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夜歸人
第263章夜歸人
風雪夜裡,一襲鮮紅法袍隨手打開山水禁制,走出一處洞窟,他站在門口,轉頭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蘆花島?曾經隱匿有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造化窟?舉目遠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間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圓。
先前陳平安做了三個夢,然後醒來,到底是醒了,還是剛剛入夢?
陳平安開門后,漣漪激蕩。這座風聲鶴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覺到異樣。
劍光、寶光紛紛亮起,破開夜幕,幾個眨眼工夫,從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十數名修士圍了上來。
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法袍,鮮紅法袍瞬間和白雪同顏色,他又往臉上覆蓋了一張少年麵皮。
陳平安伸手去接雪花,好像需要藉此確定是否還在夢中。
修士結陣,如臨大敵。一個元嬰境劍修御劍懸空,居中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在海上流竄犯案的隱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擲。這些年裡,海上大小仙府、門派的覆滅數量,竟然比大戰期間還要多,都是那些從五洲陸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的祟。
高冠老者身邊還有兩個年輕男女,亦是劍修,金童玉女一般,不當神仙眷侶可惜了。
三個劍修腰間都以金色長穗系著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紋,雕琢有一把袖珍飛劍。
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情了,竟是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他握住雪花,手心清涼。
陳平安已經認出那三個劍修的根腳,是蘆花島的外鄉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認身份,當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門譜牒嫡傳。
僅憑三人今夜現身,陳平安就推斷出不少形勢。
蘆花島和雨龍宗是一處銜接倒懸山舊址和桐葉洲的樞紐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其中,而且還是從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說,天下當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戰落幕後,猶有餘力抽調修士跨海駐守?那麼自己這三夢,到底夢了多久,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難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絞殺殆盡?不然雨龍宗和蘆花島這樣的重地,必然有殺力出眾的上五境修士負責把守,而且至少得有兩三位。若是處於收官階段,以飛升境大修士領銜,二三十位上五境聯袂截斷妖族去路,都不過分。
果然如崔瀺所說,自己錯過很多。可世道到底是安穩了。
三位劍修都發現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視線望向他們三人的時候,尤其……親近。年輕女子劍修下意識往老者身邊靠了靠,行蹤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承想卻是個浪蕩子。
少年身材修長,頭別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微佝僂。瞧著約莫是金丹境氣象。
元嬰境老劍修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以略顯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詢問道:「何人?」
少年卻用桐葉洲雅言笑答道:「桐葉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遠遊至此,多有叨擾。對造化窟神往已久,本來想偷偷來偷偷走,只是一個沒忍住,不小心觸發了禁制。」
一位蘆花島老人立即以桐葉洲雅言問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過雲窟福地?」
陳平安就等這個了,點頭道:「自然,雲窟十八景都逛過。」
當年在避暑行宮,偶爾閑暇,就會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各類秘檔,對桐葉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蘆花島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師遊歷過雲窟福地,那麼理當知曉雲門渡口處的爛繩亭,亭外所賣何物?老嫗賣物有何講究?」
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嗤笑道:「身為客卿,也會逛那坑騙外人幾枚雪花錢的爛繩亭?我丟不起這人。曹某人遊歷雲窟福地,只去黃鶴磯飲三碗月色酒,再去雲笈峰白雲堆里睡一覺,拂曉時分,以白蘆帚掃雲,曹某人收攏白雲入袖,沒有那一斤的約束,次次三斤,價格還可以打六折,羨慕不羨慕?」
蘆花島老人被唬得不輕,信了大半。尤其是這少年面容的桐葉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氣焰,讓老人覺得實在不陌生。早年桐葉洲的譜牒仙師都是這麼個德行,那樣子讓人恨不得往對方臉上飽以一頓老拳。歲數越年輕,眼睛越是長在眉毛上邊。不過好在如今桐葉洲修士裡邊,這類貨色絕大多數都滾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嬰以心聲言語道:「虎臣,你先確定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個名為虎臣的嫡傳弟子遵從師命,立即祭出一面本命古鏡,心中默念道訣,一手持鏡,一手掐訣,輕輕拂過鏡面,其聲泠然。古鏡上銘刻有「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一輪明月蘊真法,森羅萬象不能藏」兩圈銘文,兩串金色文字開始旋轉起來,流彩熠熠。
陳平安依舊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仰頭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鏡門類之一的素月鏡。看那年輕修士泄露出來的心神氣息漣漪與掐訣雷法跡象,應該是配合雷法旁門當中的神雷一道術法,專門用來壓勝妖族和山澤精魅,以及殺伐古怪鬼物和祀典不正的淫祠神靈。
年輕劍修虎臣高高舉起手臂,所持古鏡,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瑩洞徹,籠罩住造化窟門口的白衣少年。
陳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攥緊手中玉竹摺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少年紋絲不動,只是任由瑩白鏡光照耀在身。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風儀。
陳平安微笑道:「這位道友,你這面素月古鏡,其實被你家師長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品秩更高的獼猴觀古撈月鏡吧?這可是一件能當半仙兵用的法寶,我若是一頭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難怪道友不過龍門境修為,就能夠在此歷練,原來是手握重寶,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紀輕輕,就已是大瀼水嫡傳劍修,又有此攻守兼備的仙家法寶,曹某人當以我輩金丹客視之。」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晃了晃,同時酸溜溜拽文道:「夢時撈取水中月,親與獼猴觀古風。」
年輕龍門境虎臣收起古鏡。雖然面無表情,實則內心神動不已,差點兒都以為此人是嬉戲人間和晚輩開玩笑的自家祖師或是自家大瀼水的客卿了,不然如何能夠一語道破天機。
那位蘆花島老金丹似乎已經相信了陳平安身份,無奈道:「咱們這造化窟裡邊真沒剩下什麼仙家機緣了。」
白衣少年好像是混不吝的性子,坦誠道:「如果不親眼見過,總歸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說道:「曹仙師擅自潛入蘆花島,還觸發了造化窟禁制,壞了我們師門規矩,需要走一趟祖師堂。」
只聽少年笑道:「問話也問了,照妖鏡也照了,去祖師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來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元嬰境老劍修說道:「已經壞了一次規矩,奉勸曹仙師還是要守一次規矩。我們飛劍傳信神篆峰,等得到了答覆,自會放行。在這之前,曹仙師不妨就在蘆花島做客幾天。」
陳平安無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這個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譜牒上邊,大亂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了起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遊歷。」
眾多修士就沒一個臉色好看的。從先前防賊一般的視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唾棄鄙夷。
骨頭極硬的玉圭宗怎麼收了這麼個客卿。莫不是那桐葉宗的客卿吧?
那個女子劍修說道:「客卿信物呢?!」
只見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當年邀請我和陸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陣,我怕死,沒敢去,就飛劍傳信玉圭宗,交還了那枚珍圭。」
蘆花島老金丹微微訝異:「陸劍仙難道不曾兵解離世?」
少年似乎有些後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語,只是兩撥修士虎視眈眈,他猶豫了半天才說道:「陸舫曾經和我一起遊歷藕花福地,都在鳥瞰峰修行,只不過我更早離開福地。」
老金丹顯然對玉圭宗和桐葉洲極為熟悉,這會兒開始和大瀼水三位劍修以心聲交流。
老金丹最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勞煩曹仙師說一說那位陸劍仙,懇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且一定要慎言,我與姜宗主、陸劍仙都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
少年有些惱火,轉過頭,伸長脖子:「你們煩也不煩?!你們怎麼不幹脆打死我算數?來來來,用飛劍往這邊砍,好個大瀼水劍修,如此行事跋扈,虧得姜宗主私底下和為情所困的陸劍仙煮酒論英雄,說你們南婆娑洲一眾劍仙當中,曹曦之流,給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劍仙,才是人與劍共風流,當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劍修立即神色和悅幾分。自家宗門,自家師長,能夠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豈能不讓人由衷開懷。只是他們眼神深處又有幾分黯然神傷。
大瀼水總計五脈,並非全部劍修,只有一脈傳自劍仙元青蜀。
元嬰境老劍修一揮袖子,似乎覺得這個貪生怕死之徒太過礙眼,該早早滾蛋。
陳平安將玉竹摺扇別在腰間,再一次對三位劍修遙遙抱拳,御風離開蘆花島,去往桐葉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還活著,還當了玉圭宗的宗主?不愧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在蘆花島,陳平安什麼都沒有多問。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想聽說的不想知曉的,肯定也攔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嬰境老劍修隱匿氣息,以水遁之法遙遙跟蹤自己,陳平安假裝不知。
只是一炷香過後,陳平安心念微動,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門辟水神通,轉瞬之間就逃出了那位元嬰境老劍修的視野。
