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5)
世態炎涼
常言道,雪中送炭者少,錦上添花者多。今天皇帝那句「朕要親自酬謝他的功勞」,已經等同於當眾宣布,劉秀飛黃騰達在即。有心人此刻不來拉關係套近乎,更待何時?
當晚劉秀的寢館,竟比過年時還熱鬧十倍,足足折騰到了後半夜,才不再有「貴客」登門。他累得筋疲力盡,草草洗漱了一下,立刻進入夢鄉。第二天早晨起來,兩隻眼眶都黑了大半圈。同車前往皇宮的太學祭酒劉歆(秀)見狀,少不得又嘮叨了一路。
差不多正午,曾經在誠意堂內替皇帝頒發獎賞的歐陽公公,親自將劉歆(秀)和劉秀師徒帶進了未央宮。又在青磚鋪就的甬道里,走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才來到了宮內一座小門前,將二人又交給另外一名年輕宦官。
劉秀來長安求學之前,連縣衙裡邊什麼樣都沒看過,更何況是皇宮?走著走著,就感覺到有一股雄渾之氣,穿透了自己的外袍,皮膚,再透過血肉骨骼直撲心臟。這是他祖先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隱約都帶著某種神聖的氣息。掠過屋檐的北風,似乎也在發出喑啞的呼喚,呼喚著深藏於他靈魂深處的驕傲,深藏於血脈深處的尊嚴。
長安原本是秦朝一個鄉,大漢高祖五年,丞相蕭何奉命,在一片廢墟之上築城。大漢高祖七年,造未央宮。同年大漢國都由櫟陽遷移至此。高祖曾經親歷秦末戰亂,因此借用長安鄉的名字,將都城也取名為長安,寓意長治久安!此後經歷近百年時間,才將長安城和大漢皇宮,打造成現在的規模!
「文叔,為師記得,你的兩個哥哥都務農為業吧?他們家書中可曾說起,南陽那邊,今秋收成如何?」隱約感覺到劉秀呼吸越來越重,祭酒劉歆(秀)忽然笑了笑,彷彿很不經意地問道。
「還、還好!今年收成不錯,因為弟子在太學就讀,縣裡還免了家中部分賦稅!」劉秀心中一寒,瞬間眼神就恢復了清明。祖先們曾經的榮耀,早已成為了過去。如今,這座皇宮屬於大新。而自己,正走在前去接受大新皇帝召見的路上。如果應對得當,也許今天就能被賜予官職,從此家族不必受稅吏欺凌逼迫之苦。如果自己還念念不忘祖先的榮耀,不但本人不可能活著走出皇宮,遠在舂陵的家族,也必定受到牽連!
「也就是本朝,才會對教化如此重視。你能從南陽來長安就讀,也多虧了陛下!」
「學生明白,學生不敢忘記陛下鴻恩!」
「劉祭酒,陛下召你入內問話。和你同名的學生暫且在外邊等待!」
怎麼是單獨召見?劉歆(秀)暗暗吃了一驚,卻不敢提出任何異議。
「他已經知道我叫劉秀,恰恰跟祭酒同名!那他記不記得,去年賜給我青銅尺子的事情?他知不知道,我曾經不止一次,當眾打了王固和王恆等人的臉?」一陣北風卷著殘雪,從房頂橫掃而過。紛紛揚揚的雪沫子,吹了劉秀滿頭滿臉。
「陛下有旨,宣太學生劉秀覲見———」
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劉秀收起紛亂的思緒。學著先前祭酒的模樣,先朝著黑洞洞的屋門行禮,口稱:「學生劉秀,謹遵聖命」,然後小步急趨入內,恰恰與告退出門的太學祭酒擦肩而過!
因為是寒冬臘月,御書房沒有開窗。由水晶和蚌殼磨成的窗葉,將寒風牢牢地擋在了屋外,也擋住了大部分陽光。這使得屋內的照明非常差,即便是在大中午,許多侍衛的面孔也模糊不清,彷彿是一群土偶。而從銅鶴嘴裡噴出來的渺渺青煙,則於昏暗之外,又平添了幾分神秘。
唯一明亮處,便是皇帝的御案附近。九盞水晶琉璃燈,將御案、胡床、奏摺,以及胡床后綉在黃絹上的九州輿圖,照得纖毫畢現。而坐在胡床上,埋首批閱奏摺的聖明天子王莽,則與堂下的侍衛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彷彿一座高高在上的神祇,正自身發出光芒,澤被周圍璀璨星辰。
「來者何方人士,還不上前拜見聖人!」還沒等劉秀的眼睛適應御書房內的明暗落差,已經有宦官扯開嗓子,開始大聲唱禮。
「南陽學子劉秀,叩見聖皇,祝聖皇龍體安康,澤被蒼生!」劉秀心裡又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按照預先準備大聲問候,隨即跪倒在特定的軟墊上,恭恭敬敬地向王莽叩首。
「免禮,你起來說話,這裡是御書房,不是金鑾殿,用不到如此麻煩!」王莽從小山一般的奏摺上抬起頭,向下看了看,低聲吩咐。
「學生……」劉秀一愣,迅速向唱禮的太監臉上觀望,希望能得到一些暗示。然而,後者果斷又變成了土偶,嘴唇緊閉,兩眼空洞,僵硬的面孔上不帶任何人間溫情。
按照昨天的準備,此刻宦官應該繼續唱禮,劉秀則拜足三次,才能表達出對帝王的尊敬。而第一輪叩拜剛剛結束,唱禮聲卻戛然而止。繼續拜下去,算不算抗命?立刻站起來,算不算失禮?忽然間,少年人發現自己走到了懸崖邊,無論向前還是向後,都有可能一腳踏入萬丈深淵!
