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序幕:雨落狂流之暗(1)
第55章序幕:雨落狂流之暗(1)
『可楚子航不想忘記,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他還記著那個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個男人會像根本不曾存在過。
那個男人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證明他的存在,就是流著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楚子航站在窗前發獃。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操場上白茫茫一片。
下午還是晴天朗日,可隨著下課鈴響,眼看著鉛色的雲層從東南方推過來,天空在幾分鐘里黑了下去。跟著一聲暴雷,成千上萬噸水向著大地墜落,像是天空里的水庫開了閘門。
足球場上車轍交錯,草皮被翻得支離破碎。原本私家車不準進校園,但是這麼險惡的天氣,家長都擔心自己孩子被淋著,幾個人強行把鐵門推開,所有的車一窩蜂地湧進來。半個小時前,操場上熱鬧得像是趕集,車停得橫七豎八,應急燈閃著繚亂的黃光,每個人都死摁喇叭,大聲喊自己孩子的名字。瓢潑大雨中,學生們找不到自家的車,沒頭蒼蠅一樣亂轉。
現在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教學樓里和操場上都空蕩蕩的,「仕蘭中學」的天藍色校旗在暴風雨里急顫。
像是曲終人散。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燈光慘白,而外面黑得像是深夜。這種天就該早點回家。
他掏出手機撥號,把免提打開,放在桌子上,默默地看著它。
電話「嘟、嘟」地響了幾聲後接通了,「子航你那裡也下雨了吧?哎呀媽媽在久光商廈和姐妹們一起買東西呢,這邊雨可大了,車都打不著,我們喝杯咖啡,等雨小點兒再走,你自己打個車趕快回家,或者打個電話叫你爸爸派車來接你。子航乖,媽媽啵一個。」話筒里果然傳來清脆的「啵」聲,而後電話掛斷了。
楚子航收起手機,從頭到尾他一個字都沒說。他也沒準備要說什麼,他撥這個電話只是告訴媽媽自己沒事,讓她別擔心,該玩接著玩。
所謂大人,有時候很愚蠢。孩子伸出手想去安慰她一下的時候,她還以為你在要吃的。
外面沒車可打的,這麼大的雨,出租司機也不想做生意,都早早開車回家了。久光商廈那邊沒有車,學校這邊也一樣,可媽媽想不到。姥姥說媽媽說是個「毛頭閨女」,沒心肝的。楚子航也不想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是個很忙的人,不會記著下雨天派車來接繼子這種瑣事。但只要打電話提醒,「爸爸」一定會派司機來。「爸爸」是個優質、負責、有教養的好男人,很愛舞蹈演員出身的漂亮媽媽,愛屋及烏地也對他好,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子航啊,有什麼需要就說出來,我是你爸爸,會對你盡義務的。」
有個有錢的「爸爸」要對他盡義務,聽起來很不賴。
可楚子航覺得自己不需要。
教室門敞著,寒風夾著雨絲灌人,涼得刺骨。楚子航裹緊罩衫,把手抄在口袋裡,接著發獃。
「楚子航?一起走吧,雨不會停的,天氣預報說是颱風,氣象局發預警了!」女生探頭進來說。她有一頭清冽的長發,發梢墜著一枚銀質的HelloKitty發卡,嬌俏的小臉微微有點泛紅,低垂眼帘不敢直視他。
「你認不認識我?我叫柳淼淼……」女生沒有得到回答,聲音越來越小,蚊子嗡嗡似的。
其實楚子航認識柳淼淼。柳淼淼比他小一級,在仕蘭中學很出名,初二就過了鋼琴十級,每年聯歡晚會上都有她的獨奏,楚子航班上很有幾個男生暗地裡為柳淼淼較勁,楚子航想不知道她也沒辦法。
「我今天做值日,一會兒走。」楚子航點頭致意。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細聲細氣地說,把頭縮了回去。