老劍修返回蘆花島,說道:「應該不是什麼妖族,但我們還需要分別飛劍傳信雨龍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嬰境修士,而且極其擅長水法,難怪能當上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覬覦造化窟而來。」
女子劍修憤懣道:「桐葉洲這種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如今倒好,沒仗打了,一個個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佔便宜,隨便打殺幾個中五境妖族,就敢讓書院記錄戰功。」
蘆花島老劍修感慨道:「說句難聽的,貪生怕死,躲在山中,總好過當年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為惡的王八蛋。」
老劍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葉洲,十山九空,見勢不妙,跑了大半,活該如今被寶瓶洲南下修士大舉滲透,還有臉成群結隊去中土文廟討要公道?換成我是那文廟聖賢,早一個大嘴巴甩過去了。」
蘆花島老金丹,沒來由想起了當年那個奇奇怪怪的青衫劍客,是蠻荒天下的妖族,還是大名鼎鼎的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卻護住了蘆花島,一個人都沒死,劫後餘生的感激只能深埋心底,沒辦法說半個字,其實這些年裡,蘆花島沒少挨白眼,只比雨龍宗和桐葉宗稍好幾分,這份委屈,找誰說理去?好像也沒法說一句。
陳平安行走在海上,風雪又起。風雪茫茫,煢煢孑立,四顧全疑在玉京。
陳平安當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是崔瀺贈送的,並未設置山水禁制。
環顧四周,確實並無修士窺探之後,陳平安這才摘下碧玉簪子。
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回事。
當他心神沉浸其中時,發現破碎小洞天裡邊住著一幫劍氣長城的孩子,都是劍仙坯子,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這些孩子相互間都很熟稔了,畢竟在碧玉簪子裡邊的小洞天相依為命。
小洞天轄境不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什麼的都有。甚至還有一塊用以磨礪飛劍的斬龍崖,斬龍崖有山水祠廟外邊柱礎大小,價值連城。
咫尺物中有三艘符舟渡船,其中一艘還是流霞舟。陳平安則挑選了一條相對簡陋的符籙渡船,大小可以容納三四十人。陳平安將那些孩子一一帶出小洞天,然後重新別好碧玉簪子。
一個雙手負后的男孩高高揚起腦袋,微微皺眉:「你是何方神聖?隱官何在?」
「我就是陳平安。」陳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報名字。」
五個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於斜回、虞青章。
四個小女孩,賀鄉亭、姚小妍、納蘭玉牒、孫春王。
下五境劍修七個,洞府境劍修兩個,白玄和納蘭玉牒。
陳平安說道:「第一,不許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家鄉。接下來我每天都會教你們寶瓶洲和桐葉洲兩種雅言。」
何辜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憑啥不說家鄉,丟你臉啊?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墊底了。學什麼雅言,不稀罕學!」
虧得他將巔峰十劍仙裡邊的老聾兒扔到一旁,換成了年紀輕輕、境界還不高的隱官大人。
於斜回輕輕點頭,老氣橫秋道:「我輩劍修,言語都在問劍上。」
陳平安沒理睬孩子的抱怨,繼續說道:「第二,以後好好練劍。沒了。就兩點要求。」
何辜又不樂意了,瞪眼道:「啥?沒啦?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我家裡長輩都說你算計多,腦子賊靈光,尤其是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都能在城頭上參與巔峰十劍仙的議事了,就你不是劍仙,我娘親問靠啥,我爹說還能靠啥,靠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嘴唄。咋個今兒話不多,你該不會是一個假的隱官大人吧?」
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我那酒鋪,出了名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那坐莊,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錢掙、個個能分贓。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栗暴敲下去,小刺頭何辜抱住腦袋,只是沒惱火,反而點點頭,稚嫩臉龐上滿是欣慰:「難怪我爹說二掌柜是個狗日的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是真的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輸的,不是托兒,怨不得我。
陳平安想了想:「加上一點,以後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師傅。我暫且當你們的劍術護道人。以後你們跟我到了家鄉,入不入我的山門,隨緣,不強求。」
這些從此就要遠遊異鄉的孩子,許多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傷肺,大概都在碧玉簪子裡邊慢慢消受了。
他們是離鄉,唯獨自己卻是歸鄉。
「那咱們擊掌,走一個。就當相互認識了。」
陳平安眼神溫柔,彎下腰,伸出手掌,和孩子們一一擊掌。有些孩子板著臉,原地杵著,不抬手不擊掌,陳平安也不介意。
陳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邊駕馭符舟御風,並不高出海面太多,一邊頭疼,本以為孑然一身遊歷桐葉洲,哪裡想到會是這般鬧哄哄的光景。
孩子們有些趴在船欄上竊竊私語,有些已經盤腿而坐,開始溫養飛劍。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盡頭。你說有多深?要是把咱們家鄉的長城往這兒一丟,咱們是站在水面上,還是在水底下?」
「問隱官……問那曹沫去,他讀書多,學問大。」
符舟掠海,其間陳平安遠遠發現了一撥出海的蘆花島採珠客,便給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繞道而行。
只是這符舟渡船遠遊,太吃神仙錢啊。陳平安仰頭望去,希冀著蹭上一條由西往東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駕馭符舟跨海遠遊,前者顯然更划算些。而且這撥孩子,既然來到了浩然天下,難免需要和劍氣長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對安穩,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只可惜陳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條渡船路過,畢竟桐葉洲在歷史上太過閉塞,沒有此物。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系在腰間,輕輕拍了拍酒壺,老夥計,終於又見面了。再將學生崔東山贈送的那把玉竹摺扇傾斜別在腰間。
陳平安坐在船頭那邊,向孩子們問了些碧玉簪子裡邊的情況。
那個名叫納蘭玉牒的小姑娘,條理清晰,嗓音清脆,竹筒倒豆子般將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來。
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裡邊慢,外邊快,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所以這九個孩子,在碧玉簪子這座破碎小洞天裡邊練劍不算久。
陳平安沉默許久,突然問道:「今兒宵夜,咱們要不要吃燉魚?海魚跟江鮮的滋味,還是不一樣的。」
何辜最不認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過可以湊合著吃。」
於斜回補了一句:「這隱官當的,毫不霸氣。直接發號施令不就完了。」
於斜回又加了一句:「這兒可沒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陳平安笑了笑,於斜回立即舉起雙手:「就你規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師傅,曹大爺,行了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怎麼有點像當年身邊跟著個李槐?
陳平安運轉水法,凝聚出一根彷彿碧玉材質的魚竿,再以一絲武夫真氣凝為魚線、魚鉤,也無魚餌,就那麼遠遠甩出去,墜入海中。然後開始閉目凝神,憑藉那根纖細魚線的細微震顫尋覓水中游魚。
姚小妍讚歎道:「曹沫很神仙唉。」
納蘭玉牒一挑眉頭,揚揚得意道:「那當然,不然能讓我姐那麼死心塌地仰慕隱……曹師傅?!我姐辛苦攢下的所有神仙錢,都去晏家鋪子買印章、紈扇和《皕劍仙印譜》了。她去酒鋪那邊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沒能瞧見曹師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還是很開心。爺爺說她是鬼迷心竅了,我姐也聽不進勸,練劍都懈怠了,經常偷偷練字,臨摹扇面上的題款,鬼畫符似的。」
姚小妍輕聲道:「咱們啥時候可以見到婉婉姐啊?」
納蘭玉牒嘆了口氣:「難說嘍,只曉得我姐跟著晏胖子他們去了倒懸山。」
陳平安睜開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養劍葫,仰頭喝了一口酒。
久違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鋪子的燒刀子。
可能是太久沒喝了,可能是沒有醬菜佐酒的緣故,可能是沒有一碗蔥花面等著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麼一小口,就辣得讓人幾乎掉眼淚,肝腸打結。
人生路上,會遇到很多一別過後再不重逢的匆匆過客,可是人心間,過客卻可能是某人的久住之人。還會笑顏,還會高聲言語,還會同桌飲酒醉醺醺,還會讓人一想起誰,誰就好像在與自己對視,不言不語得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緩緩轉過頭,望向那些或嘰嘰喳喳閑聊,或沉默不語練劍的孩子。
夢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夢。大概這就是書上所謂的恍若隔世。
陳平安不敢多喝酒,轉過頭,對那些好像來自城頭的小麻雀們,喊了一聲:「喂。」
正在閑聊的孩子們齊刷刷轉過頭,就連練劍的幾個也都豎起了耳朵。
陳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後誰敢欺負你們,我就打死他們。」
白玄問道:「如果在桐葉洲遇到個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你肯定打不過。」
白玄喜歡雙手負后,佯裝大人。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多半是沒有飛升境了。至於仙人境,打不打得過,可以讓他試試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當年沒走,還活了下來,那就都是當之無愧的豪傑或是梟雄了。能別打就別打,和氣生財。
當陳平安不再需要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時,既是失去了倚仗,同時又是掙脫了牢籠。至於崔瀺是怎麼做到的,天曉得。
因為捻芯的縫衣手段,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陳平安就等於一直在練拳,無處不在,時時刻刻都會被天地大道無形壓勝。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經脈氣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萬里山河小天地,無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種玄之又玄的重壓,都在震顫不已,都有數位大宗師在毫不留情兇狠喂拳,淬鍊陳平安的體魄。這種熟悉的感覺,亦是一種久違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一打開那道山水禁制,陳平安是一個不慎,沒能適應天地氣機,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境氣象。不然以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至於讓那些修士察覺到行蹤。
從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於蘆花島造化窟,反正處處透著詭譎,入鄉隨俗,習慣就好。
這會兒,就需要陳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偽裝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舉起養劍葫,喃喃笑道:「酒有別腸,不必長大。」
姚小妍怯生生問道:「魚呢?」