「朕叫你起來,你就儘管起來!」王莽的聲音從頭頂緩緩下落,彷彿帶著無窮的魔力,「你們不要戲弄他。他只是個學生而已。」
「奴婢遵命!」書房內,迅速響起一片低低的回應聲。剎那間,所有土偶的面孔,都生動起來。負責唱禮的太監,微微俯下了身,柔聲提醒:「劉秀,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向聖上謝恩?」
「謝陛下!」劉秀恭恭敬敬對著王莽叩首,起身肅立。
「你是南陽人,據朕所知,南陽那邊,像你這麼高個子的,可真不多!」王莽輕輕放下紫毫筆,笑了笑。
這又是劉祭酒和許夫子預先沒想到的話題。劉秀再度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然而,畢竟是太學裡頭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他拱手向王莽行了常禮,實話實說,「學生原本長得也不高,最近三年來在太學里吃得飽,又日日練武,所以向上竄了一大截!」
「哦,這麼說,還是朕的功勞了?」王莽眼睛里湧起一抹笑意。
「是,陛下。學生昨晚入睡之前,受了許多人的囑託,請學生今日一定要當面向陛下致謝!」
「哦?還真有人記得朕的好處!朕還以為,太學里都是些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的白眼狼呢!你且說說,有多少人托你向朕當面表達謝意,他們都怎麼說?」
還真有人直接問別人怎麼誇自己的?「回、回聖上的話。主要是太學里的師長,還有學生的幾位同窗!其他人跟學生不熟,不敢把如此重要的話託付學生轉達。」
「噢!」王莽輕輕點頭,臉上帶著幾分意猶未盡。
「老師們看得遠,主要是想感謝陛下大興教化,澤被萬世。同窗們就想得比較簡單了,覺得要不是陛下全力支持太學,很多人根本沒機會到長安讀書。」劉秀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的期待,斟酌了一下言辭,大聲補充。
他雖然對王莽即位以來的許多政令,心中頗有微詞。但對於大興太學的舉動,卻極為讚賞。以親身體驗得出來的結論最為真實,不加誇張修飾的言語,也最能打動人。王莽眼睛里的笑意更濃,點點頭,帶著幾分自得說道:「澤被萬世就算了,能澤被三世,朕就心滿意足。太學里的老師是想討好朕,才故意說得如此誇張。倒是你的那些同窗,心思還都單純得很,知道飲水思源!」
「學生不敢妄自揣摩師長的本意,但他們對陛下的感激,卻是貨真價實!」感謝的話,是王修等人說的。他答應將話帶給皇上,已經做到。至於王修等人的名字,既然皇上沒問,他當然也不能硬說給對方聽。
「嗯,你很知道進退!」見劉秀對答如流,不像尋常官吏在自己面前戰戰兢兢,王莽心中很是滿意,「你是許大夫的弟子?他最近身體如何?」
這個問題,倒是沒脫離許子威的預測範圍。劉秀心裡立刻踏實許多,拱起手又給王莽施了個禮,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聖上的話,家師半年之前偶感風寒,身體一直時好時壞。但總體上說,目前還不妨事。聖上賜下的藥品和補養之物,家師也一直在服用。每次服藥,都會想起聖上的恩情!」
「這話,是許老怪教你的吧!他不罵朕就不錯了!」
遇到這麼一個不按常理說話的人,劉秀除了紅著臉謝罪,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王莽卻一下子來了興緻,「你那師傅,什麼都好,就是生就了一副混賬脾氣。朕拿他當至交好友,他卻總是想學伯夷叔齊。要是他真的能採薇而食,朕也認了。就是怕他稀里糊塗,反而做了別人手中之刀,然後死個稀里糊塗!」
劉秀愣愣半晌,才苦笑著回應,「學生不敢虛言相欺,家師的確在學生面前,多次提起陛下的恩德!」
「那是因為,他怕影響了你的前程!」王莽苦笑搖頭,然後長長嘆氣,「他如果真的還念朕的好處,就不會把話說得如此生分了。算了,這是朕跟他之間的事情,你不懂,也沒必要懂。你只需要明白,朕將你師傅留在長安,絕非心存忌憚,更沒任何惡意!」
「弟子知道,弟子謹遵聖命!」知道這是王莽的心病,劉秀不敢怠慢,立刻大聲回應。
「嗯,你知道就好!」王莽收起笑容,沉吟著點頭,「朕不會害他,但也不會任他由著性子胡鬧。換了別人,已經不知道死多少回了。雖然他從來不感謝朕!」
說罷,忽然意識到自己如此說話,有損帝王之威,迅速板起臉,「就像這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朕立刻就死。朕不跟他們計較,朕所做的事情,尋常凡夫俗子,又怎麼可能看懂?!」
凡夫俗子看不懂,但知道挨餓受凍的滋味!劉秀低著頭偷偷腹誹,臉上的表情卻畢恭畢敬。
「你剛才說,進入太學之後才吃飽飯。難道你從前在家之時,總是挨餓么?」王莽的心思,遠非常人所能揣摩。
劉秀的額頭上,瞬間就湧出了幾滴汗珠。遲疑半晌,終於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聖上容稟,學生家裡人丁頗多,但土地卻只有百十來畝。風調雨順之年,自然衣食無憂。遇到乾旱、冰雹或者洪澇,就會餓肚子。而官府的稅吏,卻只管徵收稅賦,不問災年還是荒年。所以族中長輩,只能選擇細水長流,期待能多存一些糧食,隨時支應官差!」
「可惡!」王莽用力一拍桌案,震得書簡亂滾,「朕早就下過聖旨,荒年酌情減免稅賦。朕的大新律里,也寫得清清楚楚。來人,給朕去查,南陽的大尹是誰?替朕傳口諭給五司58,立刻將其革職查辦!」
「是!」當值的太監答應一聲,轉身便走。
劉秀被王莽的果斷給嚇了一大跳,趕緊又拱起手,小心翼翼地補充,「啟稟陛下,大尹、大尹公務繁忙,恐怕未必管得了如此仔細。也許是……」
「朕不管是誰,既然大尹受命牧民一方,朕就拿他是問!」王莽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不得呢,朕去替洛陽百姓拜祭上天,居然災民不肯領情,反倒跟逆賊串通起來想要謀害朕。原來是有人不聽朕的旨意,在下面胡作非為。這種臣子,朕留他何用。晚革掉一天,不知道多少百姓遭其所害!」
「學生、學生代南陽百姓,拜謝陛下!」劉秀無奈,只好拱手向王莽致謝,心中對因為自己一句話就丟了官職的南陽大尹好生同情。
「你不用謝朕,是朕失察,養了一群害民之賊!」王莽用力搖頭,又長長嘆氣,「一群鼠目寸光的東西,朕給了他們如此高的俸祿,他們居然還不知道珍惜。既然如此,朕就讓他們把吃下去的,全都給朕吐出來!」
劉秀見他余怒未消,不敢再接茬。垂下頭,心中悄悄嘀咕,看樣子,他倒是個心懷百姓的明君。按理說,不該弄出一大堆敲骨吸髓的政令來才對?照這種尺度,天下各郡大尹,恐怕全部滿門抄斬,都沒有一個冤枉!
