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結罾(4)

緩結罾(4)

繞過面闊七間的主殿,沿著一條碎石鋪就的花徑前行,走到頭,左轉進一間四方院落,院中是一間普通小屋,屋前栽了一棵石榴樹,枯愣愣地杵著。

孫典軍抬手請她進去,夏雲鶴頷首謝過,邁步進入屋子。

屋內燃著燈,燭光幽幽,明暗交錯,一片肅穆之色。

牆壁上掛著一副山水畫,峰巒疊嶂,江水潺潺。畫下是一面黃花梨束腰軟榻,榻上斜靠了一個容貌清雅的年輕女子,指尖把玩著一支白色玉蘭花,神色懶懶。

薛旺跪在地上,不住哆嗦。衛斯昭則跪在薛旺旁邊,脊背挺得筆直。

榻上之人想必就是蘭嘉公主,夏雲鶴心中如是說道。

只是不知蘭嘉公主問了兩人什麼,薛旺與衛斯昭又是怎麼回答的?

「你就是夏卿?」,蘭嘉公主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詫異,她的目光停在夏雲鶴身上,不住打量。

夏雲鶴繞過二人,向蘭嘉公主行禮,「臣夏雲鶴,拜見殿下。」

「看起來果然病懨懨的。」,公主笑了起來,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夏雲鶴看跪在地上的衛斯昭,「他真的是你的僕從?」

蘭嘉公主先不問陳海洲謀反一事,反而問起衛斯昭的身份。這讓夏雲鶴不免緊張起來。

斟酌再三,她回答道,「是……也不是。」

「這話什麼意思?」

「他本是一名江湖客,後來參軍成為秦王殿下的……親衛,是奉秦王殿下之令保護下臣的。」

蘭嘉公主來了興趣,笑著問道,「老七的人?」

「是,平日下臣也很少能見到他。只因……今日雪天路滑,所以他幫臣駕車。」

「老七命人保護夏卿?」蘭嘉公主思量片刻,掀起眼皮,「京中的流言蜚語孤也聽了一些,好像夏卿被陳海洲打了。莫不是因這點小事……就想參陳御史一本?」

夏雲鶴慌忙跪下,「殿下,羅織罪名,誣陷宗室,是陳海洲慣用的手段。今夜臣路過陳府,恰巧碰到薛旺說起陳海洲謀反一事,是真是假,臣不好判斷,所以才來告知公主。公主天資聰慧,比臣更能辨明真相。」

「夏雲鶴,叫你進來,不是為了聽恭維的話。」蘭嘉公主臉色一變,目光從下方三人身上一一掃過,除去抖成一團的薛旺,她舉起手中玉蘭,在夏雲鶴與衛斯昭之間比來比去,忽然笑了兩聲,冷漠至極,「孤從不信什麼巧合,人為的事太多,巧合才是真稀奇。夏大人莫不是故意等在陳府外面,攔下這個人?」

說罷,蘭嘉公主將玉蘭朝薛旺扔過去,薛旺嚇得大叫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公主面不改色道:「賞他一百兩黃金,拖下去,看管起來。」

孫典軍領了命,親自帶人將薛旺拖了下去。

夏雲鶴被蘭嘉公主的話一噎,不敢亂答,猶豫片刻,才深吸一口氣,緩緩揖道,「殿下,此事確實是巧合。」

屋內燭火發出輕微嗶剝聲,幾人的影子被光無限拉長。

「巧合?」,蘭嘉公主笑了一聲,「姑且就當是巧合。你今日費心告訴孤這件事,是希望孤面見父皇,闡明陳海洲謀逆一事?」

夏雲鶴大喜,向公主揖道,「殿下,陳海洲大興牢獄,剪除宗枝,懷忠之輩,引頸就戮者,不可勝數。酷吏盤桓朝野,制公卿死命,百姓人心惶惶,唯恐禍至其家。如此毒侈其心之人,天當誅之,人也當誅之。」

她自認這一番話,挑不出錯處,可蘭嘉公主聽完,秀眉輕皺,掩唇輕輕打了個呵欠,「夏探花好口才,孤且問你,拿賊拿贓,光憑你一張嘴,就想給陳御史定罪,孤不會信,父皇更不會信。」

「再說——」,蘭嘉公主故意拖長調子,裝作沉思狀,「老五正和陳海洲在朝堂上斗得歡,此舉幫助萬氏,恐怕會妨礙父皇大事。孤雖出貴妃,實際與其交淺,父皇正欲借陳海洲之手,除掉萬家,孤不能在這時給父皇添麻煩。」

「殿下,陳海洲可是要誣告您謀反啊!殿下難道不怕嗎?」

蘭嘉公主道:「孤自小在父皇身邊長大,孤是怎樣的人,父皇清楚。陳海洲再誣陷,也挑撥不了父皇與孤之間的關係。」

話已至此,夏雲鶴算是明白了,蘭嘉公主心裡根本不在乎誰會誣陷她,她是富可敵國的長公主,財富與權力來自於高居皇位的和惠帝,若不信任,皇帝怎麼可能將鹽澤分給蘭嘉公主,若不信任,蘭嘉公主怎麼可能高枕無憂,坐在這裡。

夏雲鶴輕輕嘆了口氣,揖道,「下臣魯莽,攪擾公主休息,即告退。」

衛斯昭見狀,也向公主行了一禮,起身隨夏雲鶴往外走。

「且慢!」

蘭嘉公主輕輕一笑,語氣中帶了一絲玩味,「夏卿,就這樣離開,難道不後悔嗎?」

夏雲鶴腳步一頓,回頭看向蘭嘉公主,只見公主施施然起身,負手停在她與衛斯昭面前,「空口無憑,陳海洲好歹是四品御史,就因薛旺聽到他談論謀反,不分青紅皂白去父皇面前參摺子,父皇是不會信。」

