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

第262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

第262章山水顛倒風雪夜

黃昏里,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游縣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年輕道士自稱和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一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斗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遂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有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越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拐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會被清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的。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他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傢夥,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趕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的,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里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他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別的徐遠霞,張山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徐遠霞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刮掉了絡腮鬍子。張山峰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張山峰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和山上鍊師的差異之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鍊氣三境,勉強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和世俗百姓無異,會鬢毛衰,也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后,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別成才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看來,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在酒里,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一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來酒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能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游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跟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后,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可以先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他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矇矓打著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鬚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在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著二十歲出頭的模樣,但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這個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絕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圓臉姑娘是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歷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彩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衣著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時,或是眨巴眨巴一雙水潤大眼眸時,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圓臉姑娘錯愕。怎麼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被拘押到了袖中,在袖裡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著,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被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只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卻沒有半點回應,賒月只好跟著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盪起來,於是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著月色好像天然就比較濃郁,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了。

賒月說道:「我叫余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到了。

劉羨陽讚歎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一些說法,比如什麼「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賒月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劉羨陽只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著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鬆了口氣。她最後沒讓劉羨陽跟著,打算去趟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麼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御風遠遊,因為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向劉羨陽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御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麼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檐下竹椅上打盹,神遊萬里。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了一張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著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傢伙什一起當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著。

余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都是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濛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為什麼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麼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會被吵醒了。魚兒吃荷花喲,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和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被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周米粒沒怎麼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自己本來就境界不高啊。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她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麼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去看著那幾隻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御用窯,在山下享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著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字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著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了主意,向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她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當門房的仙家門派,底蘊應該不會太深,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小米粒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沒有關係,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跟裴錢邀功去。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尖,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彷彿佔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沒這麼欺負人的。

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著急侵襲陸地。

聽說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已經徹底破碎,是被綉虎崔瀺以無上神通,用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砸碎的。南嶽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了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寶瓶洲卻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眾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陳淳安帶領下,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著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髮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岩笑著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岩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她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酡顏夫人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里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噁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為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岩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被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被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雲生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岩和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之間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岩以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自己可能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岩越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酡顏夫人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被邵雲岩拐彎抹角提醒后,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岩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遊歷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盡量多護著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岩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采、蒲禾這些遊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后,依舊都沒少出劍。這其中就有北俱蘆洲酈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離開劍氣長城的其餘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只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頹。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和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嶽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有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後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到達南婆娑洲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郡人氏,曾在瀼水當中尋見一有神人守護的石盒,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卻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拿一枚留在了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為的龍澄,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餘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四方印章再被一位副教主親自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知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寫了什麼嗎?」

邵雲岩搖頭笑道:「這真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岩,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著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陸芝的言下之意是,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個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和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嶽戰場。」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后,眯眼而笑:「等著吧,如果被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可要是打贏了,這幫為數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罵下去,罵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罵陳淳安不作為,甚至會罵寶瓶洲死人太多,綉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個客人聯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懷中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暉有些頭疼。

老觀主孫懷中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和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斗詩,與蘇子斗詞,他要是能贏,我願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摳都摳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曾經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繃開褲襠。」

孫懷中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孫懷中突然撫須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後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於出關。由於不問世事數百年,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懷中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絕好,不好時,那脾氣犟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至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懷中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暉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懷中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占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准』嗎?還敢說什麼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經書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風邪氣,害得我這麼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個師侄,都跟見著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暉無言以對。為尊者諱,既為恩師,更為觀主,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受著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麼個門風。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暉她恩師素來為人謹慎,哪敢如此自誇。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春暉的恩師當時聽說后,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後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遊,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暉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暉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遊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暉恩師,尤其精通占夢,修道之地,懸挂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是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噩夢」,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暉很小就看過那幅畫卷,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為何師父卻很看重。春暉只覺得其中天子夢噩則修道、大夫夢噩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懷中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懷中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和好友曹組一起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後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疊,雖小有偏差,但更顯異象,法相卻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於雲霧中。

這顯然是吳霜降一隻腳踏入傳說中的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他既然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才會沾光,有了個「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吳霜降已經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吳霜降遠遊天外天時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讓道侶「活」在自己心中。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道侶籌劃多年,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個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孫懷中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以至於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台,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陸沉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他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跟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強人所難。」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曹組會淪為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升境,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個大道原本已經腐朽命不久矣的「偽飛升」。曹組在遠遊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在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柳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就贈送給了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才躋身仙人境,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飛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後,聯袂飛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為的就是讓曹組藉助文運能夠躋身飛升境。

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為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賬,後天就要倒打一耙,罵人栽贓潑髒水。

早年吳霜降和孫懷中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嗎?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外界眾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麼複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和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既然宮主痴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懷中剛露面現身,身邊跟著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傢伙本該坐鎮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承想陸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幅捲軸丟到道觀高牆內。丟完,陸沉撒腿就跑,還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回頭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的春暉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麼花樣。

老道人將捲軸從院牆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罵了一句。

那是一幅陸沉不知道從哪裡叼來的《螺殼作法圖》。

董畫符伸長脖子一看,款識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種藐小之人竟於螺螄殼內大作其水陸道場,又有大廚房搬出豐盛筵席,主人與賓客橫七豎八,旁觀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個虎頭帽孩子站在門檻裡邊,只是看著那個吳霜降。

吳霜降與之對視,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將來願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緣簿子的去留,我都隨意,等得起。」