正愣愣地想著,耳畔又傳來了王莽的聲音,很低沉,隱隱還帶著幾分孤寂,「一個個在朕面前,都忠肝義膽,憂國憂民。到了地方上,就如狼似虎。到頭來,百姓卻把他們做的惡事,全算在了朕的頭上。朕這個皇帝,當得也真無趣!」
劉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繼續低著頭三緘其口。
周圍的太監和侍衛們,也不敢火上澆油,再度做起了泥塑木雕。御書房內的氣氛,立刻變得無比壓抑。窗外的寒風呼嘯聲,瞬間也大了起來,彷彿無數孤魂野鬼在哀嚎。而御案旁邊的水晶琉璃燈,則亮得扎眼。
「朕之所以力行恢復古制,就是因為漢制過於粗疏。只可惜世人目光短淺,寧願守著千瘡百孔的漢制等死,也不願意跟朕一道剷除積弊。」
「昔日商鞅變法,也阻力重重。但商君之後,秦國的實力,卻一躍成為六國之首。」劉秀不敢再沉默下去。
王莽好像瞬間找到了知音,滿意地連連點頭。「嗯,你說得對,昔日商鞅變法也一樣受到了百官質疑。商君有秦王支持,朕卻根本不需要秦王!」
「陛下聖明!」侍衛和太監們齊齊開口稱頌。
「聖明不聖明,自然有後世史家評說。來人,給劉文叔賜座,賜茶!」
「學生謝陛下厚恩!」劉秀被王莽瞬息萬變的態度,弄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趕緊跪倒於地,小心翼翼地叩首。
王莽卻笑了笑,非常和藹地說道:「你平身吧!心裡尊敬朕,不叩拜又怎樣?肚子里恨不得朕立刻死,每天磕一百個頭也不見絲毫忠誠!」
劉秀接不上話,訕笑著起身落座。王莽端起太監們拿來的茶水,自己先抿了幾口。「扯遠了,朕今天找你來,說好了是要當面謝你救命之恩的!」
「學生不敢!」劉秀連忙將茶盞放到了地上,起身拱手,「當時即便沒有學生擋那一下,羽箭也傷不到聖上分毫。學生不敢貪功,更不敢……」
「你擋了就是擋了,朕看到了,自然就得領情!」王莽大氣地揮了下手,「朕由此,可以看到你的本心!」
「學生能入太學就讀,受聖恩甚多。」劉秀無奈,只好躬身補充。
「知恩圖報,你是個有良心的!也不枉許大夫的多年教誨。朕聽說,你在太學,連續三年歲末大考都未掉出過前十,可有此事?」
雖然話頭轉移得非常突兀,但是這個問題,劉秀卻預先有所準備。「學生是許夫子的親傳弟子,起點原本就比其他同學高,歲末試考得稍好一些,才是正常。況且劉祭酒、揚祭酒平素也對學生指點頗多,學生不敢不努力,辜負了他們的栽培!」
「嗯,名師出高徒。這話著實不虛!」王莽對劉秀的態度和回答都很滿意,點點頭,「你追隨許大夫主修《尚書》,得了他幾分真傳?」
這個問題,也未出昨天的框架。「學生所學,不及恩師一成。正應了那句話,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學生瞠若乎后矣!」
「你想做顏回?」王莽學識淵博,立刻就聽懂了劉秀所引用的典故。
「學生不敢。學生只知道自己跟夫子之間的差距,絲毫不亞於顏聖之於孔聖!」劉秀再度低聲自謙。
王莽被他的話逗得莞爾,就起了考校學問的念頭。開始出的題目都非常簡單。不多時,他就被劉秀的學識所震驚,悄悄地增大了難度。到最後,考校竟隱隱朝著探討方向發展,並且雙方在許多地方都不謀而合!
這下,耗費的時間可就久了。太監們連續添了四次茶湯,悄悄給劉秀使了七八次眼色,都未能成功將考校打斷。到最後,眼看著日暮將至,而皇帝陛下連哺食都沒顧上用,趙姓左監門只好硬著頭皮湊上前,小聲提醒:「聖上,外邊又送來三百斤奏摺,您看……」
「啊,這麼多!」王莽本能地抱怨了一句,意識到自己浪費了太多時間在一名尋常學子身上,站起身,笑著吩咐,「都給朕送到書房來,朕連夜批閱就是!劉文叔,你非但身手高明,學問的確也是一等一。朕的那幾個晚輩,輸給你,一點兒都不冤枉!」
「學生並非有意冒犯皇族,還請聖上寬恕學生失禮!」劉秀的思路有點跟不上王莽的變化,訕訕地起身賠罪。
「甭說是朕的族孫,就是朕的親孫兒,進了太學,也得憑真本事出頭。否則,我王氏家族,豈不要一代不如一代?你做得好,朕的兒孫,就得如此磨礪,才會懂得天外有天!」
「謝陛下鴻恩!」劉秀鬆了一大口氣,對王莽的心胸佩服得五體投地。
「朕不會管太學裡邊的事情。但是出了太學之後,你可要好自為之。畢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出了太學,朕的兒孫,便是朕的臉面,不能隨便被人羞辱!」
「是!學生謹遵教誨!」
「你品學兼優,昨日又立下大功,朕理當厚賜於你,讓學子們以你為楷模,讓鄉里百姓也以你為榮耀!」
「學生不敢,是劉祭酒、揚祭酒和家師平素栽培之功……」該說的謙虛話,必須得說。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朕當然不會忘記了他們!」王莽又欣慰地大笑,忽然很不經意地詢問道,「你既然姓劉,祖居南陽,父親還做過一任縣宰,莫非也是前朝宗室子弟?劉祭酒竟然與你同名同姓,也真是湊巧了。不知道你們兩個,是否出於同族?」
【引弦未發卻已發】
「呼———」狂風透窗,令人感覺到徹骨的寒。
短短半個呼吸時間,已經有無數念頭,閃過少年人的腦海。自己是長沙定王之後,定王是大漢景帝的第六子,而景帝的父親是文帝劉恆,祖父則是大漢高祖劉邦!另外一個劉秀,曾名劉歆,乃是大漢高祖同父異母兄弟楚王劉交的後裔。雖然地位比南陽平民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論血脈,二人卻是如假包換的同族!
