七皇子?」
夏雲鶴拿起桌上竹著,並齊端頭,夾了魚膾,慢慢咀嚼,看向三娘,三娘頭垂得更低。
「話說回來,夏大人易釵而弁,實在難辨雌雄。」陳海洲諷道,「佳人何須混跡朝堂?莫不是話本子看多了,想攪弄風雲?」
「啪」一聲,夏雲鶴拍下竹筷,魚香盈口,目光銳利,「陳大人既知我身份,何不直奏聖上,為陳大人的功績再添一筆,反在這裡饒舌。」
她轉頭看向三娘,心中憤懣,「姐姐曾信誓旦旦,說不會將我的身份告訴旁人。」
三娘淚眼朦朧,怯生生抬頭看她,哆嗦著嘴唇,想解釋,又低下頭,偷偷拭淚。
夏雲鶴轉眸,瞥見陳海洲笑意不明,看著她們二人,姿態輕狂,輕叩瓷碗。
他笑著指向夏雲鶴,「夏大人將我之前的疑問解釋清楚,我便不會將你女扮男裝之事,告訴陛下。」
「否則,」,陳海洲面色遂變,雙目陰冷,「昭獄觀事台,請夏大人進去一敘。」
他一把捏住旁邊三娘的肩頸,女子頓時發出凄厲的慘叫,激得人頭皮發麻。
五味樓小使聞聲趕來,敲門詢問發生何事,陳海洲信步到門邊,開門賞小使一顆金豆子,吩咐不準再來打擾,小使連連點頭,窺了一眼屋內,哈腰退了出去。
三娘伏在桌上嘶嘶抽氣,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到白瓷盤中,後背洇出鮮紅血跡。
夏雲鶴雙目似劍,冷冷道,「你敢用私刑?不怕?」
陳海洲關上門,冷哼一聲,在廂房內背手而立,「怕?我何懼之有?該怕的是夏大人才對。就像初一宮中,夏大人迷路,在亭中看見了什麼。」
夏雲鶴恍然大悟,陳海洲背後之人是萬貴妃,那日自己走得匆忙,同樣亭三條足跡,他們必然察覺,四皇子滑溜如魚,一準將所有事情歸咎於她。想明白后,她故意問道,「陳大人這話我聽不太明白?」
「哼,夏大人沒去過昭獄,不知道我們的本事。」陳海洲朝三娘的方向略微昂頭,「不過是些皮肉傷,養兩天就好,到觀事台裡面才知道什麼是手段。」
觀事台,抬屍棺。
夏雲鶴攥緊拳頭,她當然知道那個地方,人人聞之膽寒,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前世太子讓昭獄的人給她治手,離開后,有人給她罩上黑布袋,拖著她去了那裡,剝皮,剔肉。
【探花郎,你別怪我們,死後冤有頭債有主,國公爺吩咐的,我們也是不得已。】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哎,讓你死個明白,國公爺說,你的字飄逸于飛,他老人家甚是喜歡。你放心,我們陳爺手法熟稔,頃刻便了。】
因為字寫得好,所以被剔了手上皮肉。
肌膚撕裂之痛,避無可避,逃無處逃。掙扎愈劇,他們越按住她,鐵鏈穿骨,又怕她咬舌自盡,以木塞封口,一把剔骨尖刃,颳得骨肉嚯嚯作響。疼啊,一層一層往下剝,像毒蛇噬咬,暈過去,用冰水潑醒,再繼續,暈了,再潑水。
直至雙手只剩下森森白骨。
陳海洲的聲音響起,「呵,女人畢竟是女人,夏大人眼眶怎麼紅了?」
回憶與現實交織,夏雲鶴低頭拭凈淚水,眼中似火燒,一口銀牙咬碎,往肚裡咽。袖中拳頭捏得發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抬眸,逼向陳海洲,眼前這個人,是親手剔盡她手上皮肉的仇人。
陳海洲道:「夏大人害怕了?」
見她抿緊嘴唇不說話,又道,「只要你講清楚為何會找上子懷,我自然會守口如瓶。」
講清楚?身在局中,互為棋子,四皇子設計她發現萬、陳二人密談,萬貴妃又派陳海洲前來對她施壓,她何德何能,讓他們費盡心思對付,可是,若真當她為初出茅廬,那是小看她。
夏雲鶴掀起眼皮打量他,壓下心頭火,儘力扯起嘴角淺笑,「陳大人,究竟忠心許子懷,還是效力萬貴妃?那個頭磕得真叫響。」
不給陳海洲張口的機會,夏雲鶴提高聲量,「陛下素惡臣子結黨營私,陳大人還與貴妃有染。」
後半句話純屬夏雲鶴胡謅,陳海洲卻是急了,「你!」