白也點頭道:「隨意。」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她為何偏偏喜歡白也詩篇,真有那麼好嗎?我不覺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們喜歡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歡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吳宮主以為然?」

吳霜降變了神色,不再劍拔弩張,笑道:「與她不一樣,我由衷喜歡蘇子詞篇多年矣。」

蘇子大笑點頭道:「那是真的好。」

孫懷中低聲道:「白也,先前曹元寵仰慕你,這會兒吳宮主仰慕蘇子,怎麼我覺得你輸了半籌?畢竟吳宮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轉身徑直走回修道之地。吳霜降則陪著蘇子三人,一起悠悠然遠遊天幕。

蘇子收起侍女點酥和書童琢玉,柳七則讓好友曹組乾脆去往袖裡乾坤,明顯依舊信不過這位吳宮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邊,白也和老觀主孫懷中緩緩而行。

白也說道:「其實觀主不用這麼麻煩。」

那座圍有桃林的池塘,以及遠處好似一座園林假山的小山頭,其實都是孫懷中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極深,山極高,而且一把極好長劍顯化而生的白鹿始終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掛著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為桃花潭,長劍銘文「白鹿」,法袍名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為了那句詩文:「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孫懷中說道:「天地何其大,修道歲月何其久,能讓貧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說如吳霜降、曹元寵這般『仰慕』的某人,又能有幾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歡的就拿走,不喜歡的就擱放,反正貧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讓這人間更美好罷了。」

讓人意外,阮秀今天帶著董谷、徐小橋和謝靈,一起離開龍泉劍宗祖山,來到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見過了劉羨陽,董谷和徐小橋會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長春宮渡船,重返大驪京畿舊山嶽地界,謝靈則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

先前師父阮邛在飯桌上雲淡風輕地提了一嘴:大驪已經著手準備幫助龍泉劍宗設立下宗。比起正陽山、清風城依舊還是宗門候補,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龍泉劍宗確實可謂大驪宋氏當之無愧的心頭好。

董谷和徐小橋、謝靈一起御風落地,但是阮秀沒有露面,董谷說師姐在石崖那邊散心,等會兒再散步過來。

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譜牒上,董谷是阮邛的開山大弟子,不知為何,阮秀的名字始終沒有載入其中,但是龍泉劍宗嫡傳和再傳弟子,都習慣將阮秀視為大師姐,當然那個謝靈喜歡稱呼她為秀秀姐。所以這次開闢下宗,董谷三人都覺得師父是要讓師姐擔任下宗宗主。

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報,看得他揪心。所以董谷幾個到了鋪子后,劉羨陽頭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們隨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盤。董谷三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就劉羨陽這種都敢跟師父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性子,若是對他們殷勤客氣了,肯定就是這傢伙憋著壞呢。

徐小橋瞥了眼劉羨陽手中的邸報,忍著笑。

董谷以心聲向師弟謝靈提醒道:「你悠著點,羨陽等會兒肯定要拿你開刀。」

說來就來,劉羨陽抬起頭,望向小模樣還挺水靈的謝師弟,眼巴巴問道:「你給了多少錢?」

謝靈愣了一下。

徐小橋解釋道:「是問給了山上邸報多少神仙錢,才能躋身榜單,劉師弟好去送錢。」

謝靈笑著沒說話,坐在竹椅上,雙手輕放在膝蓋上,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驪珠洞天,小鎮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除了桃葉巷謝靈,督造官署出身的大瀆廟祝林守一、年輕候補十人的杏花巷馬苦玄,還有歸鄉一趟卻又離鄉遠遊的泥瓶巷顧璨,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

當然還有如今成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祿街大門戶的讀書人趙繇,都是在少年時就已經極為英俊。

近期寶瓶洲山上跟風,評選出了自家的年輕十人,年齡必須是四十歲以下,龍泉劍宗嫡傳劍修謝靈就得以躋身其中。

劉羨陽又低下頭,眼神獃滯,猶不死心,翻來覆去看那山水邸報,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對此罵了一句娘,因為他今年剛好四十一歲。

劉羨陽比陳平安大兩歲,年少時和人報年齡,喜歡說虛歲。可好像年紀一大,就不再提虛歲,喜歡只講周歲了。

劉羨陽倒不是有些在意虛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憑真本事掙來的修為境界,你們這些睜眼瞎,憑啥計較這一兩歲的小事?先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兩份邸報,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個劉大爺,不過就是幾筆的事情,你們會掉錢啊還是咋的。

不過就阮師傅那脾氣,就算劉羨陽符合年齡,估計也會難得地拿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幫著壓下。真是如此,劉羨陽倒是真半點不介意,阮師傅別的不說,做人這一塊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畢竟劉羨陽所練劍術,太過古怪。按照阮邛的說法,在躋身上五境之前,你劉羨陽別著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說來奇怪,阮邛雖然既有風雪廟這個「娘家」靠山,又以兵家聖人身份穩坐大驪宋氏供奉頭把交椅,可事實上他一直只是玉璞境。當年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倒沒什麼,如今寶瓶洲高人隱士、山巔大佬,層出不窮,卻依舊幾乎無人質疑阮邛的首席供奉頭銜,大驪兩任皇帝、國師崔瀺、上柱國和巡狩使在內的文武重臣,對此都極其默契,沒有任何異議。

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幾位正副山長,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座山頭,落魄山上下,從老廚子到裴錢,更是誰見到阮邛都客客氣氣的,而且絕不敷衍。尤其是那個陳靈均,每次見著了阮邛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