「劉秀,陛下在問你話,你為何不回答?」趙姓左監門偷偷看了一眼王莽的臉色,啞著嗓子大聲催促。
「回聖上的話!」劉秀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學生沒打聽過祭酒的出身,所以一時無法推算出跟他算不算是同族!」
「不急,誰都不會把族譜帶在身上!」王莽忽然笑了起來,蒼老的面孔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高貴而神秘,「他是大漢楚王的嫡傳後裔,不過年少時行事孟浪,已經被宗老從族譜上除名!後來幡然悔悟,才改名為劉秀。所以,他這一支若修族譜,只能從他自己而起!」
劉秀的心臟猛地一墜,瞬間明白了王莽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答案。
皇上不是隨口而問,他先前的許多作為,也並非隨意而行!包括他下旨將南陽大尹革職法辦,恐怕根本不是因為此人縱容小吏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因為他「昏庸糊塗」,居然將一個大漢高祖的嫡系子孫送入了太學!
他需要的根本不是事實,他是希望劉某人親口說出,自己跟前朝宗室沒任何關聯!如此,他才能放心大膽提拔,就像他當初提拔劉歆!
當年哥哥花了巨大代價送自己來太學,是希望自己用功讀書,他日為官一方,光耀門楣!自己在藏書樓里日夜苦讀,也是為了出人頭地,讓整個家族擺脫下墜的態勢,重新回到富貴門牆!
如果自己實話實說,非但這次被皇帝召見的機會將白白浪費,將來的前途恐怕也會步步坎坷。而如果自己順著皇帝的意思說……
燭火跳動,照亮御書房的廊柱與畫梁。這是劉氏祖先從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未央宮。現實的富貴榮華,像一塊金錠,在劉秀腳下閃閃發亮。而祖先的榮譽,則像一塊寒冰,沉重地壓住了他的肩膀。是低頭撿起金子,還是繼續挺直腰,扛著祖先的榮譽踉蹌而行?這種選擇,對一個剛剛長大的少年人來說,真的是無比艱難!
「劉秀,你可考慮清楚了再回答!」趙姓監門的話像刀子般,切割著少年人的心臟。
王莽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劉秀親口否認跟前朝的關係,就會立刻論功行賞!這考察的不是學問、能力和反應速度,而是考察態度。
是選擇榮華富貴,還是選擇尊嚴?這個問題很難,其實,也很簡單。
當初,在棘陽城中,哥哥和他,其實已經做出過一次選擇。
是交出馬武,換取官府獎賞,還是豁出去性命,保護馬氏兄妹離開?
當初,在灞橋上,哥哥和他,曾經選擇過第二次。
是眼睜睜地看著王氏和陰麗華被掠走,裝聾作啞直奔太學,還是挺身而出,制止鳳子龍孫的胡作非為?
大哥曾經帶著他,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布衣之劍。
如今,大哥不在身邊,他需要自己來選擇。
有股浩然之氣,忽然注滿劉秀的全身。再度躬下身體,他用顫抖的聲音,認真地回應,「啟稟聖上,學生不敢欺君!學生是前朝高祖的九世孫,景帝第六子長沙定王之後。跟沒改名字之前的劉祭酒,算是同族!」
【做官要做執金吾】
眾侍衛齊齊按住劍柄,只待皇帝一聲令下,就將御書房內這不知道死活的少年人拖出去,亂刃分屍。
許久,許久,大新朝聖人皇帝王莽忽然笑了笑,緩緩問道:「不敢欺君?這話朕好像聽說過一次。劉文叔,上回你先在文章中把上古之制菲薄了個遍,又以一句不敢欺君,妄圖矇混過關?」
「啟稟聖上,學生不敢!」既然已經豁了出去,劉秀的心態反而不像先前一般緊張,不卑不亢地向王莽抱拳施禮,「學生不敢欺君!去年歲末大考,學生只為了答卷而答卷,並未考慮時政。而學生以為,時政自有陛下和三公九卿定奪,學生區區一份考卷,傳播不到朝堂之上,也不足以影響您和百官的決斷!」
在場眾人,都忍不住輕輕搖頭。
然而,大新天子王莽的反應,再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見他先盯著劉秀上看下看,彷彿在欣賞一件絕世奇珍,又曲起手指,在御書案上緩緩敲動,直到所有人都頭皮隱隱發乍,才忽然帶著幾分嘉許輕輕頷首:「也對,以誠事君,總好過謊言相欺!你,回去繼續用功讀書吧!」
沒想到王莽居然大度地放過了自己,劉秀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很快,他就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俯身長揖,端端正正地向御案施禮,「學生告退,恭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了,世間哪有萬歲的帝王!」王莽搖搖頭,「來人,傳旨,劉文叔事君忠誠,好學上進,當為太學諸生表率!賜錢五十萬,以嘉其才華品行!」
劉秀又驚又喜,再度俯身下拜,「學生謝陛下鴻恩!」
對方縱有千般不是,至少這份胸襟與氣度,讓他心悅誠服。
「你下去吧,好好讀書,莫辜負了令師的期待!」王莽將目光轉到了小山般的奏摺上,開始翻揀批閱。直到劉秀的腳步聲徹底在書房外消失,也沒有再次抬頭。
「阿嚏!」走出未央宮大門,被迎面而來的寒風一吹,劉秀噴嚏連連。
天色已經擦黑,原本約好用馬車順路載他返回太學的祭酒劉歆(秀),已經先走一步。他今天在御書房內,足足逗留了兩個時辰!
「聖眷甚隆!」想到有些人可能會產生的誤解,劉秀摸著自己的鼻子苦笑。惶恐、喜悅、期盼、緊張、憤怒、絕望、震驚、欽佩……十數種心情,走馬燈般過了一個遍,讓他現在回憶起來,恍如隔世!
大新朝皇帝是準備封他做官的,劉秀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並且官職還不會太低,前提是他肯像祭酒劉歆(秀)那樣,果斷與前朝宗室劃清界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突然犯了倔,偏偏要親口強調自己是大漢高祖的嫡系子孫。雖然,他早就成了一介布衣!
