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決斷

慎決斷

不等夏雲鶴出聲,傅三爺已經竄出屋外,轉而押著三娘進屋。

女子伏在地上,頭如搗蒜,聲聲「饒命」之中,恐懼與哽咽交織。

傅三爺向夏雲鶴抱拳,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冷著聲音說道,「公子,這個女人留不得了。」

聽到傅三爺起了殺心,三娘仰視座上,見夏雲鶴面色凝重,眉間籠罩陰雲,十分不悅。三娘心弦驟緊,膝行至前,匍匐在夏雲鶴腳邊,顫聲哀求,「奴不敢了,公子,奴不敢了。」

夏雲鶴勾起唇角,嘲弄了一下,沒有說話。

先前發誓不會將她女扮男裝之秘告訴別人,最後屈服在陳海洲的刑罰之下。夏宅內,不遵規矩,私出無狀,今又作竊聽事。三娘似乎並不懂,再一再二不再三這個道理。

夏雲鶴道:「我之前告訴過你,該說什麼,做什麼,你不聽不信,現在又裝出一副可憐相,給誰看?」

三娘抽噎回答,「公子,奴沒別的想法,臻娘讓奴來問問三爺口味,真的。奴一時手滑打碎了茶盞,絕無偷聽公子與三爺交談的念頭,求公子開恩。」

「哼,狡辯。」傅三爺蔑了三娘一眼,「臻娘不知我飲饌?需要你奉茶討教?」

「真是臻娘讓我來問的,臻娘說公子不吃椿芽,但三爺愛吃,讓奴來問問公子,該不該加這菜。」三娘哭得梨花帶雨,伸手去拽夏雲鶴衣角,卻被躲開。

見夏雲鶴沉默不言,傅三爺心中打定主意,轉頭看向三娘,磨了磨牙,惡狠狠威脅,「這般聒噪,三爺爺我手起刀落,剝你一張美人皮……」

三娘嚇得驚叫,直往牆角躲,在三娘眼裡,這個漢子頰生黑痣,語氣狠戾,一看就不是善茬。幸虧四周民居空置,尖叫聲未招來鄰人叩門,反引來庖屋內忙活的臻娘。

婦人探頭看了屋內一眼,對上夏雲鶴冷峻的眼神,夏雲鶴緩緩搖了搖頭,示意婦人出去。

臻娘嘆了口氣,拍了拍手上麵粉,回到庖屋繼續忙活。

這邊傅三爺還在嚇唬三娘,「刀不用太長,一拃就夠,從下頜……」

「夠了,三爺。」夏雲鶴皺緊眉頭,腦中嗡嗡作響,傅三爺的話,令她想起自己前世遭的罪。

三娘環抱雙臂縮在炕角,抖成一團。

她轉頭看向傅三爺,「三爺是從陳海洲那裡學的剝皮拆骨?」

傅三爺驚遽,急忙辯解,「公子,蒼天可鑒,自公子為家主,我再未與陳海洲謀面。再說,這種人反覆無常,老夫人命我護衛公子,自當杜絕一切隱患。」說到最後,漢子顯得頗為委屈,「我皆為公子著想。倘因她誤事,害了公子,我傅三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更辜負老夫人的深恩。」

夏雲鶴低眉,傅三爺說得不錯,知她身份者,夏氏以外,再無旁人。現在多了三娘、陳海洲,皆是潛在威脅。

她看向哭得抽噎的姑娘,偌大的上都城,少一個人,就像塵埃隨風,融入大地,分辨不出本來的樣子,只有腳下實實在在踩著。

縱然微小,也有厚度。

便輕聲說道,「你走吧,離開上都城,帶著我的秘密,去江南夏家。」

聞言,三娘愕然抬頭,眼眶赤紅,腮邊猶掛淚痕,呆愣著抿緊嘴唇。

「公子,那麼麻煩幹什麼?我以前在邊境干過,處理她,小菜一碟。」傅三爺說完,攥起拳頭,振了振。

夏雲鶴噙著笑,看他,「三爺的主意大,以為上都城是什麼地方?天子腳下,順天府尹魯兆興,乃刑獄推官出身,人稱魯青天,你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案,長了幾個腦袋?還是以為自己是陳海洲?」