陳平安猛然提竿,將一條巴掌大小的游魚從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就這?不是一條小山似的大魚兒?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魚,結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裡邊,都是程朝露燒火做飯炒菜,廚藝不錯。
於斜回小聲說道:「何辜,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假的隱官,咱們悠著點啊,可別被賣了還幫忙數錢。」
孩子們多似小雞啄米附和。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細密竹絲編織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麵皮,覆上一張中年男子的麵皮。同時收斂練氣士所有氣機,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氣象,在腰側懸佩狹刀斬勘,伸手一抓,凝聚水運化作一頂斗笠,戴在頭上。名副其實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陳平安的障眼法,涉及人身小天地的運轉,不是仙人境修為,還真未必能夠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頭,依舊雙手負后,嗤笑道:「假個大頭鬼,這還不算隱官大人?咱們劍氣長城,有幾個劍修每天更換面容形象,甚至會喬裝打扮成娘們去戰場撿漏?」
納蘭玉牒點頭道:「我姐說了,那會兒的隱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比她都要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繼續釣魚,一邊手持養劍葫小口飲酒,一邊笑眯起眼,輕聲言語道:「古驛雪滿庭間,有客策馬而來,笠上積雪盈寸,俠客下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蒼黑。飲酒至醉無言,擲下金葉,上馬忽去橫短策,冒雪斫賊不休,不知姓名。」
於斜回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下文,就又開始習慣性拆台,問道:「第二條魚呢?」
陳平安沒好氣回了一句:「催催催,催個鎚兒,魚兒呼朋喚友,喊它家老祖宗來,趕路不需要時間啊。」
陳平安突然仰起頭,竭盡目力望向遠方,今夜運道這麼好?還真有一條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過在這之前,好像還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對方風馳電掣遠遊而來,以一門秘術牽連水運,幫助探查方圓百里的水域動靜,大概是依舊找不著水遁的曹沫,猶不死心,然後就發現了這條符舟渡船。仙人境女修化虹而至,卻沒有落在渡船上,而是與渡船相隔百餘步,並駕齊驅,向陳平安提醒道:「你帶著這麼多孩子,夜遊海上,多加小心。」
陳平安愣了愣,放下魚竿,起身抱拳笑問道:「前輩不懷疑我們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雨龍宗一帶,周邊大小妖族都已經被我殺絕了,懷疑你們做什麼。」
何況一條泛海渡船,十個人,其中還有那麼多孩子,如此招搖過市,山上怪事本就多,她早已見怪不怪。蘆花島那邊是小心起見,以防萬一,才飛劍傳信給她。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女修突然問道:「你當真認得姜尚真?」
陳平安眼神真摯,道:「我自然認得姜宗主,可那花心蘿蔔就未必認得我了。」
女修微笑點頭,就此御風離去。
在這之後,陳平安陸陸續續有些收穫,程朝露這個小廚子手藝當真不錯。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魚肉,再端著一碗米飯,背對孩子們,低頭吃著,不知為何,好像一直在那邊扒飯,所有孩子都犯迷糊,一碗飯能吃那麼久嗎?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著燉鍋碗筷,一個是真心喜歡做這類雜務,一個是小小年紀就立志要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至於練劍一事,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誰都不會懈怠,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讀書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起身遞了碗筷給程朝露,然後抬頭望去,還真是一條遠遊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是樓船的形制樣式,四周靈氣縈繞,仙氣縹緲,如壁畫上的一位位綵衣女子衣袂裙帶飄蕩雲海中。陳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細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書之法彩繪有一位位山上高人點睛的飛天龍女、水仙電母,栩栩如生。陳平安在造化窟那邊吃一塹長一智,立即收起視線,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畫龍女好似察覺到外人的遙遙窺探,剎那之間,她視線游弋,只是未能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相距極遠的這條海上符舟,片刻之後,壁畫龍女收斂眼眸神光,重歸寂然,唯有彩帶依舊飄搖,拖曳至百丈外。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著下巴,渡船這道極為高明的山水陣法能夠讓渡船在遠航途中,路經靈氣稀薄之地,或是穿過雷電雲雨時,不至於太過顛簸,好看,瞧著就很仙氣,也很實用,可以天然壓勝雲雨雷電。
渡船隸屬於某個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門?不然不差那幾筆,雨師、雷君、雲伯這類神靈都該彩繪壁面之上,效果更佳。
照理說雨龍宗早已淪為廢墟,修士死傷殆盡,難道是當年倒懸山那座水精宮主人云簽,並未在三洲之地紮根,就此自立門戶開枝散葉,而是帶了那撥修士重返宗門,已經開始著手重建雨龍宗?這條渡船是雲簽機緣所得,還是與人購買而來?還是說這條渡船來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遙遠的扶搖洲,所以才會中途路過此地?陳平安在心中迅速盤算婆娑、扶搖兩洲的宗門仙家,那兩洲的跨洲渡船,陳平安其實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齋,面對面打過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駕馭符舟靠近那條御風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但還是擔心劍氣長城這撥涉世未深的孩子會在渡船上發生意外,與仙師們起了紛爭,陳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煩,而是怕……自己沒輕沒重的,一個收不住手。
能讓一個九境巔峰、山巔瓶頸的純粹武夫都會不小心收不住手,歸根結底,自然還是收不住心。
陳平安可以讓一個登城挑釁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邊的家鄉,只因為對方跟浩然天下沒半點仇怨,他來城頭找樂子也好,找死也罷,陳平安剛好拿來解悶,可如今卻未必聽得進幾句來自「家鄉人」的糟心話,未必經得起「家鄉人」所做的一兩件糟心事。
何辜見曹師傅怔怔出神,問道:「想啥呢?瞧見了漂亮女子就挪不開眼,魂不守舍啦?」
於斜回補充道:「換我年紀再大些,估計也會心動。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師傅多看幾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沒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陳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萬,一切都作白骨觀。」
納蘭玉牒這小女孩,竟是當場取出了筆紙,呵了一口氣,就在紙上記下了這句話,然後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見。
陳平安有些訝異,竟然還是個頗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納蘭玉牒,姓氏是納蘭,這讓陳平安驗證了心中的一個小猜測,他忍不住瞬間便思緒遠去千里,能讓光陰長河都無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擔負起了如今雨龍宗海域的巡查職責,陳平安其實看她腰間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飾,加上她一身赤黃氣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女子修士來自流霞洲,更是松靄福地之主,名蔥蒨,擅長煉化天地各色雲霞,據說跟北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
這是崔瀺先前所說,也是陳平安當下心中所想。
陳平安早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心境問題,習慣性想太多。在城頭上,獨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由不得還挑著隱官擔子的陳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除了自己身死道消,還會連累整個浩然天下的大勢走向向蠻荒天下偏移幾分。何況只要能不死,陳平安哪裡捨得死,還有那麼多想要去見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著自己去一一重逢。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個孩子,除了三個從頭到尾都不太喜歡說話的賀鄉亭、虞青章、孫春王,其餘都雀躍不已,想要見識見識,一點都不考慮隱官大人的錢袋子。
陳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說過的兩點,到了渡船上邊,再記得注意隱藏你們的劍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動惹事,其餘都沒什麼好顧慮的,想練劍就在屋內潛心練劍,想賞景就出屋賞景,百無禁忌。」
陳平安駕馭符舟,往那艘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轉瞬之間就已掠出百餘里,追上了那條彩帶飄蕩的渡船。大小兩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陳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聲道:「能否讓我們登船?」
跨洲渡船那邊不能算是毫無反應,出門賞景的山上鍊師寥寥無幾,無須渡船那邊出聲,都已經迅速返回住處。然後渡船欄杆四周水霧升騰丈余高度,等到雲霧散去,浮現出一把把符籙長劍,青竹材質,蒼翠欲滴,綠意瑩澈,且劍身皆有丹書敕文,是脈絡繁多的符籙一道斬妖一支。關鍵還是那數以千計的符劍使用的是竹海洞天出產的青竹,道意蘊藉,天然壓勝山川鬼魅湖澤精怪,雖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數量的青竹符劍肯定天價,絕對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夠購買再煉化的,況且竹海洞天歷來極少對外販賣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開化青泥,也絕不以此掙錢。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了,那位從未走出洞天、從未在浩然天下現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動賤賣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贈送給中土文廟。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竹海洞天遊歷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劍氣森森,天地肅殺。
當年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殺伐手段不弱的元嬰境地仙,甚至會有上五境修士或隱或現,幫忙押運貨物,以防萬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繪女子一一現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質、煉法品秩更高的符劍,劍尖指向符舟中武夫裝扮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頭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懸狹刀系酒壺。