劉羨陽收起邸報,轉頭望向謝靈,一本正經感慨道:「謝靈,你是劍修,快劍好練慢劍難,以後一定要多堅持啊。」

謝靈點點頭,深以為然。

董谷和徐小橋師兄妹兩個,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劉羨陽,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劉羨陽看著徐小橋,笑嘻嘻問道:「徐師姐想啥呢?」

右手無大拇指的女子笑道:「和劉師弟想法相反吧。」

劉羨陽嘆了口氣,懶洋洋背靠椅子。

清風城許氏早年從杏花巷馬家手中買下了一座龍窯窯口。那個與一位瓊枝峰仙子結為神仙道侶的盧正醇,前些時候還故意衣錦還鄉了一趟。連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驪藩王,找誰說理去。

阮秀離開石崖,走過石拱橋,從河畔那邊緩步走來,謝靈立即起身,與阮秀閑聊了幾句,才遠離幾步,御風遠遊。

秀秀姐在來時路上,私底下向他傳授了一門好像全然沒有根腳的劍術,這讓謝靈十分開懷。

秀秀姐雖然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可好像對自己,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實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門遠古妖族煉體法門,更教了徐小橋一種敕神術和一道煉劍心訣。

至於謝靈這邊,阮秀只是在御風途中無意間想起此事,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隨便給了這個心比天高的師弟一門劍術,品秩不高,只不過相對適合謝靈修行。

董谷和徐小橋也同時告辭離去。

阮秀沒坐在那幾張竹椅上,而是從屋子裡邊搬了條凳子落座,輕聲道:「恭喜躋身元嬰境。」

劉羨陽撓撓頭:「沒頭沒腦的,破境沒道理。」

阮秀其實知道真相,是那位齊先生的關係,卻沒有跟劉羨陽說破。

劉羨陽遞過一把瓜子,阮秀搖搖頭。

劉羨陽自顧自嗑瓜子,沒來由隨口說道:「如果光陰長河可以倒流的話,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驪珠洞天,是不是會過得更開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還是扎了一根馬尾辮。這麼多年來,偶爾會紮成麻花辮,反正大體上是變化不大的。

劉羨陽點點頭。

阮秀說道:「其實抓魚沒那麼難。」

劉羨陽笑道:「對我們來說,小時候會比較難,大了后,也還好,我跟陳平安,還有小鼻涕蟲,其實水性都不差。」

劉羨陽突然說道:「當年被誤認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這個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幫忙取的?」

阮秀搖搖頭:「不清楚。」

從來不感興趣。

劉羨陽用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帝」字,再寫了個「薪」字,然後自顧自說道:「在南婆娑洲求學的那些年裡,我喜歡跟一個同樣是外鄉人的許夫子問東問西,那位許夫子比較擅長解字,只要帶酒去請教,就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跟著學了些皮毛。當時我什麼都不懂,就什麼都敢問,鬧著玩,就讓神神道道的許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陳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承想許夫子順著脈落,說了一大通,當時聽得我一知半解,就沒當真,也沒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會讓後世人如墜雲霧,所以那位許夫子另闢蹊徑,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寫「帚」字,將其解為捆束的柴薪,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攏,還和劉羨陽說了鑄煉陽燧。許夫子學問極大,涉獵極多,其中又談及《論衡篇》,說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陽燧古鏡,藉此向天取火,便是在遠古時代,人族在統祭天上諸神時,此亦為最高規格的祭祀之一。

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許夫子當時和劉羨陽笑言,說自己有兩個好友,一個姓王,一個姓鄭,對此都有註疏,幾個人各執己見,早些年還吵得厲害,只是後來都被列為禁書,流傳不多。

許夫子最後說這些老皇曆,只是讀書人閑來無事的紙上學問事了。

劉羨陽心中嘆息一聲。五月初五,劉羨陽,宋集薪。

劉羨陽轉頭說道:「和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不然陰陽怪氣的,我自己都討厭。」

阮秀搖搖頭:「其實沒關係,既然是朋友,多說些也無妨。」

劉羨陽沉默起來:「有些懷念當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經懸挂老劍條的石拱橋,阮秀坐在石橋上,腳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龍鬚河。

遠古天下,人族螻蟻,其實人人皆在光陰長河當中,多少小魚碧水中。

對於阮秀而言,確實「抓魚不難」,動輒便可烹海煮湖,煉殺萬物。當年水火之爭,是以「李柳」落敗告終。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見阮秀,雙方「此生」唯一一次閑聊,其實都不算和氣。阮秀還說過李柳不會做人。

阮秀沉默許久,突然抬頭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見,持劍者。」

她與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後只會更加不同。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手腕上盤踞有一條酣眠火龍。

於五月初五,選江心煉鏡陽燧,以取天火,大煉五行,照徹天下。

巡夜打更,是為了告誡人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有用嗎?