現在回想起來,劉秀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那樣做。其實平素的他,內心深處也充滿了封妻蔭子的渴望。前朝宗室的血脈,祖先們的榮耀,在他眼裡,其實早就成了過眼雲煙。可當王莽逼著他親口否認自己的血脈之時,劉秀卻鬼使神差地在乎起來!想要以性命捍衛姓氏的尊嚴。
「也許,是受了皇宮內帝王之氣影響吧!」走在寒風中的劉秀,苦笑著給自己尋找借口。官是當不成了,五十萬錢,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兌現,也不知道最後發下來的是當五十錢的大泉,還是面值五千錢的金錯刀?更不知道,這些錢經過七扣八扣之後,最終會有多少落在自己之手。
而遠在舂陵的劉家,還等著自己出仕,換取免交賦稅的資格呢!陰方雖然答應將侄女下嫁,但長安城中隨便一處像樣的院落,價格也在二十萬錢以上。卒業之時,如果皇帝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拿出一些錢來打點,再搭上恩師的面子,也許還有機會混個一官半職。但是,像岑彭那樣直接去做縣宰就甭指望了,能像吳漢當年那樣被丟到窮鄉僻壤做亭長,已經是燒了高香……
正默默地想著,前方忽然傳來了一陣哭聲,隨即,喝罵聲、哀求聲和皮鞭打在身體上的脆響,接踵而至。「誰吃了豹子膽,在皇宮旁邊就敢欺負人?」劉秀愣了愣,本能地抬起頭,向前張望。
只見昏暗冷清的街頭,忽然走過來一大群災民。老的老,小的小,個個衣衫襤褸,滿臉絕望。而在他們身邊則有同樣數量的驍騎營兵卒,提著粗大的皮鞭,不停地抽抽打打,「走快點兒,別磨蹭。今晚必須出城,誰都甭想賴著不走!惹急了老子,直接將你們推到城牆根底下,一刀一個!」
「各位,聖上向來仁厚。昨天還親自前往南郊替百姓請求上蒼垂憐!爾等怎能在皇宮門口,隨便毆打聖上的子民?!」劉秀現在手無寸鐵,也沒有一官半職,能依仗的,只有「聖上仁厚,關愛萬民」這張大旗。
「小樣兒,還挺能說!」帶隊的「當百」59眼睛一瞪,打量劉秀,「太學生?大晚上的不回去讀書,在皇宮前亂晃什麼?滾,休要多管閑事!」
「太學生劉文叔,見過將軍!」被瞪得頭皮發麻,劉秀卻強撐著一步不退,「寒冬臘月,城內尚且經常看到凍僵的屍體。您老把他們往城外趕,不是催著他們去死么?萬一有司知曉奏明聖上,您老恐怕很難逃脫責罰!」
「百將小心!」旁邊一名小卒低聲說,「他是劉文叔,昨天替皇上擋箭的那個!」
「將軍,上蒼有好生之德!」發覺自己沒有被授予任何官職的消息還未傳開,劉秀索性狐假虎威。
「這……」「當百」田酬咧了下嘴,臉上的表情好生為難,「劉上官您有所不知,昨天有災民受刺客指使,衝擊御輦……」
「我當時也在場,那些都是成年男子,而你抓的,除了老人就是婦孺!」既然被當成了皇帝的寵臣,劉秀索性一裝到底,「放了吧,你的上司……」
「誰在管我驍騎營的閑事?!」話才說到一半,驍騎都尉吳漢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在二十幾名親兵的前呼後擁下,緩緩走了過來。
「學生劉秀,見過吳都尉!」劉秀強忍怒火,主動向對方拱手,「這些百姓老的老,小的小……」
「原來是劉學弟,敢問學弟如今官居何職?」吳漢冷笑著打斷。
「你……」劉秀頓時就被問愣了,兩眼噴火,卻遲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沒有被授予任何官職,所以他管不到驍騎營的頭上,更管不到皇帝的女婿吳漢。他依舊是一個窮學生,甚至連前途也黯淡無光!
正憤怒間,耳畔卻傳來了一聲響亮的怒喝:「他沒有一官半職,管不得驍騎營的閑事。嚴某官居執金吾,也看不慣驍騎營的作為。不知道嚴某,有沒有資格替百姓向吳都尉討個人情?!」只見一名頭頂金盔、身披錦袍的武將,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緩緩而至。手中金色節鉞,寒光四射。
吳漢的冷笑,也立刻凍在了臉上。
來人姓嚴名盛,官拜執金吾,奮武將軍!年俸兩千石,掌管京畿各部禁軍。帝王外出,執金吾策馬持節杖,行於御輦之前,以宣威儀。帝王回宮,執金吾巡視宮城及都城,捉拿宵小之徒,彈壓不法!