跨洲渡船那邊,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這艘橫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兒沒啥看頭,更多注意力還是落在了那個中年男子身上。
陳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劍割傷手掌,以此驗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聲嘆氣道:「半點不霸氣。」
於斜回點頭道:「窩囊得很。」
一個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頭,手持一對鐵鐧,大髯卻小臉,倒是有幾分書卷氣,言語卻豪氣,簡明扼要,就說了三個字:「滾遠點。」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手指間夾住一枚穀雨錢,還了三個字:「不差錢!」
管事說道:「一劍手心,一劍眉心,樂不樂意?」
陳平安點頭道:「無妨無妨,只是懇請渡船這邊小心些力道,別戳穿了。」
陳平安又笑呵呵補了一句:「寧肯錯殺不錯放的勾當,太傷陰德,咱們都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別學山澤野修。」
那彩繪龍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聲敕令,果真遞出兩劍,劍光驟然劃破夜幕,又倏忽收回。龍女收劍過後,低頭望去,劍尖之上有兩粒鮮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劍尖微微震顫,來自斗笠漢子手心、眉心的兩滴鮮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氣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術將鮮血重新凝聚,顯然沒有察覺到異樣。彩裙女子和龍女一起倒持竹劍,興許這就算是和斗笠漢子示好幾分了,畢竟對方此舉極有誠意,將鮮血交予鍊師勘驗身份可不是什麼遞交通關文牒那麼簡單。
陳平安一招手,將兩滴鮮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悅幾分,問道:「你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平安選擇以心聲答道:「得知流霞洲蔥蒨前輩道法無邊,已經將作亂妖族斬殺殆盡,雨龍宗地界可謂海晏清平,再無隱患,我就帶著師門晚輩們出海遠遊,逛了一趟蘆花島,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見機緣。至於我的師門,不提也罷,走了的,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沒幾個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緊,好傢夥,竟是個假裝純粹武夫的元嬰境修士!狗日的,多半是桐葉洲修士無疑了。要麼是兵家修士,要麼是……劍修,否則體魄不至於如此堅韌如武夫宗師。對方心聲極為清晰,顯然是渡船兩層山水禁制對其修為影響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境地仙,心聲言語傳到渡船,讓自己聽個真切倒也不難,只是聲音卻絕對不會如此清晰。
陳平安手掌輕輕一拍青衫,一襲法袍起漣漪,綻放出一陣陣青翠霧靄,主動打破些許障眼法,顯露出身上法袍的竹絲衣質地,出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島去往猿蹂府的劉幽州當初身上就穿有一件竹絲衣。這類法袍,又有「清涼境地」和「避暑勝地」的美譽。
尤其是修行木、水兩法的練氣士,對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睞,不亞於世間修士對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沒有一個妖族修士,會將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除非是一頭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懸鏡,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離開海底,休想隱匿氣息。
高懸的大鏡是一柄傳說中的開妝鏡。
若是碰上更加擅長掩藏氣息的飛升境大妖,這艘綵衣渡船,自認倒霉,認栽便是。無非是個力戰而死的下場,只不過大妖一旦泄露蹤跡,也就必死無疑了。自有雨龍宗舊址的駐守修士幫忙報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蔥蒨,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還有來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飛升境,親自鎮守蛟龍溝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請登船。」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山上風大,小心駛得萬年安穩船。」
若是陳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計今夜就別想登船了。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倒是個會說話的。
陳平安向渡船要了三間屋子,陳平安自己一間,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間。
陳平安就一個要求,屋子必須相鄰,神仙錢好說,隨便開價。至於綵衣渡船是否需要和客人商量,騰出一兩間屋子,陳平安加錢用以彌補仙師們就是了,總不至於讓仙師們白白挪步,教渡船難做人。
天底下姓錢的人最多。事情辦得相當順遂。一來如今山上的神仙錢,越發金貴值錢,再者綵衣渡船也有幾分行事退讓的意思。做山上買賣的,小心駛得萬年船,當然不假,可「山上風大」一語更是至理。
陳平安雙指掐劍訣,同時運轉五行之金本命物,幫著兩間屋子都圈畫出一座金色劍池,免得孩子們的閑聊對話,不知不覺就被渡船上吃飽了撐著的好事者以術法隨意窺探。
陳平安本想再拈出幾張符籙張貼在窗口、門上,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免得讓孩子們太過拘謹。
這條渡船落腳處是桐葉洲最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距離玉圭宗不算太遠。
陳平安回到自己屋子,要了一壺綵衣渡船獨有的仙家酒釀,喝了半壺酒後,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上一次去往桐葉洲,乘坐的跨洲渡船是條擁有數座秘境的吞寶鯨。
如今倒懸山沒了,陸抬現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劍氣長城,陸抬若是以「劉材」的身份現身,會讓陳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鄉了,陳平安就不至於如何畏縮。
陳平安習慣性在窗口張貼一張祛穢符,開始走樁,要儘快熟悉這方天地的大道壓勝。
這就是合道劍氣長城的後遺症,在蠻荒天下會被壓勝,到了浩然天下一樣如此。這對於純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別說走樁,或是與人切磋,就連每一口呼吸都是練拳。可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處境就比較尷尬了。如果陳平安沒有那份武夫底子,僅是劍修,估計這會兒已經趴在地上了。不過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運轉,影響會越來越小,但是一旦與人搏命,還是會有諸多意外。簡而言之,如今陳平安等於半個妖族修士置身於浩然天下的聖人小天地。
陳平安閉上眼睛,似睡非睡,緩緩走樁,在劍氣長城看門這些年,靠著水磨功夫,練拳三百餘萬。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練五十萬拳。所以曾經想也不敢多想的練拳千萬,還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兩間屋子中的孩子暫時都沒有出門,陳平安就繼續安心走樁。
拂曉時分,綵衣渡船緩緩懸停,說是路過了蘆花島最大的一座採珠場,會停留一個時辰,可以向蘆花島修士購買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劍,就可以御風去採珠場臨時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這邊會有人帶隊,誰都不許擅自離開,獨自遠遊,不然就別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歡胡亂逛盪,乾脆就獨自一人逛盪去桐葉洲。
陳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頭,卻沒有要去採珠場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頭,想要聽些修士閑聊。
他先前想要購買幾份山水邸報,渡船那邊的答覆很乾脆利落,沒有,要是嫌錢多,渡船管事寫得一手絕妙的簪花小楷,可以臨時寫一份給他,不貴,就一枚穀雨錢。
這明擺著是欺負一位桐葉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葉洲修士的名聲多半已經爛大街了。
不去採珠場開銷神仙錢,在綵衣渡船上邊也有一樁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懸停位置極有講究,下方深處有一條海中水脈途經之地,裡面有醴水之魚可以垂釣,運氣好,還能碰到些稀罕水裔。只不過想要享受這份漁翁之樂得額外給錢,向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魚竿,半個時辰,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見船欄旁已經有三三兩兩的漁翁,就花了一枚小暑錢,有樣學樣,坐在欄杆上,拋竿入海,魚線極長,一小瓷罐魚餌總算不用花錢,不然渡船的這本生意經就太黑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以前崔東山經常在自己身邊胡言亂語,說那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子。這麼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陳平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這個說法確實有深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夜幕,風雪漸大。地之去天不知幾千萬里,日月懸於空中,去地亦不知幾千萬里。
陳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風御劍也行,駕馭符舟渡船也可。只不過一想到那些孩子還在船上,他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垂釣之餘,陳平安心思還是放在那些修士的對話上,只不過沒什麼嚼頭,都是些瑣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勢。
陳平安現在最大的擔心是自己身在第四個夢境中。別是那白紙福地的手段。
小說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紙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內的有靈眾生,雖是一個個白紙傀儡,卻當真有靈,能夠按照繁雜的脈絡,各自有所思有所為,和真人無異。唯一的差異,就是福地紙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對於光陰長河的流逝毫無知覺。所以陳平安當然會擔心,自己從跨出蘆花島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後所見之人皆是白紙,甚至乾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見之景皆是傳說中的一葉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彷彿一個好酒之人喝了個半醉醺醺,既沒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後有人在旁,笑問你喝醉了嗎,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悵然若失。
這種事情,師兄崔瀺做得出來,何況浩然三錦繡的大驪國師也確實做得到。
崔瀺和崔東山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萬,心念一收就寥寥幾個,陳平安怕身邊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為一人,變成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認了師兄,打又打不過,罵也不敢罵,腹誹幾句還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煩不煩人?