一個名叫陳濁流的外鄉書生在長春宮用飛劍寄了一封信給落魄山,然後逛過了大驪京城,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遊歷到了小鎮騎龍巷的壓歲鋪子,見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瞞的小夥計,在他掂量錢袋子挑選糕點的時候,隔壁草頭鋪子的掌柜賈晟又過來串門了。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比先前素樸多了,畢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麼的都是身外物,太過注重,落了下乘。陳濁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賈晟察覺到對方打量的視線,撫須點頭。

陳濁流離開壓歲鋪子后,去了趟楊家鋪子,沒能見到楊老頭,有些遺憾,早知道當年就來這邊聊些老皇曆了。

陳靈均急吼吼御風趕來,先前收到飛劍密信,那個好兄弟說今天會準時趕到小鎮,雙方在騎龍巷鋪子碰頭。陳靈均提前一個時辰下了山,腰間一口氣懸挂了三枚劍符,是下山臨行之前,向小米粒和傻暖樹各借了一枚,到時候好將自己那枚送給陳濁流。借?借什麼借,半點不闊氣。到了壓歲鋪子,等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只嗑瓜子也不是個事兒,百無聊賴的,陳靈均就逗性情孤僻的小阿瞞,說學什麼拳走什麼樁,太費勁,我傳你一個本家不輕易外傳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門外這條騎龍巷演練此拳,那是絕佳。可阿瞞只是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翻書看,根本不理睬陳靈均。

陳靈均就雙手負后,去隔壁鋪子找老友賈晟嘮嗑,拍胸脯說要讓賈老哥見一位新朋友,在約好時辰的一炷香后,陳靈均蹲在鋪子門口,依舊苦等不見陳濁流,就跑回壓歲鋪子,問石柔今兒有沒有見到個背書箱的讀書人,石柔說有的,一個時辰前還在鋪子買了糕點,然後就走了。陳靈均一跺腳,施展障眼法,御風升空,在小鎮上空俯瞰大地,依舊沒能瞧見那個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顧著御風趕路,沒往山中多看,使得雙方剛好錯過了,其實一個出山一個入山?陳靈均又火急火燎趕往落魄山,但是問過了小米粒,好像也沒瞧見那個陳濁流。陳靈均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長吁短嘆,到底鬧哪樣嘛。

其實陳濁流當下身在黃湖山,坐在茅屋外邊曬太陽。

斬龍之人,到了水邊,沒有斬龍,就像漁夫到了水邊不撒網,樵夫進了山林不砍柴。

無妨。只需要耐心等著,接下來就會有更怪的事情發生,陳濁流這次是絕對不能再錯過了,那可是一樁萬年未有之壯舉。

既然楊老頭不在小鎮,走出了萬年的畫地為牢,那麼當下龍州就只有陳濁流一人察覺到了這個端倪,披雲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這不是北嶽山君境界不夠的緣故,哪怕是他「陳濁流」,也是憑著在此多年「隱居」,循著蛛絲馬跡,再加上斬龍因果的牽扯,以及心算演化之術,才推衍出了這場變故的微妙跡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頭綉虎知不知道此事?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中一處山巔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僂,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獨佔的萬里山河。

他當年曾經親手剮出兩顆眼珠子,一顆丟在浩然天下,一顆丟在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萬里,空無一人。太乾淨,太乾淨了。

一條老狗匍匐在門口,微微抬頭,看著站在崖畔的老傢伙,「也不摔下去,乾脆摔死拉倒」,這樣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問道:「知不知道為何當年阿良刻字,離開了劍氣長城,卻沒有返鄉?」

堂堂飛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腦袋:「不清楚。」

老瞎子罵道:「真是狗腦子!」

老狗半點不憋屈,只是很想說「不然咧,還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歡說瞎話。咱倆要是境界互換一下,呵呵」。

阿良離開倒懸山後,直接去了驪珠洞天,再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邊打殺化外天魔,一邊跟道老二掰手腕。躋身十四境劍修之後,依舊沒有去往家鄉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劍氣長城,然後就被鎮壓在了托月山之下。托月山即兩座遠古飛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劍修問劍,斬去那條原本有望重開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謂的天地通,歸根結底,就是讓後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靈萬千的破碎天庭。那處遺址,誰都煉化不成,就連三教祖師,都只能對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著一側的乾癟臉頰:「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沒有破境,能不去家鄉老友那邊……假裝吹牛?那傢伙還不得來上一句『十四境的劍修,沒什麼了不起的』,肯定會這麼說的。撅個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條看門狗點點頭,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歸不得,喪家犬嘛,讀書人反正都這樣,其實咱們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別處天下還好說,浩然天下如果有誰以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整個天外的遠古神靈餘孽,不管歷史上站在哪個陣營,極有可能都會瘋狂湧入浩然天下。難怪老秀才不願弟子左右躋身此境,太危險不說,而且會闖下大禍,這就說得通了,那個羊角辮小丫頭當初躋身十四境,看來也是周密嫁禍給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譏笑道:「倒不是豬腦子。」

老狗無可奈何,罵吧罵吧,老瞎子你就只會欺負一條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說你守著個十四境吃乾飯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乾一架啊,贏了,整個蠻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盤,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撒潑啊,肯定幫你把十萬大山這麼點家業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為何捨得讓蕭愻這麼個天別管我、地別管我的傢伙,一個連陳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隱官,在英靈殿合道十四境?原來除了讓蠻荒天下多出一份頂尖戰力之外,另有圖謀。老狗一想到這些彎彎繞繞,就頭疼得厲害,然後立即覺得老瞎子其實人挺和藹的了,若是真會一個腳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蠻荒天下的推進路線,總覺得處處不對勁。

一個十四境大修士,其實有無一雙眼珠子,還真不礙事。只是人間萬年教人沒眼看。不過一些個年輕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損人,心底還是欣賞的,只是這樣的人太少,而且一個個下場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噓:「是該收個順眼的嫡傳弟子了。」

老狗戰戰兢兢道:「別是那個隱官大人就成,那傢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著一盤菜似的。」