隔著窗,楚子航看見柳淼淼家的司機打開一張巨大的黑傘罩在柳淼淼的頭頂,柳淼淼脫下腳上的綁帶涼鞋,司機蹲下身幫她換上雨靴。柳淼淼躲在傘下,小心翼翼地走向雨幕中亮著「天使眼」大燈的黑色寶馬。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個低年級的小子在屋檐下沖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個方向!」柳淼淼頭也不回。
其實楚子航的家跟柳淼淼的家也不在一個方向,楚子航家在城東的「孔雀邸」,柳淼淼家在城西的「加州陽光」,南轅北轍,但是柳淼淼居然要送他一程。
低年級的小子蹲在屋檐下,看著寶馬車無聲地滑入雨幕中,尾燈一閃,引擎高亢地轟鳴,走了。他站起來,脖子歪著,腦袋耷拉著,沿著屋檐慢慢走遠。楚子航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也許自己能捎他一程。可那小子一縮頭,拿外衣裹住腦袋,喪家之犬似的躥進雨幕里。跑得還真快,在楚子航未來得及喊他之前,他已經啪嗒啪嗒地跑遠了。
一道枝形閃電在雲層里閃滅,耳邊轟然爆震。雨更大了,柳淼淼說得對,這不是一般的雨,是颱風。楚子航忽然很想有個人來接他,否則他也只能和那個低年級的小子一樣啪嗒啪嗒地跑在冷雨里。他摸出手機,輸入簡訊,「雨下得很大,能來接我一下么?」默念了一遍,確定語氣無誤,發出。
接下來的幾十秒鐘里他一直在數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好呢好呢沒問題!在學校等著,我一會兒就到!」簡訊回復,那個人的語氣總是這麼快活。
楚子航把來往的簡訊都刪掉,給「爸爸」看到不好。他拎起腳下的水桶,把整桶水潑在黑板上。水嘩嘩地往下流,他抄起板擦用力地擦起來。
擦到第三遍時,外面傳來低沉的喇叭聲。楚子航扭頭,窗外雨幕里,氙燈拉出兩道雪亮的光束,照得人睜不開眼。
那是輛純黑色的轎車,車頭上三角形的框里,兩個「M」重疊為山形。一輛Maybach62。
「Maybach」,中文譯名「邁巴赫」,賓士車廠的頂級車,比「爸爸」的賓士S500還要貴出幾倍的樣子。楚子航對車不太熱衷,這些都是車裡的那個男人對他吹噓的。
雨刷像是台發了瘋的節拍器那樣左右擺動,刮開擋風玻璃上的一層層雨水。車裡的中年男人沖楚子航招手,笑得滿臉開花。楚子航不明白他怎麼老是笑得那麼開心,好像一點煩心事都沒有似的。楚子航背上「爸爸」從倫敦給他買的Hermes包,鎖了教室門,檢查無誤,走到屋檐邊,對著外面的瓢潑大雨猶豫了一瞬間。車裡的男人趕緊推開車門,張開一張巨大的黑傘迎了上來,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機那樣殷勤。楚子航看都不看他一眼,推開傘,冒雨走到車邊,自己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男人的馬屁沒有得到回應,愣了一下,扭頭也鑽回車裡,坐在駕駛座上,把傘收好遞給後座的楚子航,「插車門上,那裡有個洞專門插雨傘。」
「知道,你說過的。」楚子航隨手把傘插好,扭頭看著窗外,「走吧。」
「衣服濕了吧?我給你把座位後排座椅加熱打開?誰用誰知道,舒服得要死!」男人又開始吹噓他的車。
「用不著,回家換衣服。」
「哦哦。」男人清了清嗓子,對中控台說「啟動!」
屏幕亮起,儀錶盤上閃過冷厲的藍光,兇猛如野獸的5.5升V12渦輪增壓引擎開始自檢,車裡感覺不到絲毫震動,發動機沉雄的低吼也被隔絕在外。
「九百萬的車,不用鑰匙,這個世界上只有三個人的聲音能啟動,一個是我,一個是老闆,還有一個你猜是誰?」男人得意洋洋。
「不關心。」楚子航面無表情。
男人的熱臉又貼了冷屁股,倒也不沮喪,麻利地換擋加油。邁巴赫轟然提速,在操場上甩出巨大的弧線,利刃般劈開雨幕,直駛出仕蘭中學的大門。門衛在崗亭里挺胸腆肚站得筆直,表示出對這輛超豪華車和它象徵的財富的尊敬。
楚子航不明白這些到底有什麼可尊敬的,在這樣的雨天里,你所要的不過是一輛來接你的車和一個記得來接你的人,邁巴赫、賓士S500或者QQ都不重要。
「這麼大雨,你媽也不知道來接你。」
「還好我上午沒去洗車,無接觸洗車,一次八十塊,洗了就扔水裡了。」
「你們學校那個門衛開始不讓我把車給開進來,我說我來接我兒子放學的,這麼大雨淋一下就濕你不讓我進去怎麼辦?費不知道多少唾沫。最後我給他說老子這車辦下來九百萬,市政府進去都沒人攔,你個仕蘭中學還那麼大規矩?他一下子就軟了,哈哈。」
男人一邊瀟洒地撥弄他的方向盤一邊嘮嘮叨叨。