傅三爺嘟囔幾句,「留下她幹什麼?直接抹了脖子,多簡單。」

夏雲鶴輕笑,「三爺,你將那勁,用在對付陳海洲上。」

漢子又不說話了。

夏雲鶴對三娘說道:「我留你一命,到江南后,不得再長耳,更不能多事。若再犯錯,我母親可饒不了你。」

三娘睜大眼睛看她,忽得伏在地上大哭,「謝謝公子,謝謝公子。奴到江南一定安安分分,謹言慎行。」

傅三爺還想說什麼,臻娘在外間大聲喊道,「呀,李總管,什麼風把您吹來了?上次給您的寒露酥和佛手卷吃著還行嗎?」

屋內三人一愣,只聽外面李福順陰柔的嗓音帶著笑意同臻娘交談,「你手可巧,點心做得又好看又好吃。陛下福德深厚,讓咱家來請夏大人。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

夏雲鶴皺了皺眉頭,天子要幹什麼?

臻娘在門外攔住李福順,說話聲透過薄薄的灰布簾傳到室內。

「李總管,我家公子剛睡醒,儀容不整,您往院里等等。我呀,最近做了梅子肉,配茶、佐酒都合適。您在這裡等等,我去給您包些。」

李福順客氣了兩句,喊了句「夏大人」,夏雲鶴連忙應了聲,李福順放了心,順著臻娘的話,等在院中。

屋內三人面面相覷,夏雲鶴放低聲音,「一切等我回來再做打算。」

剩下二人點了點頭。

隨後,夏雲鶴換了衣服,隨李福順進宮。

……

剛進養心殿,便聞到一股玉蘭香。

萬貴妃雍容華貴,倚在和惠帝身側。

兩側矮几上,白玉蘭含苞待放,和惠帝御案上,玉蘭枝條鮮切盛放,置玉瓶中,寓意「玉堂富貴」。

從柳皇後去世后,萬貴妃便協管六宮事務,至今已是第十六個年頭,雖無鳳印,卻有實權。翻雲覆雨,箇中高手。

萬貴妃偏愛草木香氣,尤愛玉蘭花。更喜歡讓和惠帝陪她一塊賞玉蘭。

夏雲鶴向帝妃問安,和惠帝令其起身,與萬貴妃相視一笑,彼此推讓。和惠帝又在萬貴妃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惹得貴妃兩頰緋紅,輕輕捶了一下和惠帝肩頭。

萬貴妃眸光一轉,審視夏雲鶴,江南夏家,探花之才,太子、四皇子爭相競逐。若五皇子得之,必挫太子銳氣。含笑試探,「夏逸之,你以為蘭嘉公主如何?」

蘭嘉公主是和惠帝的長女,生母就是萬貴妃。

一聽到這話,夏雲鶴心中升起不詳之感。

元化四十年,三甲遊街日。蘭嘉公主及笄,遇狀元王延玉,心馳神往。萬貴妃存心撮合。彼時,王延玉入翰林為編撰,夏雲鶴為編修。王延玉聞訊,夜抒胸臆,陳情家有貧賤之妻,幼時相識,操勞內外,雖富貴在望,不忍拋妻棄子。

洋洋洒洒,好大一篇文章,「許卿一生,不願相負」,就是王延玉的答案。

之後,王延玉被貶成一個小縣官,與妻子長相廝守,天天添燈畫眉。

而夏雲鶴也就從編修升為編撰。

萬貴妃見夏雲鶴垂眸沉思,在上首問道,「夏逸之,本宮有意尚公主於你,你可願意?」

夏雲鶴心中咯噔一下,撩袍跪地,「臣不願。」她本就是女兒身,如何與公主結親?她心如擂鼓,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萬貴妃臉色一變,厲聲詢問,「不願?!公主配不上你?還是你也想學王延玉?!」緩了一會,勸道,「等蘭嘉入門,抬那個妓為妾,也是祖上燒了高香,阿彌陀佛。」又推搡著靜默的和惠帝,柔聲催促,「陛下,你快說說啊。」