越說越氣,這條老狗揚起頭顱,伸出一隻爪子,在地上輕輕一劃拉,只是刨出些許痕迹,顯然沒敢鬧出太大動靜,言語語氣卻是憤懣至極:「要不是家裡邊事情多,實在脫不開身,我早去劍氣長城砍他半死了,飛劍是沒有,可劍術什麼的,我又不是不會。」

老瞎子嗤笑道:「龍君都砍不死他,你憑什麼?剮下肉當佐酒菜,撐死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聲嘆氣道:「那個賊頭賊腦的老聾兒,都不知道先來這兒拜山頭,就繞路南下了,不像話,主人你就這麼算了?」

老瞎子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老狗旁邊,抬起一腳,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連串嘎嘣脆的聲響如爆竹炸裂開來。老瞎子一手揉著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寶瓶洲,幫我找個名叫李槐的年輕人,然後帶回來。做成了,就恢復你的自由身,以後蠻荒天下隨便蹦躂。」

老狗開始裝死。相較於什麼自由身,當然還是保命要緊。這會兒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寶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頭綉虎燉得爛熟。

老瞎子一腳踹飛老狗,自言自語道:「難不成真要我親自走趟寶瓶洲,有這麼上杆子收弟子的嗎?」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葉渡。

離別之際,周密好像受傷不輕,一位十四境巔峰竟然都變得臉色微白。

當時周密身上有凌厲至極的劍氣和雷法道意殘餘,還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隨手丟了那枚藏書印后,先回了一趟軍帳,不知為何,甲子帳木屐,或者說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早已經在那邊等候,他說接下來會與斐然一起遊歷桐葉洲,然後再去那座蘆花島造化窟。斐然其實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只是不太喜歡這種牽線傀儡、處處碰壁的糟糕感覺,但是周清高既然來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於斐然本人是什麼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問了一個問題:「大泉王朝這座蜃景城下場會如何?」

周清高笑答二字:「依舊。」

斐然就帶著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後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處人間荒廢城池,兩人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橋上。

青衫背劍、覆蓋麵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橋弧頂,問道:「既然都選擇了孤注一擲,為何還是要分兵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拿下其中一洲,不難的。按照如今這麼個打法,已經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搖洲和金甲洲不去補上後續兵馬,一股腦兒湧向寶瓶洲和婆娑洲,這算什麼?各大軍帳,就沒誰有異議?只要我們佔據其中一洲,隨便是哪個,打下了寶瓶洲,就接著打北俱蘆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座金甲洲作為大渡口,繼續北上攻打流霞洲,那麼這場仗就可以繼續耗下去,再打個幾十年一百年都沒問題,我們勝算不小的。」

尤其是寶瓶洲,以大驪陪都作為一洲南北的分界線,整個南方沿海地帶處處都有妖族瘋狂湧現。

周清高說道:「我先前也有這個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過玉白色橋欄,手心滿是塵土,他沉默片刻,又問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麼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搖頭道:「我沒敢向先生詢問此事。」

斐然最後問道:「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邊?」

周清高還是搖頭:「先生吩咐,學生照做。不該問的,就一句不問;不該想的……就盡量少想些。」

斐然轉過身,背靠橋欄,身體後仰,望向天空。

空蕩蕩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修道小成之後,其實習慣了一直把自己當成山上人,但依舊將家鄉和浩然天下分得很開就是了。所以為軍帳出謀劃策也好,需要在劍氣長城戰場上出劍殺人也罷,斐然都沒有任何含糊。只是戰場之外,比如在桐葉洲,斐然不說與雨四、涒灘幾人大不一樣,哪怕是和身邊這個同樣內心神往浩然天下百家學問的周清高,依舊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會隨身帶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搖搖頭:「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說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為磚石,鋪成的一座拱橋,那麼山下市井的凡夫俗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橋最高處。行走其中,在橋上可以回頭看,卻沒有回頭路可走。所以小時候著急長大,長大后害怕年老。登山修道的練氣士,看似沒有這份處境,事實上一旦日漸神魂腐朽,又破境無望,只會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來:「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名叫陳平安,卻好像最是意難平啊。這麼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兩壺酒,丟給周清高一壺,冷不丁問道:「桐葉洲沒什麼好逛的了,不如跳過造化窟,咱倆直接去劍氣長城,拜訪隱官大人?」

周清高猶豫不決,斐然一拍他的肩膀:「先前那次路過劍氣長城,陳平安沒搭理你,如今都快蓋棺定論了,你們倆肯定有的聊。只要關係熟了,你就會知道,他比誰都話癆。」

周清高點點頭,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試試看,前提是你必須保證我不會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說。」

劍氣長城城頭之上,一個龍門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氣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顫抖。

登上城頭之前,他就和那個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約好了,雙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沒必要分生死,若是他輸了,就當白跑了一趟蠻荒天下的最北邊,下了城頭,就立即打道回府。那個隱官大人豎起大拇指,用比他還要地道幾分的蠻荒天下大雅言稱讚說做事講究,久違的豪傑氣概,所以完全沒問題。

於是這場架,打得很酣暢淋漓,其實也就是這個兵家修士獨自在城頭上出刀劈砍,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就由著他砍在自己身上,只是偶爾隨手抬起藏在鞘中的狹刀斬勘格擋一二,不然顯得待客沒誠意,容易讓對手過早心灰意冷。為了照顧這條好漢的心情,陳平安還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與刀鋒磕碰在一起,就會綻放出如白蛇遊走的一陣陣雪白閃電。