楚子航從上車起就沒搭理過他一句。他打開了收音機,播音員的聲音比男人的聲音讓他覺得心裡清凈。
「現在播報颱風緊急警報和路況信息,根據市氣象台發布的消息,今年0407號颱風『蒲公英』於今天下午在我市東南海岸登陸,預計將帶來強降雨和十級強風,請各單位及時做好防範工作。因為高強度的降雨,途徑本市的省道和國道將於兩小時后封閉,高架路上風速高、能見度低於三十米,請還在路上行駛的司機繞道行駛。」
他看向窗外,能見度真的差到了極點,五十米外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雨點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紛紛的水沫。天空漆黑如墨,偶爾有電光筆直地砸向地面。路面上的車已經不多了,都亮著大燈小心翼翼地爬行,會車時司機都使勁按喇叭,就像是野獸在森林裡相遇,警覺地齜牙發出低吼。
車速慢了下來,一輛跟著一輛慢慢往前摸索。前面車喇叭聲響成一片,好像煮沸的水壺,無數剎車燈的紅光刺透了雨幕,好像是堵住了。
「讓我這V12發動機的車龜爬?」男人嘟嚷,猛地轉動方向盤,強行切入應急車道。
絕對漂亮的一切,好似一柄斷水的快刀,把後面的車流截斷。後面的奧迪車主急剎,鎖死的輪胎在地面上直打滑。不剎車奧迪就得撞上邁巴赫的屁股,追尾的話算奧迪的全責,邁巴赫的修車錢值一輛奧迪了。就這麼一剎車,車流里出現一秒鐘的空隙,給男人擠了進去。
「你他媽的會開車么?奔喪呢?」
男人得意地沖楚子航擠擠眼睛,全然不在乎奧迪車主在後面大聲咒罵。六米多長的超豪華車在他手裡就像一條鋼鐵鯰魚,恰到好處地擺尾,在車流中遊動自如。不知道多少輛車被他超了之後降下車窗罵娘,背後一片尖銳的喇叭聲。但那些司機也沒脾氣,超他們的是輛性能堪比跑車的超豪華車,開車的人又顯然是個好司機。
男人齜牙咧嘴地笑。
楚子航不知道他有什麼可開心的,跟著別人的車慢慢走會死么?就非要顯擺他那輛車和那兩下子,男人本就是個專職司機,開好車是應該的。
「媽的,真堵死了!」男人罵罵咧咧。
前面是兩車刮蹭,司機撐著傘噴著唾沫大吵。這麼惡劣的天氣,交警一時趕不過來,大家都指是對方的錯兒。就這麼塞住了幾十輛車,有幾個司機下車去叫吵架的人把車挪開,又起了什麼爭執,推搡起來。其他人焦躁地摁著喇叭。
楚子航想把耳朵捂住,真亂,整個世界都是亂糟糟的。
「傻逼啊?兩台小破車有什麼可吵的?反正都是保險公司出錢嘛。」男人罵罵咧咧的,「我送完兒子還有事呢……」
他探頭探腦四處看,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上高架路的岔道,一步之遙,路牌被遮擋在一棵柳樹狂舞的枝條里。有點奇怪,一條空路,這些被堵住的車本該一股腦地涌過去,但那邊空無一人。楚子航心裡一動,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只有他們看到了那條路,又或者別人都清楚那條路走不通。生物老師在課上說,動物有種認路的本能,沙漠里的野駱駝能清楚地知道什麼路是錯的,沒有水泉,人趕它去走它都不走。
「那條路應該能上高架,不過現在高架大概封路了。」男人說著,車頭卻直指岔道而去。
距離近了,路牌上寫著,「高架路入口……」後面跟著的是入口的編號,楚子航看了一眼,恰好這時一潑雨水在前風擋上炸開,他沒看清。
邁巴赫沿著岔道爬升,高架路延伸出去,像是道灰色的虹,沒入白茫茫的雨中。
「真封路了,一會兒下不去怎麼辦?」楚子航問。
「能上來就不怕下不去,」男人毫不擔心,「頂多給出口的警察遞根煙的事兒。」
「廣播里說高架路上風速高能見度差,讓繞道行駛。」楚子航有點擔心,外面風速不知是多少,尖利的呼嘯聲像吹哨似的。
「沒事,」男人拍拍方向盤,「風速高怕什麼?人家微型車才怕,邁巴赫62你知道多重么?2.7噸!十二級風都吹不動它!你老爸的車技加上這車,穩著呢!放心好了!」
邁巴赫在空蕩蕩的高架路上飛馳,濺起一人高的水花,男人自作主張地打開音響,放出的音樂是愛爾蘭樂隊Altan的《DailyGrowing》:
Thetreestheygrowhigh,theleavestheydogrowgreen,
ManyisthetimemytrueloveI'veseen,
ManyanhourIhavewatchedhimallalone,
He'syoungbuthe'sdailygrowing.