身居高位的皇帝一開口,便帶著天生的威嚴,在場宮人無不噤聲,整個大殿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夏雲鶴額上虛汗直冒,收斂眉目,心中暗道,先是陳海洲,又是蘭嘉公主,萬貴妃念念不忘助五皇子籠絡臣子。

略微思索后,她答道,「臣幸得娘娘青眼,惶恐不安。自知身體羸弱,朝夕與湯藥為伴,前程難卜。公主正值妙齡,上都英才雲集,古語云『少年夫妻老來伴』,臣豈忍以病軀,累公主青春。能伴公主終老的駙馬,才是佳偶。臣並不是。」

這一番話,觸動和惠帝,蘭嘉公主乃其長女,自當配佳偶。夏雲鶴非他所願,然貴妃力薦,不得已而納之。他注視地上瘦影,沉默良久。

萬貴妃切齒不已,暗罵夏雲鶴油鹽不進。見皇帝面無表情,也不好發怒,只得擠出笑容,「既如此,本宮也不好說什麼,等端午時,宮內女眷設宴,夏卿的……夫人,一定要來。」

夏雲鶴俯首稱是,和惠帝遂命起身,令其退下。待轉身,她聽見背後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出殿門不多時,於道路交接處碰見七皇子謝翼,他似乎是專門等候。

謝翼行了禮,請她到不遠處宮牆下,開門見山問道,「先生要娶蘭嘉公主?」

夏雲鶴皺眉,心中暗嘆謝翼又從何處聽到消息?

謝翼見她眉頭微蹙,心下一驚,側著眸子,帶了幾分試探,「先生,真的嗎?」

夏雲鶴看著謝翼,突然發現七皇子個頭似乎快要趕上她了,嘴角輕翹,搖頭微笑。

謝翼揚起眉毛,鬆了口氣,囁嚅半天,又問道,「聽聞先生……納妾了?」

夏雲鶴覺得奇怪,自己這個弟子有點太過於關心她的生活。

不等她表態,謝翼又說,「先生,我只是,隨便問一問。」

這個隨便問一問,被謝翼說出幾分委屈。

她安慰了謝翼幾句,起身辭行。

隨著夏雲鶴身影消失在遠處,謝翼收回目光,往湖邊走去,湖中三隻野雁鳧游。

他拾一扁石,向湖心打出水漂,大雁驚起,謝翼露出幾分笑意。

身後跑來一個小內侍,附在他耳邊道,「殿下,乾爹請您過去呢。」

謝翼拍凈手上泥土,「李總管又想吃孤釀的青梅酒了?」

小內侍涎著臉,嘿嘿笑了幾聲,「乾爹說青梅酒配梅子肉,等殿下一起。」

李福順嗜酒,宮中都知道。最近他饞上謝翼釀的青梅酒,私下常誇香濃味長。

謝翼哂笑,斂眸,「知道了。」酒中加入了北戎之毒,令人更易沉溺。

仰望雁陣,逐漸飛離皇宮,春回陽生,出宮之日遙遙無期。

而那幾隻雁好像能代他,飛向夏雲鶴。

夏雲鶴回到小巷,見三爺候著她,回到院內,臻娘陪三娘坐在檐下,輕拍女子肩膀安慰。

她抬頭看向天空,天上飛來雁陣,候鳥回歸,又是一年。

心中對於三娘的去留也有了判斷。

「三娘留下吧,萬貴妃端午宴請女眷,特意讓她去。這些日子給她教教規矩,往後……得時時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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