以狹刀拄地,陳平安看著那個收刀停手的傢伙,笑眯眯問道:「砍累了吧,不然換我來?」

那個妖族修士立即揚起胸膛,豪氣干雲道:「不累不累,半點不累!且容我緩一緩,你急什麼。」

陳平安微笑道:「你這客人,不請自來就登門,難道不該敬稱一聲隱官大人?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妖族修士毫不猶豫喊道:「隱官大人。」還補了一句:「名不虛傳,好拳法!」

陳平安突然茫然四顧,只是瞬間又收斂心神,對妖族修士揮揮手:「回吧。」

妖族修士倒也不是真傻:「不殺我?」

陳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頭,而且也從沒到過戰場,說不定你這輩子都沒機會靠近這邊了,殺你做什麼。」

妖族修士收刀后,抱拳道:「略遜一籌,隱官大人確實拳高。」

陳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著眉心,斜眼看那個言語頗為謙虛、神色更是誠懇的客人:「回了家鄉,就說自己打贏了隱官,如果有外人問我,我會幫你圓場,承認此事。」

妖族修士有些難為情,低聲道:「這不太好吧。」

陳平安抓起手中斬勘,妖族修士見機不妙,立馬御風遠遁。那個腦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離去后,陳平安仰起頭,發現下了一場大雪,毫無徵兆可言。

風雪浮雲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還是會懷疑。不曉得還有無機會重遊故地,吃上一碗當年沒吃上的鱔魚面。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重返故鄉,再吃上一頓百吃不厭的冬筍炒肉,會不會桌上酒碗又被換成酒杯。會不會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頓火鍋。會不會還有老人騙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讓他幾乎辣出眼淚來。

這麼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遊記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可又好像擔心這一天的到來。

剎那之間,天地氣象大亂,以至於整座劍氣長城都震動不已,陳平安竭力穩住心神。

山水顛倒,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頭上,轉頭望向陳平安:「你可以回了。」

陳平安取出碧玉簪子,別在髮髻間,一步跨到城頭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讓我吃頓飯喝壺酒,等我吃飽喝足,再做決定?」

崔瀺點點頭:「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城頭上,後仰倒去。說要吃飽喝足,卻沒吃飯沒喝酒,只是那麼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著夜幕風雪:「讓人好等,差點兒就又要熬不過去了。」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墳那三枚金精銅錢,我早就幫你收起來了。」

這是對那句「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的遙相呼應,也是造就出「明雖滅盡,燈爐猶存」的一記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興許有大小之分,甚至有真偽之疑,唯獨粹然善心沒有高下之別。

崔瀺沒來由想起了一番言語: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至誠則無他事矣。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寥寥兩句,便一語道破「心誠」「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講得太多,好話數不勝數,藏在其中,才使得這番言語顯得不那麼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寂寂無聞時,便與最早相依為命的學生嘮叨過這番話,最終好不容易和其他道理一起搬上了泛著淺淡油墨香味的書,刊印成冊,賣文掙錢。其實當時老秀才都覺得那書商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竟然願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事實上那書商真心覺得會賣不動,會虧本,只是某人好說歹說,加上那位未來文聖開山大弟子的一頓勸酒,才版刻了可憐巴巴的三百冊,而私底下,光是學塾幾個學生就自掏腰包偷偷買了三十冊,還成功慫恿那個財大氣粗的阿良一口氣買下了五十冊。當時學塾大弟子最為得力,對阿良誘之以利,說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過三百,本本可謂孤本,以後等到老秀才有了名聲,售價還不得至少翻幾番。當時學塾裡邊年紀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說和阿良走一個走一個,還讓阿良等著,等以後自己年紀大了,攢出了一兩片金葉子、幾顆大銀錠,就走江湖,到時候再來喝酒,去他的茶水嘞,沒個滋味,江湖演義小說上的英雄豪傑不喝茶的,只會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那是文聖一脈先生學生,在錢財事上最為捉襟見肘的一段歲月。

師兄弟幾個,和那個浪蕩不羈的阿良喝酒是開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獨自一人跟那個滿臉紅光的胖子書商喝酒時,覺得自己這輩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從沒那麼低三下四過。彷彿把綉虎一輩子的諂媚神色、言語,都預支在了一頓酒里。年輕人站著,兜里有幾個臭錢的胖子坐著;年輕書生雙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去夾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也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些雞毛蒜皮,只是難免端些先生架子,講究讀書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說什麼,反正欠開山大弟子一句謝,也就那麼一直欠著了。又或者是先生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為先生排憂解難,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無須雙方多說半句。

陳平安聽聞此語,這才緩緩閉上眼睛,一根緊繃的心弦終於徹底鬆開,臉上疲憊神色盡顯,很想要好好睡一覺,呼呼大睡,睡個幾天幾夜,鼾聲如雷震天響都不管了。

大雪紛飛,卻不落在兩人城頭處。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來寒不至,故而山中無寒暑。

先前陳平安猶然擔心那個萬一,萬一這個崔瀺還是那周密的手段,那麼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豈不是功虧一簣。

陳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到底能夠從自己身上圖謀到什麼,但道理很簡單,能夠讓一位蠻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計自己,一定是謀划極大。

複雜事往簡單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劍破萬法,而將簡單事往複雜了去想,是縫補,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陳平安年幼時在家鄉藏三枚銅錢的事,極其隱秘,那個周密再神通廣大,也無法知曉。