嚴盛將手中象徵著權力的節鉞舉了舉,「吳都尉,見了上官該如何行禮,莫非你從戎之時,沒有人教導你么?」
吳漢強忍羞惱,翻身下馬,拱手肅立,「驍騎營都尉吳漢,參見將軍!」
「罷了!」嚴盛又將節鉞向上舉了舉,算是還禮,「陛下讓你整肅城內治安,誰叫你把老弱災民全都趕到城外去的?眼下正值寒冬臘月,年輕力壯者在寒風中凍上一宿,都難免會生場大病。你把這群老弱婦孺趕到長安城外去,不是等同於直接殺了他們?」
吳漢怒火中燒,卻不得不裝出一副畢恭畢敬模樣,拱起手,大聲回應道:「將軍有所不知,卑職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昨日那群刺客,曾經與災民們混在一起,同吃同住。甚至還拿出過錢財,購買糧食,收買災民為其所用!」
話音剛落,四下里就響起一片喊冤之聲。
執金吾嚴盛聽了,心中立刻有了計較。「那證據呢,拿來我看!如果人證物證俱在,無論誰跟刺客有過接觸,都立刻捉拿入獄。然後順藤摸瓜,尋找刺客背後的主謀!」
「這……」吳漢的臉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遲遲給不出回應。
他所謂的證據,不過是捕風捉影而已。而將災民不管男女老幼,一併驅逐到城外自生自滅,則是一種最省事的措施。既讓刺客的同謀無法繼續混在災民中躲藏,又可以還長安城一個清靜,免得有災民餓急鋌而走險。
「將軍恕罪!卑職、卑職只是耳聞!沒有人證和物證!」吳漢官職不如別人大,只好拱手認錯。
看在建寧公主的面子上,嚴盛不想讓吳漢過於難堪。「放了他們吧!放他們一條活路。陛下素來愛民如子,絕不願意看到你如此對待老弱婦孺!」
「是,卑職遵命!」吳漢肚子里,把嚴盛的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行動上,卻只能選擇順從。
「你當年是青雲榜首,想必書讀得不差!」嚴盛知道他心中不會痛快,溫言告誡,「應知『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的道理。況且你我今日都是陛下爪牙,一舉一動,都事關聖上聲名。你把百姓朝城外一趕了之,自己倒是落了個清閑。而過後百姓凍餓而死的罪名,卻全都要落在陛下身上。陛下對你我都有知遇提攜之恩,我等如此相報,過後豈能心安?」
吳漢聞聽,愈發無言以對。只能紅著臉,拱起手連連稱謝。在旁邊偷偷看熱鬧的劉秀聽了,心中也對嚴盛油然生起了幾分敬意。冷不防,卻發現對方將目光轉向了自己,大聲問道:「喂!那膽大包天的書獃子!當街妨礙驍騎營執行公務,你莫非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了么?」
「學生劉秀,見過執金吾!」劉秀被問了個措手不及,趕緊紅著臉上前數步,長揖及地,「學生剛才並非有意妨礙公務,而是見災民們哭得可憐,想要替他們討個人情!」
「只是想討個人情?你這小子,倒是機靈!」嚴盛又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頭,「機靈且好心腸,難怪有人要托嚴某照顧於你。走吧,馬上就要到宵禁時間,你自己走,一路少不得被巡夜士兵盤問。嚴某今天乾脆就好人做到底,直接把你送回太學!」
「這……」劉秀愣了愣,再度躬身,「多謝嚴將軍!」
「什麼謝不謝的,家父與令師是同門,咱倆其實還算師兄弟!」與先前面對吳漢時判若兩人,嚴盛笑呵呵地跳下汗血寶馬,將節鉞和韁繩都交給跟上來的親信侍衛,然後笑呵呵地走到劉秀身邊,與他並肩而行。
「如此,學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劉秀聽得滿頭霧水,卻知道此刻不是刨根究底時候。
正憋了一肚子氣的吳漢,同樣被嚴盛對待劉秀的態度弄得莫名其妙。愣愣半晌,直到二人的身影徹底被夜幕吞沒,也沒想明白,為何姓劉的運氣如此之好。分明剛剛惹怒了皇帝,眼看著就要破鼓眾人捶。轉眼間,卻又冒出來個執金吾,主動替他撐腰!
另一邊,嚴盛正低聲數落,「大漢高祖的後人又怎麼樣?大漢高祖當年還不是一個亭長?要是都按照血脈論尊卑,當今天子就該姓姬60!」
「嚴將軍!」剎那間熱血上頭,劉秀猛地停住了腳步,大聲怒吼。
「大膽!」不僅嚴盛本人被嚇了一跳,愕然停住了腳步。跟在不遠處的嚴氏親兵們,也紛紛高喊著圍攏了過來。
「嚴將軍想必誤會了!」想到對方剛剛才替自己解過一次圍,劉秀深吸一口氣,將聲音降低,「劉某從沒指望憑著姓氏和血脈獲取什麼,但是,人卻不能見利忘義,更不能數典忘祖!若是為了謀取官職,劉某連自己都不認,那劉某才真的是禽獸不如!若陛下指望駕馭一群數典忘祖之輩來實現三代之治,恐怕陛下也是在緣木求魚!」
「大膽!執金吾面前,也敢滿口胡言亂語!」眾親兵手按刀柄大聲呵斥。
「退下,沒你們什麼事情!」嚴盛卻喝止了自己的親兵,笑了笑,上下重新打量劉秀,「你這個小子,的確有點兒意思!不但膽子夠大,肚子里還很有一套!你就不怕嚴某將你剛才的話,彙報給皇上?……」
「嚴將軍不是那種人!」劉秀拱了下手,沉聲打斷,「如果嚴將軍是,劉某隻會怪自己有眼無珠!」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不肯順著王莽的意思說話了。那股浩然之氣,其實一直養在自己心裡。因此,哪怕是換一個時間地方,自己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雖然選擇之後,自己也會因為錯過一場富貴而感覺惋惜!
被撲面而來的驕傲熏得面孔發燙,嚴盛愣了愣,仰天大笑,「有意思,的確有意思。如今長安城裡,像你這樣有意思的人可真不多。來,拿去!」
說著話,他從懷裡摸出一塊帶著體溫的玉珏,用力按在了劉秀胸口,「這是嚴某的隨身之物,你帶著它。將來萬一被人欺負得狠了,就亮出來,說不定還能救你一命!太學到了,嚴某不送了,咱們就此別過!」
「這,多謝將軍!」劉秀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只好捧著玉玦,向嚴盛的背影拱手。這不是他收到的第一枚玉玦。在寢館床頭的箱子里,還放著另外一塊!
「請他幫我的人,不會是……」靈光乍現,劉秀再度停住腳步,迅速回頭。嚴盛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黑漆漆的長安街頭,只有幾點朦朧的燈火,照亮巡夜人的眼睛。
「瞎想什麼,室主可是救命之恩!」劉秀轉身朝太學走去。
下一個瞬間,他卻又想到,嚴盛說過,他父親嚴尤跟王莽當年乃是同窗。嚴家有了兒子,王家有了女兒,當時王莽還沒接受禪讓,兩家門當戶對,子女們多有往來,兩小無猜……
那皇帝怎麼不肯將室主下嫁給嚴盛?