有修士大笑一聲,猛然提竿,成功釣起了一條醴水之魚,說是魚,其實是紅色大鱉模樣,水盆大小,四眼六腳,有明珠綴足上。那人剝下六粒珠子,再將醴水之魚隨手丟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購買珠子,修士一枚小暑錢到手,笑逐顏開,和一旁好友擊掌,好友說開門大吉,這趟去桐葉洲,肯定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一無所獲,全然無所謂就是了。運道太好,反而心虛幾分。
又有人釣起了一條歲月更久的醴魚,這次綵衣渡船女修乾脆向那人買下了整條魚,花了三枚小暑錢。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後不遠處,高冠玄衣,極有古風。
管事自我介紹道:「黃麟,烏孫欄次席供奉。」
陳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門烏孫欄?什麼時候有男子供奉了?」
烏孫欄出產的十數種仙家彩箋信紙,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閥當中久負盛名,故而財源滾滾。尤其是春樹箋和團花箋,早年連倒懸山都有的賣,與「龍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驪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東西,只要能夠成為女子仙師、豪門閨秀的心頭好,就不怕掙不著錢。而男子,再將一個錢看得磨盤大,大抵也會為心儀女子一擲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較缺少這類玲瓏可愛的物件。
黃麟說道:「死人太多。」
陳平安愣了一下,轉身抱拳。
黃麟突然笑道:「一個敢帶著九個孩子出海遠遊的練氣士,再怕死也有數,先前阻攔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職責所在,還望海涵。回頭我自掏腰包,讓人送幾壺酒水給道友,當是賠罪了。」
陳平安點頭道:「黃道友好風度。」
黃麟一笑置之,告辭離去。
到了時辰,陳平安歸還了魚竿,返回屋內,繼續走樁。
半個月後,渡船各處喧嘩一片,陳平安推開窗戶,發現遇到了一處海市蜃樓。
似有一頭大蜃在海底吐氣結成了一大片連綿仙家宮闕,一一矗立雲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處遠古仙境,處處神仙宅。在一條條連接仙家宮闕閣樓的雲間道路上,車馬冠蓋,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駕車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為巍峨的宮殿,上邊有數十隻黃鶴盤旋不去。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靈。
尋常的海市蜃樓,多是暢通無阻的幻境,只是這一處海市,顯然並非如此,靈氣流轉,假象近乎真相。綵衣渡船似乎遇到過這座海市蜃樓,毫不猶豫就選擇繞道而行,不承想繞行百餘里之後,海市蜃樓景象始終攔阻去路。有地仙修士不知輕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黃麟勸阻下來,說這頭垂死大蜃隱藏極深,仙人蔥蒨追尋數月之久,都始終尋覓不見蹤跡,再者這頭妖物,如今處於「道散」境地,類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飛魄散,已經壓抑不住自身的道氣外泄,深陷海市中,尋常破障符根本無用處,而且那頭大妖今天如此作為,極有可能是凶性畢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和渡船拼個魚死網破。
渡船外壁彩繪女子一一現身,青竹劍陣更是開啟,飛劍如雨,宛如一艘袖珍劍舟,破開那些大蜃吞吐顯化的雲霧瘴氣。
渡船前方,憑空出現一座雲氣蒼茫的宮闕,還懸了一掛白虹。這讓黃麟神色劇變,世俗人間的白虹,興許談不上如何怪異,但是此地白虹,兵氣也。
那頭大蜃當真不再隱藏行蹤,終於要暴起殺人了。只是不知自家這條渡船,能否支撐到仙人境蔥蒨馳援解圍。
陳平安微微皺眉,按照聖賢的解字之法,「虹」字作兩頭蛟龍解,故而用蟲字旁。
陳平安凝神望去,那條白虹果真有正副兩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將虹霓視為天地之淫氣,就像遠古月宮蟾蜍,是月魄精光之屬。
黃麟站在船頭,現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黃麟真身則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鮮血作為繪製符籙的丹書。黃麟在手掌寫字之時,其法相居高一手掌心處便顯化出一張金色符籙。黃麟一邊靜心凝氣書寫文字元,一邊朗聲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處言出法隨的十個符籙大字,金光流淌,映徹四方,雲霧瘴氣如被大日照耀,方圓數里之地瞬間似積雪消融一大片。
黃麟再割破手心,沉聲道:「遠持天子命,水物當自囚!」
法相手掌處環有層層日暈,金光驀然綻放,落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鍋滾燙沸水灑落風雪中。
在海市蜃樓當中,一座坊市轟然倒塌,一個偷偷潛伏其下的龐然身影一閃而逝。
一位跨洲遠遊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瓶頸劍修,大笑道:「為黃道友助陣斬妖!」
只是這位劍修的練劍路數頗為古怪,竟是在一處觀景台上腳踩罡步,雙手掐劍訣,然後才輕輕一呼氣,口吐一枚瑩瑩光彩的劍丸,去勢極快,離開渡船百丈之後,原本長不過三寸的劍丸,驀然變為一把銘刻有仙家墨籙的漆黑巨劍,而那金丹境劍修,依舊步罡踏斗不停,最終腳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陣,更有一條青魚浮水而出,劍修一腳踩在那尾青魚背脊上,劍訣落定收官時,念念有詞:「山人跨魚天上來,識者珍重愚者猜。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
那把去往宮闕與白虹的本命飛劍,劍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神將手持墨色巨劍,電光交織,一神靈一飛劍,直斬而去,試圖將白虹連同蜃樓一併斬開。
一擊過後,聲響作雷鳴,風捲雲涌,氣機激蕩,連渡船都轟然震動,晃蕩不已。
金丹境劍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欄杆,趕緊以心神收取飛劍,不承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氣瘋狂湧出,將劍修本命飛劍一裹,竟是天地隔絕一般,斷開了劍修與本命物的牽連,劍修臉上慘白無色,心神震顫不已。黃麟立即施展神通,幫著劍修尋覓那把消失無蹤的飛劍。
陳平安早已輕輕加重腳上力道,使得相鄰兩間屋子都安穩如常,不受那道氣機殃及。只不過和渡船上其他修士不同,陳平安的視線沒有去尋覓那個使了障眼法的龐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東南一角的天幕處。
陳平安抬起左手,運轉水字印,五雷攢簇,造化掌中,他沒有直接祭出這道完整雷法,而是選擇了其中一記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鎮壓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惡蜃等水裔之屬。
陳平安手腕一個猛然擰轉,這道凝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勢極快,比那位金丹境瓶頸地仙的本命飛劍更勝一籌,以至於綵衣渡船上沒有修士察覺到這點異樣,所以等到那記水雷從氣象不顯到筆直一線,再到轟隆作響,猶如天雷震動,落下大劫,渡船上眾人都誤以為是管事黃麟的術法神通。
與此同時,陳平安左手再攢一記雷局,右手凝氣為劍,合成一道斬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頭大蜃的藏身之處,不作重傷想,只是一個敲門做客的舉動。但是隨後這道先禮後兵的斬虹符就聲勢驚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境劍修傾力一擊,也只是讓那掛懸在宮闕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當擁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斬虹劍符現世,海市蜃樓之中就像出現了一道憑空破開小天地的纖細劍光。劍光一劃而下,將兵氣白虹連同仙家宮闕一斬而斷,再有雷局綻放,兩物當場崩碎。
人未去,雷局、劍符已經開陣功成。
天地清明,氣象一新,再無海市蜃樓障眼攔路。
大蜃潛入海底深處,海面上掀起驚濤駭浪,被混亂氣機牽扯,哪怕有山水陣法,綵衣渡船依舊晃蕩不已。
金丹境劍修驚喜萬分,在一處稀薄雲霧中感知到了一粒劍光,趕緊以心念駕馭那把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輕輕攥拳,收起一記新劍訣,放棄了追殺那頭大蜃的打算,因為仙人境蔥蒨肯定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金丹境劍修抱拳朗聲道:「金甲洲劍修高雲樹,謝過劍仙前輩相救!」
寂然無聲,並無回應。
高雲樹只當是那位劍仙高人不喜客套,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便越發欽佩了。心想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劍仙,既然會乘坐這條烏孫欄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輩了。
陳平安關了窗戶,繼續在屋內走樁練拳。
綵衣渡船那邊有一位年輕女修,送來幾壺上好的仙家酒釀,敲門的時候神色古怪。她顯然想不明白,為何供奉黃麟會對這個貪生怕死的桐葉洲修士如此禮待。
陳平安向女修道了一聲謝,沒有客氣,收下了酒水,然後好奇問道:「敢問姑娘,一壺酒水市價如何?」
管事黃麟應該有所察覺,只是不道破罷了。
那女修似乎被氣得不輕,擠出一個笑臉,反問道:「客人你覺得綵衣渡船會買自家酒水嗎?」
陳平安將那幾壺仙家酒釀放在桌上,和先前所買酒水不一樣,這幾壺貼有烏孫欄秘制彩箋,若是撕下來轉賣他人,估摸著比酒釀本身更值錢。
陳平安走樁完畢,腳步極輕,出拳極慢,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天一夜,他睜眼后,以心聲和兩撥孩子言語,然後打開門,很快九個孩子就陸陸續續趕來這間屋子。
虞青章手裡拿了本書。賀鄉亭和虞青章並肩而立。孫春王好像比較不合群,所站位置,離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離。這三個孩子至今還沒在陳平安這邊說過一句話,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一些緣由,也不願去刨根問底。
一座劍氣長城,不是人人都對隱官心懷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陳平安說道:「你們各有劍道傳承,我只是名義上的護道人,沒有什麼師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宮翻閱過不少劍術秘傳,可以幫你們查漏補缺,所以你們以後練劍有疑惑,都可以問我。」
陳平安眼角餘光發現其中兩個孩子聽到這番言語的時候,尤其是聽到「避暑行宮」一語,眉眼間就有些陰霾。陳平安也只當不知,假裝毫無察覺。
何辜小聲問道:「曹師傅,先前路過海市蜃樓,那道凌厲至極的劍光,是不是?對不對?」
何辜,個子最高,腰間別有一把鍛煉絕佳的短劍「讀書婢」,應該不是劍坊鍛造之物,而是家傳或是師傳。而且為何辜傳下此劍之人,對浩然天下的怨氣肯定不小。
於斜回難得說句好話:「驚心動魄,蕩氣迴腸。」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不是。」
又是墨籙又是神將的,不敢冒認。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陳平安說道:「登岸后如果有我覺得比較棘手的意外,你們務必立即進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猶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問道:「我能跟曹師傅學拳嗎?保證不會耽誤練劍!」