綉虎確實比較擅長洞悉人性,一句話就能讓陳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轉頭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陳平安,說道:「年輕時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麼好事,很容易讓人自以為是而不自知。」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認可,本就是個可對可錯的道理,只是由崔瀺來說,就比較有理。許多道理,是旁人看似與你只說一兩句話,事實上是拿他的整個人生在講理。有沒有用,且聽了,又不虧錢。若有賺,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錢的酒水。

陳平安知道這頭綉虎是在說那本山水遊記,只是心中難免有些怨氣:「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害得我名聲爛大街,就好嗎?」

陳平安倒是不擔心自己名聲受損什麼的,終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還有那麼些心思單純的孩子,若是被他們瞧見了那部烏煙瘴氣的遊記,豈不是要傷心壞了。估計以後回了家鄉山上,有個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繞著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聲總比山君魏檗好些。」

陳平安睜開眼睛,有些憂心,疑惑道:「此話何解?」

崔瀺說道:「一回便知,不用問我。」

陳平安以狹刀斬勘撐地,竭力坐起身,雙手不再藏袖中,而是伸出手使勁揉了揉臉頰,驅散那股子濃重睡意,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狹刀斬勘,自行矗立城頭。

崔瀺再次轉頭,望向這個小心謹慎的年輕人,笑了笑,答非所問:「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陳平安詢問的是當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傷口上撒鹽,問年輕山主的一個小問題。崔瀺所答則是當時大驪國師的一句感慨言語。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風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蠻荒天下就只有兩個人。

終於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的困頓處境了。哪怕身邊這位大驪國師曾經設置了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可這位讀書人到底來自浩然天下,來自文聖一脈,來自家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報平安。可惜看樣子崔瀺根本不願多說浩然天下事,陳平安也不覺得自己強問強求就有半點用。

崔瀺隨口說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會讓人在書上寫不出仙人的話語。所以你們文聖一脈,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陳平安輕聲說道:「不是『你們』,是『我們』。」

崔瀺好像沒聽見這個說法,不去糾纏那個「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顧自說道:「書齋治學一道,李寶瓶和曹晴朗都會比較有出息,有希望成為你們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來,在他們真正成長起來之前,護道一事就要更加勞心勞力,片刻不可懈怠。」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碧玉簪子,不知道如今裡邊隱藏了什麼玄機。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依舊不著急打開碧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親眼驗證其中內幕,還是重新散開發髻,將碧玉簪子放回袖中。

雙袖中滑出兩把曹子匕首,陳平安下意識握在手中,已經無須懷疑崔瀺身份,只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習慣了用某一件事某個心念,或者是某個動作,勉強定心神,不然雜念瑣碎,一個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馬,心境就會是「野草繁蕪、大雨時行」的場景,使得心路泥濘不堪,白白消耗掉許多心神意氣。

突然發現崔瀺盯著自己,陳平安說道:「寶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紅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讓人幫忙轉交的兩封書信上,都有過提醒。」

兩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讓捻芯轉交寧姚,一封轉交給陳平安心目中的未來落魄山山主學生曹晴朗,再讓曹晴朗和李希聖主動言說此事。

崔瀺說道:「就只有這個?」

顯然在崔瀺看來,陳平安只做了一半,遠遠不夠。

陳平安疑惑不解,崔瀺微微不悅,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陳平安越發皺眉,葫蘆里賣什麼葯?

「觀身非身,鏡像水月。觀心無相,光明皎潔。」崔瀺搖搖頭,似乎有些失望,抬頭望向蠻荒天下那兩輪明月,緩緩道,「急處回光,著力一照,雲散晴空,白日朗耀!我還以為你離鄉遠遊這麼多年,身邊都有了個名叫『晴朗』的學生,劍氣長城又有佛家聖人坐鎮天幕,怎麼都該讀書讀到此處,我實在不知道你翻書來讀書去,到底看了些什麼東西。」

陳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計較崔瀺那番怪話。

崔瀺收回視線,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掃蹤絕跡,當下清涼。真性湛淵,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無與敵。只要你在書上見過這些,哪怕你只稍稍知曉此中真意,何至於先前有『熬不過去』之說,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難道不是好事嗎?前賢以言語鋪路,你大步走去即可,臨水而觀,低頭見那水中月碎又圓,抬頭再見本相月,本就更顯光明。隱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個燈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該躋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來,它都未必會來。」

陳平安在心中小聲嘀咕道:「我腦子又沒病,什麼書都會看,什麼都能記住,還要什麼都能知道,知道了還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這個歲數,擱這兒誰罵誰都不好說……」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一襲披頭散髮的鮮紅法袍,好像在說一句:「怎麼,當了幾年的隱官大人,在這城頭飄慣了?」

陳平安立即說道:「現在懂得這幾句佛偈,也不算遲,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陳平安在崔東山那邊收穫頗豐。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身邊這頭綉虎好像在自己這個歲數,腦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會被世人認定一個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已是綉虎囊中物了。

崔瀺說道:「左右原本想要來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蕭愻糾纏不休,始終脫不開身。」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來才好,不然左師兄此行,只會危機重重。

崔瀺望向南方遠處的十萬大山:「天下人事,歷來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餘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幾境高,差別不大。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事不可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無可奈何。所以你錯過了很多。」