蘭嘉公主笑意盈盈,「夏大人,該怎樣讓父皇相信此事?」

夜風蕭瑟,吹得夏雲鶴一個瑟縮,她莫名覺得蘭嘉公主還有別的事。

她不敢怠慢,態度愈發恭敬,腦中轉了幾圈,一字一句道,「即便不是謀反一事,誣陷忠良,收受賄賂,結黨營私,種種行徑,足以定罪。陳海洲素來誣告宗室,結怨眾多。殿下可聯繫皇室諸王,共同搜羅陳海洲的罪證,或能懲治陳海洲。」

「真是籌謀細緻。夏大人只做個翰林,確實屈才。」蘭嘉公主拍手稱快,然而話鋒陡然一轉,「可是,孤為什麼要幫你?夏雲鶴,孤是個記仇的人,孤雖與萬貴妃有隙,她畢竟是孤生母。你借口身體抱恙,拒絕萬貴妃結親,讓孤為天下人恥笑。」

夏雲鶴一愣,琢磨不來蘭嘉公主是何意?只得抖袍跪伏於地,強忍住咳嗽,「殿下,臣不是故意拂公主面子,當日之言,字字發於肺腑,實在是,實在是,臣體弱多病……」

蘭嘉公主打斷她,斂去笑容,「多餘的話不必說,你這副樣子,孤也看不上。」說著,轉頭看向旁邊的衛斯昭,眼中染上一絲歡喜,「你將此人送給孤,孤就幫你的忙。」

公主這番話,徹底鎮住了夏雲鶴,她僵硬地轉頭,偷瞥一眼衛斯昭,那人也是下頜緊繃,一副震驚的模樣……

「怎麼,捨不得?」

夏雲鶴揖道:「殿下,請恕臣罪。他是秦王殿下的人,更有軍籍在身。不是……小臣能隨便處置的。」

「哦?」蘭嘉公主看向兩人,「你先將他送與孤,老七那邊,你再去一封信,告訴他這事。」

「這,這……」夏雲鶴有些不知所措,她還從來沒想過蘭嘉公主會看上衛斯昭,結結巴巴半天,倒讓一向擅長交談的她,啞了口。

衛斯昭也是嚇了一跳,但很快,他定了心神,心中兀自思索,有蘭嘉公主助力,何愁大仇不報,更何況,自己想走,隨時可以走,沒人能攔住他。

屋內幾人各有各的心思,氣氛頓時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僵持間,蘭嘉公主笑道,「老七的這個親衛,看起來不像個親衛,倒像是世家大族出生的一般。」

夏雲鶴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心中感嘆道,哪裡是像,衛斯昭明明就是江東衛家後裔,正經八百的世家大族。

她正思索著,衛斯昭結結實實給蘭嘉公主磕了個頭,說道,「能被殿下看上,是小人的福氣,小人樂意給公主殿下效勞,只是,還需親自向秦王回稟一聲,再換個人來保護夏大人。」

「倒是十分在理。」蘭嘉公主看著衛斯昭,「如果敢騙孤,掘地三尺,孤也會把你挖出來。」

公主換了開心的語氣,對夏雲鶴道,「夏卿,陳海洲謀逆一事,孤會與父皇細說。」

夏雲鶴抹了把額頭冷汗,肚內百轉千回,這位和惠帝寵愛的蘭嘉公主,脾氣真捉摸不透,論智謀手段,是皇帝手把手教出來的,論心性,還是一個藏不住事的小姑娘。

「殿下深明大義,實乃社稷之幸,天下之幸……」夏雲鶴緩了口氣,俯首一拜。

世人常說惡霸橫行,實不知在強權面前,位卑者恆受其辱。

皇權之下,無人倖免。

彼時月上中天,夏雲鶴沿著原路返回。

到了值房,見到臻娘和之前的值夜守卒,臻娘照管著衛斯昭的暗器匕首,看到她,便問,「公子,事情可順利?」

夏雲鶴略微點了下頭,那值夜守卒好奇道,「喲,夏大人,現在八街九陌都宵禁了,您怎麼回去?」

她整理好那暗器匕首,不知怎麼回答守卒問話,又見衛斯昭也進了值房。

青年向她抱拳道:「夏大人,公主命我送您回去。」

衛斯昭攤開手掌,一枚公主府令牌赫然出現在他掌心。

夏雲鶴還了禮,將匕首暗器交還,隨後,一行人始離公主府。

路上遇到巡夜守衛,令牌一出示,便放行了。

一路無話。

下車后,夏雲鶴支開臻娘,看向衛斯昭,「你真的決定要跟著公主?你的身份……」

衛斯昭抬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夏大人,這不是最佳解法嗎?有了公主的助力,陳海洲還能跳到幾時,只要能報仇,我做什麼都願意。」

「我知道衛氏有冤,但還是想提醒你一句,公主府戒備森嚴,身份查驗格外嚴格,你……小心為上。」

衛氏破滅后,昔日舊友對他避之不及,更不會有人說這些話,不管夏雲鶴是真心實意,還是客氣之言,衛斯昭確實發自內心感謝她,他鄭重抱拳告辭,幾步躍上屋頂,消失不見。

……

從今夜過後,上都城風雲突變,低壓壓的風暴籠罩朝堂。所有的矛頭,皆指向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陳海洲。

蘭嘉公主聯袂皇室諸王,搜羅罪證,不久,成箱的證據被抬進皇宮,全部在控訴陳海洲的暴行。

皇室眾口一詞,和惠帝嘆道「朕只是憐惜他啊」,卻遭到皇室駁斥,「惡賊禍害國家,陛下何憐之?」

正所謂牆倒眾人推,世間之事,大抵如是。

至此,罾網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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