Father,dearfather,you'vedonemegreatwrong,
Youhavemarriedmetoaboywhoistooyoung,
Iamtwicetwelveandheisbutfourteen,
He'syoungbuthe'sdailygrowing.
「不錯吧?他們都說是張好碟我才買的,講父愛的!」男人說。
楚子航哭笑不得,「你聽不出來么?這首歌是女孩和父親的對話,不是男孩的,你放給我聽不合適。」
「生男生女有什麼不一樣?都是父愛嘛。」男人大大咧咧地,「你聽得懂?我聽人說你英語在你們中學里頂呱呱,競賽得獎了……可你媽都不跟我說一聲。這首歌講什麼的?」
「說一個父親把二十四歲的女兒嫁給一個十四歲的富家子弟,女兒不願意,擔心等到丈夫長大了自己已經老了。但是父親說自己的安排沒錯,他把女兒嫁給有錢的年輕人,等他老了,女兒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說,「但是後來那個富家子弟還沒長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傷,在綠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蘭絨為他織壽衣。」
「什麼鬼歌?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女孩的丈夫什麼事沒搞出來就死了?」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細膩的生物,楚子航從小就知道自己親爹是個糙到爆的主兒。
「咱爺倆聊聊天算了。」男人關了音響,「我跟你說了我們公司新蓋的那棟樓了么?老闆在裡面裝了蒸汽浴室和健身房,我們用都是免費的,裡面的東西真他媽的高級……」。
男人這輩子就是太啰嗦,所以那麼失敗……但他要是不啰嗦,也可能更失敗。楚子航默默地想。
靠著能說,才把媽媽哄得團團轉,直到哄得下嫁他。仕蘭中學公認,楚子航帥得可以靠刷臉吃飯,這都靠媽媽的基因。媽媽年輕時是市舞蹈團的台柱子,一幕《絲路花雨》跳得好似壁畫中的飛天,追求者如過江之鯽。最後從群雄中破陣而出的居然是這個男人,每天開著車等在舞蹈團門口接媽媽下班,純靠一張嘴編織出美好的未來,把媽媽迷得神魂顛倒,終於在坐他車去杭州旅遊的路上糊裡糊塗答應下嫁他,也是那一次懷上了楚子航。直到在結婚證上摁了手印,媽媽才知道那車根本不是這個男人的,他是個給單位開車的司機。
政治課老師說得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樣的男人撐不起絕色老婆的上層建築。其實楚子航老媽一直就稀里糊塗的,也不貪圖什麼,只是男人太窩囊。
於是咔嚓,垮掉了。
離婚時,男人拍著胸脯對前老婆保證,說要按月賺錢養活他們母子,讓老婆看看他也是能有出息的,等到他修成正果,必然登門再次求婚云云。他豪氣得很,轉頭就去把國企里穩定的工作給辭了,出門找能賺錢的活兒。在勞務市場掛了三四個月之後,始終無人問津。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會的也只是開車,於是灰溜溜又去私企找開車的活兒。黑太子集團的老闆看重他能耍嘴皮子,讓他開這輛邁巴赫。司機得能說會道,這樣老闆自己不方便吹的牛皮可以交給司機來吹。
車是比以前的好了,薪水上卻沒什麼變化,每月除掉他自己的花銷,連只貓都養不活。
好在楚子航的絕色親娘終於爭氣了一把,根本就沒打算等他,以淚洗面幾天後把楚子航往姥姥家一送,重新購置了化妝品,妝容妖冶地和姐妹們出去泡吧了。不到一個月,娘親就給楚子航領回一個新爹來。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娘親挑男人用心思了,選了個千里挑一的。「爸爸」名下有三個公司,離過一次婚,無子女,求婚時信誓旦旦,絕對不再生孩子,把楚子航當親兒子養。
有富爹美娘,自己全才全能,同學都覺得楚子航很極品。卻沒料到他背地裡的人生遠比別人想象的更極品。但這無法歸功於他,是親生爹媽太極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