陳平安問道:「比如?」

崔瀺只是說道:「很多。」

崔瀺重複道:「很多。」

之前,劉叉在南婆娑洲問劍日月;上任隱官蕭愻在桐葉洲劍斬飛升境荀淵;白也去往扶搖洲,一人四仙劍,劍挑數王座;解契之後,王朱在寶瓶洲走大瀆成功,成為人間第一條真龍;楊老頭重開飛升台;北俱蘆洲劍修南下馳援寶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巔,力壓托月山大祖;禮聖在天外守護浩然。在這之後,又有一樁樁大事,讓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寶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為驚駭心神。如今還有亞聖在托月山斷後,崔瀺山水顛倒,身在劍氣長城,與之遙相呼應,昔年一場文廟亞聖和文聖兩脈的三四之爭,落幕時卻是三四合作。這大概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

陳平安蹲在城頭之上,雙手握住那把狹刀:「錯過就錯過,我能怎麼辦。」

崔瀺笑道:「借酒澆愁亦無不可,反正書獃子左右不在這裡。」

飲酒的樂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酒能醉人,幾杯下肚,酒勁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層層卸甲。

善飲者為酒仙,耽溺於豪飲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讓人躋身仙、鬼之境。所以綉虎曾言,酒乃人間最無敵。

陳平安說道:「我以前在劍氣長城,不管是城內還是城頭喝酒,左師兄從來不說什麼。」

崔瀺嗤笑道:「這種色厲內荏的硬氣話,別當著我的面說,有本事跟左右說去。」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還真敢說。」

別說喝酒撂狠話,讓左師兄低頭認錯都不難,只要先生在身邊。

崔瀺問道:「還沒有做好決定?」

陳平安說道:「再想想。反正還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沒有再說什麼挖苦言語,因為能夠理解年輕人的心境,想回家鄉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經崔瀺也有此複雜的心思,所以才有了被大驪先帝珍藏在書桌上的那幅《歸鄉帖》,歸鄉不如不還鄉。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看著這方陌生的廣闊天地:「一個人能做的,終究有限。不管是誰,都會有一條界線存在。言語,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爛了身邊的條條框框、大小規矩,看似自由純粹,實則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無序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禁錮,遠遠稱不上真正的隨心所欲,翻手天地無,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讓天地萬物歸一,卻不能以一衍化萬物,依舊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輕輕跺腳:「一腳踩下去,螞蟻窩沒了。兒童稚子尚可做,有什麼了不起的。」

「相反地,」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輕輕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個你根本無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嗎?」

崔瀺笑意玩味:「誰告訴你天地間唯有靈眾生是萬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腳下某條大道,我自己不願也不敢也就不能走遠,不然世間就要多出一個再換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會說三教祖師不會讓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廟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乾脆和賈生裡應外合?」

陳平安知道崔瀺在說什麼。瓷人,會詩詞曲賦,會下棋會修行,會自行琢磨七情六慾,會自以為是的悲歡離合,又能自由轉換心境,隨便切割情緒,好像和人完全無異,卻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為天生道心,無視生死。看似只是牽線傀儡,動輒支離破碎,命運操控於他人之手,但是當年高高在上的神靈,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個誰都無法估量的萬一,就會令山河變色,而且只會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滅也就更快。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寶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問。

陳平安不再詢問。

陳平安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崔瀺覺得自己想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

一時間崔瀺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身邊不是師弟君倩,而是半個小師弟的陳平安。君倩心無旁騖,喜歡聽過就算,陳平安則思慮太多,喜歡聽了就記住,嚼出幾分滋味來。

不過崔瀺難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當面質問自己。你不是很能說嗎?才拐騙得老秀才那麼偏袒你,怎麼這會兒開始當悶葫蘆了?

陳平安似乎心有靈犀,說道:「這些年來,沒少罵你。」

話說一半。另一半是:沒少打你。

反正後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也算半個崔瀺。

崔瀺點點頭,好像比較滿意這個答案,難得對陳平安有一件認可之事。

崔瀺第一次直呼年輕人的名字:「陳平安,不要覺得就只有我們在為這方天地做事。並非如此,遠遠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做了些事情,沒什麼好否認的,但是在我崔瀺看來,無非是陳平安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身份,做了些將書上道理搬到書外的事情,天經地義。你我自知,這還是求個心安理得。將來吃虧時,不要因此與天地索求更多,沒必要。」

「壯舉之外,除了那些註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功過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沒有的人。就像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不應該只記住那些殺力卓絕的劍仙。」

崔瀺遠望,視線所及,風雪讓道,他窮盡目力,遙遙望向那座托月山。

彷彿看到了多年以前,一位身處異鄉的浩然讀書人,和一個灰衣老者在笑談天下事。後者對讀書人說道:「請去最高處,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師學問更高處,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為何物!」

周密作揖行禮,答以四字:「豈敢不從。」

崔瀺仰頭望天。天下太平了嗎?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緒。

陳平安抬起雙手,繞過肩頭,施展一道山水術法,將頭髮隨便系起,如有一枚圓環箍發。

陳平安眉眼飛揚,意氣風發,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昔年在牢獄之中,陳平安曾經對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說了句真心話:「我們要成為強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做點捨我其誰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麼說?」

陳平安沉聲道:「當劍侍也好,淪為劍鞘也罷,一劍過後跌境不休,都隨意了,我要問劍托月山。懇請師兄……護道一程?」

崔瀺點頭道:「很好。」

剎那之間,陳平安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下一刻,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挨了崔瀺一記詭譎道法,竟是當場昏厥過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憑空出現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陳平安安然無恙之後,她似乎有些驚訝。她蹲下身,伸手摩挲著陳平安的眉心,抬頭問綉虎:「這是為何?」

崔瀺雙手輕拍膝蓋,意態閑適,說道:「這是最後一場問心局。能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此一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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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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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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