雙手負后的白玄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師傅會什麼,就屁顛屁顛跟著學什麼。」
白玄在碧玉簪子小洞天的時候,喜歡和人自稱小小隱官。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那麼他就只好是小小隱官了。只是出來后,見著了真隱官,白玄反而不提這茬了。
陳平安對小胖子程朝露笑著點頭:「當然可以。拳理劍理兩相通,練拳和練劍當然是有界線的,卻不是山與遠山永遠不相見的那種,而是高山與遠水的關係,只要兩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夠相互裨益,越發砥礪皮囊與魂魄。」
說到這裡,陳平安停下話頭,對其他人說道:「都回去練劍就是了,有想聽拳法閑話的,可以留下。」結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陳平安讓小胖子坐下,點燃桌上一盞燈火。程朝露小聲道:「曹師傅,其實賀鄉亭比我更想練拳,只是他抹不開面子……」
陳平安擺擺手,不讓程朝露多說此事,繼續先前自己的話語:「出拳遞向天地,是往外走,溫養拳意在身,是往內走,兩者缺一不可。」
一個小姑娘腳步匆匆,去而復還,輕輕敲門,程朝露趕緊跑去開門,是納蘭玉牒,她一手肘撞開小胖子,由她關了門,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筆紙,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隱官大人可以繼續言語了。陳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貴,最好攜帶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錄在紙上。
陳平安有些無奈,也不去管她,說道:「如果練拳只練筋骨血肉,不去煉神意、溫養體魄,就只會剮掉一個人精氣神,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會傷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積攢隱患一多,次次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如何能夠長久?尤其是動輒傷敵斃命的兇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難救了,學拳殺人,到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鄉,又有『傳徒先傳葯,無方非親傳』,以及『窮學武富練武,一人習武耗去三代財』兩個說話,都是山下江湖流傳很廣的老話,當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學拳,沒有問題,不過要從走樁、立樁學起,比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覺得練拳沒勁,也不用為難,擔心會被我訓斥,專心練劍即可。」
程朝露聽得兩眼放光,滿臉漲紅,激動萬分道:「曹師傅,我肯定會好好練拳的,只要有曹師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滿意足了。」
納蘭玉牒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難。」
陳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聰慧,立即跟上一個字:「登。」
小胖子哀嘆一聲:「天。」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後一路無事,風平浪靜,綵衣渡船從雲海上掠過了陸地上的千重水萬重山,只是哪怕從渡船俯瞰許久,人間依舊炊煙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綠水長流,飛鳥與白雲共留客。
最終在一個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葉洲最南端,那座從廢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曾是一個破碎王朝的渝州地界。
故國舊山河,城春草木深。先賢古語有云,思君不見君,下渝州。
陳平安從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著桌上那盞燈火。
俗子無長生,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小姑娘有些雀躍,說:「曹師傅,咱們到了,可以下船嘍。」
陳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由著那盞燈火繼續亮著,抬起手,施展術法,將一頂斗笠戴在頭上。
開了門,陳平安帶著孩子們走下渡船,回頭望去,黃麟似乎就等他這一回望了,立即笑著抱拳相送,陳平安轉身,抱拳還禮。
走出一段路后,陳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後輕輕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會帶回家鄉。
在陳平安蹲著發獃的時候,唯一一個擁有方寸物的納蘭玉牒取出了一部名為《山海補志》的神仙書,早年家族託人購自倒懸山,小姑娘動作極快,噼里啪啦就翻到了《桐葉篇》,神仙書上,一張書頁能夠記錄十數幅山水畫卷和數千個細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眼力不濟,看不清文字內容。
陳平安當年囊中羞澀,只買了一部《山海志》,沒捨得買這個更加大部頭、記錄山川形勝更加翔實的《山海補志》。納蘭玉牒開始為其他人解釋這處渝州仙家渡口的由來,小姑娘話語剛起了個頭,突然想起自己親筆抄錄的那句「提醒」,趕緊將書籍丟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陳平安身邊,學那曹師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陳平安回過神來,笑道:「這次沒關係,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錯早犯早知道,長輩早說孩子早記住。
陳平安起身說道:「玉牒,我幫你遮掩一下,繼續翻書看,幫我們解釋解釋,其實我也不曉得這座渡口的歷史典故。可以的話,你用桐葉洲雅言。」
「曹師傅會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說得流不流暢,對吧?一定是這樣的。」納蘭玉牒這才重新取出《山海補志》,用字正腔圓的桐葉洲雅言,閱讀書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舊大盈王朝三十餘州所轄兩百餘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為神仙怪異,上有仙人跡六處,下有龍窟水府九座,舊有觀廟神祠六十餘個。眾人腳下這座渡口,名為驅山渡,傳聞王朝歷史上的第一位國師漁夫出身,擁有一件至寶金鐸,搖晃無聲,卻會地動山搖。國師兵解仙逝之前,專門將金鐸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邊關戰場上接連大敗,就異想天開,「另闢蹊徑,開疆拓土」,下令數百鍊師搜尋江河峽谷,最終破開一處禁制森嚴的隱蔽水府,尋得金鐸,成功驅山入海,填海為陸,成為大盈歷史上拓邊武功僅次於開國皇帝之人……孩子們聽到這些王朝舊事,沒什麼感覺,只當個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聽,陳平安則是聽得感慨良多。
陳平安其實想要知道,如今負責重建驅山渡的仙家、王朝勢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後裔,還是某個劫後餘生的山上宗門,比如玉圭宗?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直奔家鄉寶瓶洲,一來是機緣巧合,剛好遇到了那條跨洲遠遊的綵衣渡船,且他原本想要通過購買船上的山水邸報,以此獲悉如今的浩然大勢。再者若是讓孩子們返回碧玉簪子小洞天,雖然無礙他們的魂魄壽命以及修行練劍,但是內外天地光陰流逝有快慢之分,陳平安心裡終究有些不忍,好像會害得孩子們白白錯過很多風景。哪怕這一路遠遊,多是一望無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陳平安還是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最後就是陳平安有一份私心,實在是被那三個古怪夢境折騰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儘早在一洲山河腳踏實地,尤其是藉助桐葉洲的鎮妖樓,來勘驗真假,幫忙「解夢」。
事實證明,陳平安沒白費工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陳平安差點兒一個踉蹌,這讓他立即心安幾分。
陳平安起身後,刻意挺直腰桿,身形不再佝僂,只是這麼個細微動作,就會讓他更不好受,但是裨益體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樁,就是練拳不停,甚至陳平安每一次動靜稍大的呼吸吐納,都像是桐葉洲一洲的殘餘破損氣運凝聚顯聖為一位武運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對陳平安喂拳。
感覺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巔武夫的瓶頸就能夠有所鬆動,直覺告訴陳平安,他想要破境躋身止境武夫極為不易,但他非但不著急破境,反而越發珍惜桐葉洲這座天然「演武場」的無形砥礪。
道理很簡單,曾經有人說過,十境之爭就是決定他和曹慈未來武道高低的勝負關鍵。是連輸三場之後,這輩子就此一路輸下去,還是久別多年,第四場切磋,陳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強九境躋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輕女修離開綵衣渡船,找到陳平安一行,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陳平安假裝沒認出身份:「你是?」
烏孫欄女修懷捧一隻造工素雅的黃花梨字畫匣,小畫匣四角平鑲如意紋白銅飾物,有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雲頭拍子,一看就是個宮裡頭流傳出來的老物件。女修看著這個頭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笑道:「我師父,也就是綵衣船管事,讓我為仙師帶來此物,希望仙師不要推脫,裡邊裝著我們烏孫欄各色彩箋,總計一百零八張。」
陳平安輕輕一拍斗笠,趕緊接過那隻字畫木匣,與管事黃麟道了一聲謝,然後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壺上邊的彩箋了,回頭重新粘上,省得朋友不識貨。」
女修以心聲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仙師,中土文廟曾經下令山上禁絕山水邸報五年,還差半年才解禁,所以我們渡船這邊不是不想賣,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陳平安有些無奈,難怪當時登船沒多久,就察覺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鏡光和一道仙人境氣息的悄然游弋,原來是自己這位桐葉洲修士不小心露了馬腳。後來渡船遇到海市蜃樓,若是自己沒有果斷出手,說不定那頓在蘆花島祖師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綵衣渡船上邊補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嬰境劍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境蔥蒨,極有可能會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綵衣渡船這邊,烏孫欄次席供奉黃麟其實是一位正統出身的儒家書院子弟,先前以文字傳檄鎮壓水裔,黃麟靠一身浩然氣,言出法隨,破開海市迷障極多,還有聖賢書篇上的「遠持天子令」一語。至於黃麟如何舍了君子賢人身份,轉去擔任烏孫欄的供奉,大概就是亂世當中的一部鴛鴦譜?