答案接踵而至。嚴尤是大司徒,嚴盛是執金吾,父子兩個,一個手握重兵,一個坐鎮禁軍。如果黃皇室主再嫁入嚴家,以王莽那種多疑性子,怎麼可能還睡得著覺?!只可惜黃皇室主,打小就被父親當作工具。第一任丈夫死去多年之後,依舊要被無情地犧牲。只可惜執金吾嚴盛,明明每天都與喜歡的人擦肩而過,卻不能表明心跡,更沒有任何可能相約白頭。
【娶妻要娶陰麗華】
劉秀渾渾噩噩走到寢館的門口,發現除了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好友與同窗之外,狹窄的寢室內,還有兩張與學子們格格不入的面孔,一個是王修,另外一個,赫然是五經博士陰方。
「文叔,你可回來了!」鄧奉第一個跳了起來,「你可真有本事!第一次被皇上召見就能說上整整一個下午!」
「是啊,我阿爺還說,皇上日理萬機,無論召見誰,都不會超過一炷香工夫!」蘇著也老氣橫秋地補充。
「你的官服和印信呢,趕緊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
「我剛才跟人打賭,至少是正五品。否則不足以酬你捨身擋箭之功!」
「此事、此事說來話長!」劉秀被問得好生尷尬,紅著臉,輕輕搖頭。
還沒等他想好該如何解釋自己空手而歸的事情,門帘再度被人用力拉開,王修和陰方大步走了出來。
「文叔,你的馬車呢?皇上居然沒有賜你官車?」
聞聽此言,劉秀的臉色愈發尷尬,連忙作了個揖,「啟稟夫子、世叔,學生是自己走回來的。皇上賜予學生五十萬錢,說是過幾天派人送來!」
王修是何等的「聰明」,立刻意識到,劉秀這次恐怕是空手而歸了。有陰方在側,他不方便當場追問劉秀到底在皇上面前做了什麼蠢事。「雷霆雨露,俱為君恩。五十萬錢不是小數,省著花,足夠你一輩子吃喝不愁。陰博士找你還有事,老夫就不多打擾了!」說罷,抬腳就走,唯恐撤得慢了,沾染了一身晦氣。
陰方是有名的謙謙君子,察覺劉秀居然依舊是個布衣,笑了笑,安慰道:「常言道,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身形。皇上沒有賜予你官職,恐怕是擔心你磨礪不夠。過上幾年,肯定還會想起你來,另有重任。今天天色已晚,老夫就不打擾你們了。早些休息,明日別耽誤晨課!」
劉秀心中,頓時一涼。但想到對方昨天的承諾,忍不住追了兩步,試探道:「皇上賜給學生五十萬錢,學生想在長安城內,先置辦一所小點的宅院。世叔能不能幫我給麗華帶句話,問問她喜歡住在什麼地方……」
「她喜歡住的地方,自然是成賢、輔仁、樂政這些街巷!」陰方臉上的笑容一掃而空,皺著眉頭,大聲打斷,「這些地方,豈是用錢所能買到?劉文叔,你居然如此不知上進,有了錢,不想著孝敬長輩,買書苦讀,居然一味地只顧享樂,真是叫老夫失望!」
沒想到陰方翻臉也如此之快,劉秀愣住了,雙拳在腰間握得緊緊。
陰方被他身上的殺氣嚇了一大跳,迅速後退了兩步,大聲說道:「怎麼,一言不合,你就要殺師么?劉秀,你好大的膽子!」
「學生不敢!」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劉秀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躬身道歉,「學生只是忽然想起幾段往事,有些走神而已。夫子請回,學生此刻心亂如麻,不能遠送!」
「往事?」陰方愣了愣,還以為劉秀又提當年的救命之恩,冷笑著擺手,「的確,老夫昨天也說過,家兄一家老小,還有麗華,當年都是你們兄弟所救。大恩不能不報。五十萬錢,在長安城內也買不到什麼像樣住處。老夫改天派人給你再送二十萬錢來,也好讓你卒業之後,在長安有個落腳之地。以後別去打擾麗華了,她福薄,配不上你這種少年才俊!」
「你……」一股無名業火,再度燒紅了劉秀的眼睛,他忍不住就想衝上去,將陰方那張臉打個稀爛。哥哥劉縯當年曾經跟他說過,救助陰家只是出於心中的俠義之氣,絕非為了錢財。一旦收了對方的錢,就等同於對方僱用的刀客和家丁,地位立刻低了一等。而陰方此時所言,分明是把他們兄弟當成下人一般看待,這讓劉秀如何能夠忍受?
「文叔,休要衝動!」好在嚴光反應快,發覺情況不對,立刻側身擋在了他和陰方之間,「這裡是太學,夫子好歹對嚴某也有授業之恩!」
「文叔,不值得!」鄧奉和朱祐也快步衝上,用力拉住了劉秀的胳膊,「不值得!有所為有所不為!」
理智又返回了劉秀身體。他知道,朋友們都是出於一番好心。今天自己如果痛打了陰方,無論打得有沒有道理,這輩子都會背上辱師的污名。而王修、王固、吳漢等人,正找不到坑害自己的理由!
「怎麼,你還想打我?」陰方接連後退了數步,發現劉秀被嚴光等人攔了下來,大聲冷笑,「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也難怪陛下不肯用你。劉文叔,你好自為之。錢,陰家給了。其他的,想都別再想!」
劉秀被怒火燒得兩眼發紅,轉念想起陰麗華正託庇於陰固、陰方兩兄弟門下,難免遭受池魚之殃,斟酌了一下,沉聲說道,「當年之事,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回報之言,陰博士也無須再提。若是府上錢多得使不完,不妨去開個粥棚賑濟災民!」
「對,開個粥棚,積些陰德。免得哪天遭了報應,全長安的人拍手稱快!」馬三娘的聲音緊跟著從黑暗中傳來,又冷又硬。
這下,輪到陰方怒火攻心了,飛快地轉過頭,對馬三娘大聲喝罵,「哪裡來的刁蠻女子,一點家教都沒有!這裡是太學……」
「你說對了,我就是刁蠻女子,沒半點兒家教!」馬三娘猛地一縱身,搶在所有人作出反應之前,跳到陰方身側,劈手就是一記大耳光,「啪!」
「啊———」陰方被打得一個趔趄,慘叫著摔倒於地。嚴光見狀,趕緊上前阻攔,卻被馬三娘一記腿鞭送出了兩丈多遠。
「我沒家教,讀書少!卻懂得什麼叫救命之恩!」又一個箭步跨到陰方身旁,馬三娘俯身,對準陰方的臉孔一下下猛抽。
「卻懂得什麼叫言出必踐!」
「卻懂得不拿自己的家人當蒲包去換取功名富貴!」
可憐那陰方,如果是被劉秀給打了,過後還可以控告他「辱師」。被馬三娘打了,卻連報復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憑本事自保。偏偏今晚他最初目的是送貨上門,將劉秀和陰麗華的婚事訂下來,所以身邊並未帶任何隨從!