見陳海洲欲啟齒,她搶先言道,「要鬧就鬧到陛下駕前。你想送我進觀事台,我拼上一條命,也要扒下你身上這層皮。待陛下徹查,誰也沒好果子吃。」
此言一出,陳海洲色變,他慢慢走到桌旁,坐回圓凳,一雙鷹眼怒視夏雲鶴,夾菜入口,忽撫掌大笑,「陳某不過戲言,夏大人何故當真?」
他起身給夏雲鶴斟酒,夏雲鶴手護杯口,僵立須臾,將酒杯推了過去。
陳海洲呆了一下,笑著倒酒,「這酒色澤純凈,烈性十足,與夏大人性格相仿,看似文弱,實則……」
他笑著說道:「我只是想跟夏大人交個朋友,若圖官職,何須在這裡設宴。陛下賞賜的,遠比萬貴妃給的多。我是個粗人,不拘黨爭,唯忠於陛下……」
陳海洲語未畢,夏雲鶴截他話頭,「陳大人雖口稱效命陛下,實則與萬貴妃攀扯不斷,陛下豈能不疑?」
陳海洲眼神陰鷙,拍出一柄短刀,威脅意味甚濃,「夏大人,讓一個人死,沒有比構陷他謀反更奏效的事。不認罪,則罪名益增,無證據,則偽造證據。刑者受虐,刑人免罰。」
夏雲鶴心中滴血,攥緊拳頭,腦中轉了幾轉,冷笑回敬,「陳大人,我夏家的夜不收不是都在您手底下?」
陳海洲愣住,坐回凳上沉默不言,竹筷在手中轉了幾圈,思量夏雲鶴找許子懷仿字,是否與他手中夜不收有關。夏雲鶴真正想要的,或許是對夜不收的掌控,遂問,「夏大人想要回去?」
夏雲鶴垂眸,姑且隨夜不收之議,心下盤算,夜不收自邊塞哨所,通便天下,至今削減殆盡。歲月匆匆,甲子如瞬,若能洞察夜不收邊軍之制,對她或有大助。
「陛下命我撫恤夜不收殘兵,我需要一份夜不收邊軍兵制名單。」
陳海洲坐直身體,「夏大人想幹什麼?」
「我只要一份夜不收邊軍兵制名單。」
陳海洲緊皺眉頭,「海內無戰事,你要這些作何?陛下可知道?」
「某隻是好奇。夜不收昔屬夏家,今歸陳大人,某不想與大人您爭,只想借之一覽,觀史知興衰,偶作懷念,閑時慨嘆春花秋月,物換星移。是否報予陛下,全聽陳大人決斷。」
陳海洲自己喝光秋露白,面不改色,「哼,夏大人心思深,沒幾句實話,但夏大人這個忙,陳某應了,只想跟夏大人交個朋友。」
他看向三娘,一昂頭,抽出短刀,「這個女人聽了許多,得殺。」
三娘白著臉,踉蹌爬到夏雲鶴身側,拽住她衣襟乞憐,「夏大人,奴不是故意泄密,求夏大人救救奴。」說著,連連磕頭,又見陳海洲提著刀往來走,嚇得連連尖叫,直往桌子下面縮,血也抹在夏雲鶴的手背上。
陳海洲道:「背信棄義,首鼠兩端,牆頭草兩端擺……」他哼了一聲,提刀指著三娘,看向夏雲鶴,「夏大人,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
三娘嗚嗚哭泣,夏雲鶴左手捂唇,咳嗽兩聲,將狐裘護在三娘身上,「陳大人的手段,受得住的有幾人?花有千樣,人有百態,何須刀劍相問。」
……
三娘身披狐裘,夏雲鶴攙扶,緩緩行出酒樓,有人好奇打量,夏雲鶴不予理睬,正愁如何回去,臻娘從街邊青布馬車跳下來打招呼。
「公子,您沒事吧?」她看向三娘,三娘往夏雲鶴身後躲。
夏雲鶴道:「帶她回去。」
臻娘點了點頭,扶著三娘上了馬車,扯住夏雲鶴手臂,拉到一邊,低聲道,「公子,她就那個姑娘啊?我聞見有血的味道。」
夏雲鶴示意她噤聲,貼她耳邊耳語幾句,臻娘眉頭皺緊又鬆開,頻頻點頭。
三娘放在外面,實在是個變數,不如放在自己身邊,盯著也好。
酒樓里有陳海洲應付,沒人敢找其麻煩。
她搓熱雙手,捂住臉頰,道,「你怎麼會在這裡等著?」
「這不是擔心公子嘛,」,臻娘看了眼馬車,拍拍心口,「早知道這樣,我就再多拿件衣服。」
交談間,一個乾果忽然打到夏雲鶴身上,臻娘拾起來一看,道,「是苦楝子。」
夏雲鶴抬頭四望,又有一個果子打了過來,臻娘伸手一抓,指向五味樓二樓臨窗處。
她順著臻娘所指方向看去,四皇子斜倚在窗邊,勾起嘴角沖她笑得和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