陳平安不由得想起那個渡船上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會裝啊,還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諢,實則心神平穩,言語與神色之間竟是沒有半點紕漏,所以連自己都被糊弄過去了。
於是陳平安說道:「你們渡船上有個少年夥計,雖然修道資質不算絕佳,但是心性不錯,是棵好苗子,說不定會大器晚成。」
年輕女修嫣然而笑,竟是向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借前輩吉言,替我弟弟向前輩道一聲謝。」
一場好聚好散。
陳平安帶著孩子們,找到了開在驅山渡集市入口處的渡口坊樓。
作為桐葉洲最南端的渡口,驅山渡除了停靠綵衣渡船這樣的跨洲渡船,還有三條山上路線,三個方向,分別去往黃花渡、仙舟渡和鸚鵡洲,都是小渡口,無論是《山海志》還是《山海補志》都未曾記載,其中黃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經之路。渡船都未能到達桐葉洲中部。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玉圭宗沒有佔據驅山渡。按照《山海補志》所寫,大盈王朝執牛耳者的仙家門派是玉圭宗的藩屬宗門,於情於理,玉圭宗都該名正言順地幫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葉洲南方廣袤的舊山河,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更奇怪的是,執掌驅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師,雖然以桐葉洲雅言與人說話,竟然帶著幾分皚皚洲雅言獨有的口音。
陳平安帶著一大幫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而且九個孩子,一看就像資質不會太差的修道坯子,自然讓人羨慕,同時更會讓人忌憚幾分。只是肯定沒人相信,九個孩子不但都已經是孕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而且還是劍修當中的劍仙坯子。何況是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
這等光景,隨便擱哪兒,哪怕是那些以劍道立本的宗字頭仙家,讓某位劍仙親自帶隊下山遊歷,都足夠嚇人,讓人匪夷所思,所以陳平安就算扯開嗓子喊,可只要九個孩子不紛紛祭出飛劍,就都沒人相信。偌大一座桐葉洲,別說露面,能夠在山上湊出這麼多劍修孩子的宗門都屈指可數,就算有上五境劍仙親自護道,都不敢如此貿然行事。
陳平安故意掏出一枚穀雨錢,找回了幾枚小暑錢,買了十塊登船的關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錢費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簡單,如今神仙錢相較以往溢價極多,這會兒就能夠乘船遠遊的山上仙師肯定是真有錢。
不過這筆路費,只要練氣士運道別太差,就有機會找補得回來。只是比較考驗眼力,掙錢的多寡,靠機緣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亂世黃金最值錢,亂世當中,曾經價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價,可越是如此,越無人問津。但一個世道開始從亂到治的這段時日裡邊,就是不少山澤野修四處撿漏的最佳時機。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視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於咫尺物,痴心妄想。
這會兒下山雲遊異鄉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下山散心求機緣的和在人間找機會掙錢的,而且兩者相較於早些年的渡口遊客,要麼修為更高,要麼靠山更大,同時行事更加謹慎。
就像今天陳平安帶著孩子們遊歷集市店鋪,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與人之間,幾乎都有意無意拉開了一段距離,哪怕進了人滿為患的鋪子,相互間也會十分謹慎。
像陳平安這種帶著一堆孩子下山遊歷的,更沒人膽敢輕易招惹,能避就避。
陳平安翻轉那幾枚小暑錢,其中一枚上的篆文,又是從未見過的,意外之喜,正反兩面篆文分別為「水通五湖」「劍鎮四海」。
陳平安很早就開始有意收藏小暑錢了,因為小暑錢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錢。
相傳歷史上出自不同鑄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錢總計有三百多種篆文,陳平安辛辛苦苦積攢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種,任重道遠,要多掙錢啊。小小包袱齋,趕緊當起來。
還有兩個時辰才有黃花渡船落地停靠,陳平安就帶著孩子們去集市閑逛,各色鋪子中書畫、瓷器、雜項等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計其數,連聖旨和蟒袍都有,更有一捆捆的書籍,跟剛從山上劈砍搬來的柴火差不多,隨便堆放在地,用草繩捆著,故而磨損極多,店鋪這邊豎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兩售賣,所以鋪子夥計都懶得為此吆喝幾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風雪初歇,曾經書香門第都要掂量錢袋子買上一兩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極多,如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溺水一般。
陳平安一路行來,掃了幾眼各家鋪子的貨物,多是王朝、藩屬世俗意義上的古物珍玩,既然並無靈氣,就算不得靈器。能否被稱之為山上靈器,關鍵就看有無蘊藉靈氣,且經久不散。靈器有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硯、一支禿筆,沾了些許先賢的文運,靈氣沛然,就是活物,若是保存不善,或是鍊師消耗太多,就會淪為尋常物件,成了死物。和道門高真朝夕相處的一把拂塵、一塊蒲團,未必能夠沾染幾分靈氣,一件龍袍蟒服,同樣也未必能夠遺留下幾分龍氣。
靈器當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靈之物」,大抵能夠汲取天地靈氣,溫養材質本身。
至於法寶,別說凡夫俗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澤野修,一輩子也未必能夠見到幾回,事實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樂意跟法寶打交道,畢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著他們和譜牒仙師在打生打死。僥倖打贏了,打了小的,還會惹來老的,總歸是極少佔到便宜的,更別說打輸了,極有可能都沒人幫忙收屍。
陳平安只買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劍、一柄鍍金夔龍飾件的黑鞘腰刀,勉強能算靈器,多半曾經供奉在地方武廟或是城隍閣的緣故,沾了幾分殘餘的香火氣息。擱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兩把神兵利器,各自賣個五六千兩銀子不難,陳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錢,鋪子說是買一送一。其實陳平安當包袱齋的話,沒啥賺頭。唯一能夠算是撿漏的物件,是書上「朱欄玉砌」一詞中「玉砌」兩字的石質日晷。看背面銘文,是一國欽天監舊物,鋪子這邊售價八枚雪花錢,在陳平安眼中,真實價格至少翻兩番,隨便賣,就是大了些,如果陳平安今天是獨自一人逛盪集市,扛也就扛了,畢竟連更大的藻井都背過。
要是換成陳平安當店主,就不該標價八枚雪花錢,太雞肋了,沒有方寸物的練氣士,難不成花了八枚雪花錢不說,還註定短期無法脫手,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背著這麼大一個物件,然後一路走南闖北?乾脆標價一枚小暑錢,回頭讓買家背起來也帶勁些,兜里八枚雪花錢,跟懷揣著一枚小暑錢,感覺能一樣嗎?當然不能。
所以陳平安最後就蹲在「小書山」這邊小心翼翼翻翻檢檢,多是掀開書頁一角。不承想店鋪夥計在門口那邊撂下一句:「不買就別亂翻。」陳平安抬起頭,笑著說「要買的」,那年輕夥計才轉頭去照顧其他貴客。
陳平安挑選了幾大斤官印秘藏書籍,書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紙,每張都鈐蓋有官印,並記年號;一捆經廠本叢書,誰寫誰刻誰印,都有標註,紙張極其厚重;還有一捆開花紙書,出自私人藏書樓,傳承有序,卻觸手若新,足可見數百年間藏在深閨,堪稱書林尤物。
不過真正值錢的書籍,值錢到讓店鋪修士都有所耳聞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陳平安買了一大麻袋書籍,背在身上,結結實實,百餘斤重。付出的不過是五枚雪花錢,一枚雪花錢,可以買二十斤書。要是陳平安願意砍價,估計錢不會少給,卻可以多搬走二十斤。只是陳平安沒跟鋪子討價還價,怕一個忍不住,就包圓全買了,到時候別說方寸物,連一件咫尺物都裝不下。還是講個眼緣好了。
孩子們當中,只有納蘭玉牒挑了書,小姑娘相中了幾本,她也不管什麼紙張材質、官刻民刻、欄口藏書印之類的講究,只挑字體娟秀順眼的。小姑娘要給錢,陳平安說附帶的,幾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沒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錢,而是掙了錢,開心得不行。陳平安就跟著有些笑意。
一個同樣乘坐綵衣渡船的遠遊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著陳平安。其實陳平安早就發現此人了,先前在驅山渡坊樓裡邊,陳平安一行前腳出,此人後腳進,看樣子,一樣會跟著去往黃花渡。
這位來自金甲洲的金丹境瓶頸劍修,在渡船上曾仗義出手相助黃麟,當時祭出一把墨籙飛劍,去勢驚人,十分劍仙氣概,只是結局不算太圓滿。他見著了迎面走來的陳平安,立即抱拳以心聲道:「晚輩高雲樹,見過前輩。」
陳平安背著大包裹,雙手攥住草繩,也就沒有抱拳還禮,點點頭,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問道:「高劍仙有事找我?」
這就叫投桃報李了,你喊我一聲「前輩」,我還你一個「劍仙」。
方才高雲樹耍了個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開口。這會兒被對方敬稱為劍仙,顯然讓臉皮不厚的他有些汗顏。高雲樹認定了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劍破開海市、逼退大蜃的劍仙前輩。
雖說對方沒有就此擦肩而過,前輩好脾氣,不曾將自己晾在一邊,反而始終笑著望向自己,極有耐心,但是高雲樹其實當下極有壓力,總覺得自己只是站在這位前輩眼前,就好似雙方問劍一場,自己在與對方對峙,一言不合就會分出生死。高雲樹趕緊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說道:「能否請前輩吃頓酒?」
陳平安搖搖頭。高雲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高兄你是感謝一位劍仙,還是感謝一位陌生人的相救舉動?」
一樣的感激,卻是兩份心思。
高雲樹倒是個坦誠人,非但沒覺得前輩有此問是在羞辱自己,反而鬆了口氣,答道:「自然都有,劍仙前輩行事不留名,卻幫我取回飛劍,就等於救了我半條命,當然感激萬分,若是能夠因此結識一位慷慨意氣的劍仙前輩,那是最好。實不相瞞,晚輩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劍修寥寥無幾,想要認識一位比登天還難,讓晚輩去當束手束腳的供奉,晚輩又實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夠認識一位劍仙,無那半分利益往來,晚輩哪怕現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高劍仙以誠待人,讓我佩服。」
高雲樹問道:「前輩真不是我那家鄉劍仙徐君?」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徐君,恕我孤陋寡聞,勞煩高劍仙說道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高雲樹跟著陳平安一起散步,極為坦誠相待,不但說了那位劍仙,還說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雲樹所說的那位家鄉大劍仙徐君,已經率先遊歷桐葉洲。高雲樹這趟跨洲遠遊,除了在異鄉隨緣而走,其實本就有與徐君請教劍術的想法。
徐君是一個在金甲洲戰場上橫空出世的劍仙,世人暫時不知其真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劍修,但是躋身了上五境,在那場大戰之前,竟然始終寂寂無聞。據說這位徐君,和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老劍仙齊廷濟很投緣。高雲樹就想要來這兒碰碰運氣,若是徐君前輩在金甲洲有開宗立派的意願,高雲樹想要就此追隨徐君,好歹撈個名義上的開山祖師之一。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金甲洲戰場的情況,高雲樹還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和這位前輩多說些事迹。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兩位與他同鄉的女子武夫宗師,不過高雲樹是山澤野修,山水邸報又被文廟封禁,所以只道聽途說了兩名女子,一個姓石,一個姓裴。高雲樹猜測後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運昌盛得驚世駭俗,出了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不說,又冒出個好像比曹慈年紀更輕的天才,至於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不太好說,可遠遊境,那也很誇張了不是,難不成天下武運,真要半出大端嗎?
陳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時間是在當年完顏老景被甲子帳刻字城頭時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於那個比曹慈更加年輕的女子武夫,難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個嫡傳弟子?