「三姐、三姐住手,他是我的師傅!他畢竟是我師傅!」好在嚴光心軟,多少還念著師徒名分,從地上一個軲轆爬起來,捨命相救。
「他這樣的人渣,也配做你的老師?」馬三娘不屑撇嘴,終究還是停住了手,「他幫青雲螞蟻對付你的時候,可曾想過你也是他的弟子?!」
這個問題實在太扎心,嚴光沒有辦法反駁,也沒有臉面反駁。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陰方,默默地拿出手帕替他擦拭鼻孔里冒出來的血水。
誰料陰方卻不肯領情,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手指馬三娘破口大罵:「妖女,有本事你今天打死老夫!否則等許老怪病死,老夫一定要你好看!」
「你們都聽到了,是他自己犯賤叫我打的!」馬三娘聽他咒許夫子早死,不怒反笑,「我不能不幫這個忙!」
說罷,一個跨步上前,劈頭蓋臉又給了陰方四個大耳光,這一次,可是用了十足的力氣。當即把陰方打得滿嘴是血,眼皮一翻就昏了過去。
「三姐,別打了。打出問題來,又給孔師伯添麻煩!」劉秀雖然恨陰方無恥,卻更擔心馬三娘闖禍。
馬三娘被劉秀輕輕一拉,頓時氣焰全消,柔聲解釋:「是他詛咒義父在先,我才給他一個教訓。如果今天孔師伯親自到場,也絕不會輕饒了他。不過,你說得對,犯不著為這種無恥之徒去給師伯添麻煩。嚴子陵,你馬上帶他走,今晚千萬別讓我再看見他!」
「多謝三姐!多謝文叔!」嚴光知道自家師傅理虧,抱歉地拱了下手,俯身背起陰方,逃之夭夭。
「這種師傅不如不要!」馬三娘冷笑搖頭,又皺了皺眉,換了一種溫柔的語氣,「不管他了,等他吃足了苦頭,自然會醒悟。倒是你,今天到底在皇帝面前說錯了什麼話,怎麼連個庶士都沒撈到?」
「肯定是我說錯話了!」劉秀卻沒心思向大夥解釋太多,簡單地回應了一句,「三姐,你怎麼知道我沒被授予官職的?還有,陰方今天到底怎麼得罪了你,讓你下如此重手?」
「我就知道你會有此一問。」馬三娘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不是他得罪了我,是他們陰家從上到下就沒一個好鳥,當然,你的醜奴兒除外!」
「你去陰家了?醜奴兒怎麼了?三姐,你怎麼會去見醜奴兒?!」劉秀聞聽,頓時頭皮一陣發緊,追問的話如同連珠箭般脫口而出。
馬三娘勃然大怒,「我為什麼就不能去陰家?我又為什麼不能見醜奴兒?當年救她一家性命的,可不只是你一個!」
怒過之後,卻忽然眼睛一紅,「你放心好了,醜奴兒沒事。只是因為頂了她伯父幾句嘴,被陰家給禁足了。連帶著我也遭了池魚之殃,被陰家給趕了出來!」
「禁足?」劉秀心裡愈發著急,卻不敢再得罪馬三娘,猶豫了一下,「原來三姐下午去探望了醜奴兒。剛才是我沒想明白,三姐不要生氣,小弟給你賠罪了!」
馬三娘被他彬彬有禮的模樣,氣得胸口發堵,卻不知道到底該不該發作,更不知道如果自己此刻拂袖而去,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回頭。愣愣半晌,終於慘笑著咧了咧嘴,柔聲回應:「自家姐弟,你客氣什麼?我是聽說陰方這個老不要臉的,昨天當眾替你和醜奴兒做媒,趕過去恭喜她的。誰料才說了沒幾句話,就聽到院子里亂成了一團。然後,醜奴兒的伯父陰固和堂兄陰盛就闖進了她的閨房裡,說你得罪了皇帝,被趕出了宮門,你和醜奴兒的婚事也就此作罷!」
「恭喜?才怪!」鄧奉等人知道馬三娘的脾性,在一旁連連搖頭。心中對陰麗華的遭遇,充滿了同情。
昨天剛剛被陰方當眾許給了劉秀,今天聽聞劉秀沒有平步青雲,又立刻反悔。陰固、陰方兩兄弟的臉可以不要,少女自身將來又如何在長安城內立足?將來無論嫁於誰家,恐怕都會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終於賣了個好價錢。根本不會考慮陰麗華本人到底能做得了幾分主,悔婚是出於無奈還是自願!
「此事不怪醜奴兒!她、她寄人籬下,根本、根本身不由己。」劉秀的努力裝出一副平靜的表情,柔聲說道,「三姐,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如果、如果你將來還去見醜奴兒,就替我轉告她,不怪她,是、是劉某今生無福!」
自己終究跟她有緣無分!一顆心,剎那間千瘡百孔。在雙腳邁出皇宮的剎那,劉秀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所有結果,到現在才忽然發現,有些結果,真的令人無法承受!
「劉文叔,你如果這樣就放棄了,怎麼對得起醜奴兒!」原本還想再讓劉秀著急一會兒,看到他臉色慘白、失魂落魄模樣,一股熱浪瞬間湧上了馬三娘的腦袋。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一把摔向劉秀。
「啊!」劉秀被摔了個猝不及防,本能地將手帕抓回了眼前。
眾人齊齊低頭,藉助寢館內透出來的燈光,恰看見一雙未綉完的白鶴,在手帕上交頸而舞。
是醜奴兒綉給劉某的!醜奴兒依舊在等著劉某!剎那間,劉秀就明白陰麗華的心意。胸口處痛得鑽心,又幸福得幾乎要炸裂。
「醜奴兒是不肯聽從她伯父的話,才被陰家禁了足。但臨走之前,醜奴兒卻偷偷把這個塞在我手裡,讓我帶給你。」馬三娘的眼睛里,忽然湧出大顆大顆的淚水,怎麼擦,都擦不幹凈。
望著痴痴獃呆的劉秀,她銀牙緊咬,用盡全身力氣補充,「她還、還托我帶給你一句話!山無棱,天地合,乃、乃敢與君絕!」
說罷,一頓足,雙手掩面,狂奔而去!
「三姐,三姐!」朱祐看得好生難過,拔腿欲追。寒風中,卻又傳來了馬三娘的聲音,哀怨中透著決絕,「劉秀,你將來如果辜負了醜奴兒,我拼著性命不要,也會將你碎屍萬段!」
朱祐的雙腿像灌了鉛一般,再也邁不動分毫。扭頭再看劉秀,也彷彿被人當胸打了無數拳一般,臉色煞白,嘴角青灰,望著馬三娘離去的方向,獃獃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