聽完之後,陳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麼『劍仙徐君』。」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狹刀斬勘的刀柄,示意對方自己是個純粹武夫。
高雲樹壯起膽子,試探性問道:「那黃管事為何要獨獨高看前輩一眼,專門讓人送前輩一隻木匣?」
高雲樹趕緊信誓旦旦道:「前輩,千萬莫要多想,是晚輩無意間瞧見的。實在是前輩從登船起,就比較特立獨行,讓晚輩記憶深刻。」
好傢夥,真眼尖,敢情是循著蛛絲馬跡找自己碰瓷來了?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麼,不再以心聲言語,抱拳說道:「既然是一場萍水相逢,咱們點到即止就好了。」
高雲樹點點頭,也不敢多做糾纏,萬一真是那位劍術通神的劍仙前輩,不管是不是同鄉徐君,既然對方如此表態,自己都不該得寸進尺了。他果斷抱拳還禮:「那晚輩就預祝前輩遊歷順遂!」
鐵了心認定對方是位劍仙。哪怕對方一口一個高劍仙。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預祝高兄此行好夢成真。」
高雲樹大笑道:「就此別過。」
陳平安眯眼點頭。
高雲樹轉身大步離去,要重返渡口坊樓,換一處渡口作為北游落腳處了。
於斜回輕聲道:「瞅見沒,江湖,這就是江湖。」
程朝露向納蘭玉牒小聲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師傅那句話,怎麼不抄錄下來?」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筆墨紙硯裝得下嗎?」
程朝露剛要爭論幾句,納蘭玉牒寫字抄錄,只需紙筆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開口,陳平安就伸手按住了他的腦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輩子光棍就別說話。」
其實所有孩子,再後知後覺的,都察覺到一件事情。隱官大人對姚小妍和納蘭玉牒是最關心的。雖說他對所有人都心平氣和,一視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飛劍品秩更看重誰、看輕誰,只是在兩個小姑娘這邊,隱官大人或者說曹師傅,眼神會格外溫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輩一樣。
到了吃飯的點兒,陳平安環顧四周,最後選了一座酒樓,還跟夥計要了一間單獨的雅室,沒有要酒水,飯菜上桌后,陳平安下筷不多,細嚼慢咽。
白玄和納蘭玉牒坐在陳平安兩旁,不是因為他們兩個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膽子大,不認生。
這些孩子,在綵衣渡船上一次都沒有出門。下船到了驅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齡和性情。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尤其當他們又是天生的劍仙坯子,其實曾經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因為劍仙太多,隨處可見,而那些走下城頭的劍仙,極有可能就是某個孩子的家裡長輩、傳道師父、街坊鄰居。
納蘭玉牒說道:「曹師傅,今兒我來結賬付錢?」
陳平安搖頭笑道:「好意心領,付賬就算了。」
納蘭玉牒說道:「我有好多枚穀雨錢的,當年祖師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裡邊都是神仙錢,祖師奶奶總說錢不挪窩就掙不著錢哩。」
陳平安無奈道:「話別聽一半,不然再多錢也經不起花的。錢財只有落在生意人手裡,才要挪窩,走門串戶。」
納蘭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師傅合夥做買賣,錢都交給曹師傅保管打理,回頭掙了錢,給我分紅唄。」
陳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擺擺手:「免了免了。」
祖師奶奶,納蘭彩煥?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無開山立派。
納蘭玉牒有些垂頭喪氣,陳平安安慰道:「先不著急,以後真有掙錢的活計,我會跟你開口。」
陳平安吃飯的時候,一直在留心外邊酒桌的言語,只是少有指點江山的高談闊論,多是發財路數的小聲商議。
一行人按時登上去往黃花渡的仙家舟船,陳平安安排好孩子后,在自己屋內靜坐片刻,「摘下」斗笠,獨自走去船頭。
白玄很快現身,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問道:「為什麼不讓我們躲在小洞天裡邊,如此一來,曹師傅不是可以更早返鄉嗎?」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如果我獨自趕路,御風去往寶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會是比較大的意外,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夠快到。跟著渡船走,很多意外會自己躲起來。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頭大蜃;走陸路,雖說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卻要平穩許多。何況在桐葉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見上一見。」
白玄點點頭,踮起腳尖,雙手抓住欄杆,有些憂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動開口道:「曹師傅,我的本命飛劍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長輩說我成就不會太高,至多地仙,當個元嬰境劍修都要靠大運氣。那還是在家鄉,到了這兒,說不定這輩子成為金丹境劍修就要止步了。」
關於各自的本命飛劍,陳平安沒有刻意詢問,孩子們也就沒有提及。
不過陳平安以隱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宮,當初在劍氣長城開創過一個為劍修飛劍點評品秩的舉措,只不過評選方式極為功利,殺力極大、有助於捉對廝殺的劍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適宜戰場施展的飛劍高。
白玄百無聊賴,輕輕用額頭磕碰欄杆。
陳平安雙手交疊,趴在欄杆上,隨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腳下事,多年以後站在何處是將來事,既然註定是一樁當下多想無益的事情,不如以後憂愁來了再憂愁,反正到時候還可以喝酒嘛,曹師傅這兒別的不說,好酒肯定是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還以為曹師傅會拿漂亮好話安慰人。」
陳平安玩笑道:「好話也有,幾大籮筐都裝不滿。」
白玄猶豫了一下,唉聲嘆氣道:「私底下跟曹師傅見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後,估計就跟虞青章幾個做不成朋友嘍。」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白玄奇怪道:「曹師傅就不好奇?」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致猜到了,當年那撥劍修拚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劍仙,我攔著不讓,比較傷人心。我猜裡邊有劍修是虞青章他們幾個的長輩師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點不嫌棄虞青章他們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為劍氣長城好啊。」
陳平安輕聲道:「誰說做了件好事,就不會傷人心了?很多時候反而讓人更傷心。」
白玄搖搖頭:「反正我覺得虞青章他們不對。」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
白玄自顧自說道:「我師父的師父,就是劍修之一。祖師死後,師父也沒說隱官大人半句壞話,也沒攔著我當小小隱官,反而誇我有志向。」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白玄的腦袋:「你師父很了不起。」
白玄仰頭笑道:「那曹師傅以後見著了那個陳李,與他打個商量,把小隱官的頭銜讓給我?」
陳平安說道:「見著了再說。」
白玄埋怨道:「讀書人不爽利,彎彎繞繞,盡說些光佔便宜不吃虧的含糊話。」
陳平安轉過身,點點頭:「是不好,得改改,所以現在就給你答案,不行。」
白玄睜大眼睛,嘆了口氣,雙手負后,獨自返回住處,留下一個小氣摳搜的曹師傅自個兒喝風去。
早春時分,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大地卻春風滿山,黃花爭先,人間共謝東君。
青衫客,懸刀系酒壺,俯瞰大地,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如今會不會已經金身境了?那麼她的個子……有沒有何辜那麼高?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笑眯起眼,嘴角翹起。
先前在綵衣渡船上,有個初次離鄉遠遊的金甲洲少年,曾經瞪大眼睛,心神搖曳,獃獃看著那道斬虹符的凌厲劍光,一線斬落,劍仙一劍,好似開天闢地,不見劍仙身影,只見璀璨劍光,彷彿天地間最美的一幅畫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決心,符籙要學,劍也要練,萬一、萬一金甲洲因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劍仙呢。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就像很多年前,一襲鮮紅嫁衣飄來盪去的山水迷障當中,風雪廟魏晉一樣不會知道,當時其實有個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著一劍破開天幕的那道恢宏劍光。
陳平安返回屋子,寫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劍房,幫忙飛劍傳信給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隨駕城曹沫。
山上的飛劍傳信,寄信人可以藏頭藏尾,故意不寫,只是收信人的名諱道號,缺漏不得。當然,萬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巔修士,只寫自己名號,大筆一揮,寫那某某祖師堂親啟,其實更管用。
陳平安也無所謂那幾位劍房修士的古怪眼神。終究不是那個初次遊歷桐葉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陳平安離去,一位劍坊年輕修士小心翼翼問道:「大人物?」
一位管著渡船劍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個騙子,也不曉得換個新鮮花樣。我都遇到過好幾次了,別搭理這種貨色。我敢保證,這種信,到了神篆峰就會在檔案房吃灰幾百年。以前有個乘坐天闕峰渡船的傢伙,就故意花了幾枚神仙錢,寄信給荀老宗主,結果一口氣騙了兩個正兒八經譜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劍房副管事是一個,和那人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女子又是一個,事後她們才知道那廝根本就是個不成才的山澤野修,最後好不容易逮著了那傢伙,撐死了也就是一頓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說破天去,還不是男女雙方你情我願?還能如何,吃個大啞巴虧,只能當是長長記性了。」
劍房一個少女聽著聽著就漲紅了臉,難怪覺得那青衫漢子總看自己呢,原來是個居心叵測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這都算道行淺的了,還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裝什麼廢太子,行囊里藏著仿冒的傳國玉璽、龍袍,然後好像一個不留神,剛好給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掛酒壺的,劍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養劍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對也不對?所以有人就拿個小破葫蘆,略施水法,在船頭這類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輕人恍然道:「那傢伙好像就掛著個朱紅小酒壺,倒是沒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這兒,不敢抖摟那些拙劣的雕蟲小技。」
老人撫須而笑:「那傢伙嫩得很,來我這兒自取其辱罷了。」
少女有些后怕,越想那漢子,越覺得確實鬼鬼祟祟,賊眉鼠目。真是可惜了那雙眼眸。
等到少女心有餘悸地自顧自羞惱忙碌去了,劍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丟了個眼色給年輕人,後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謝,老人伸出兩根手指,年輕人搖晃一根手指,就一壺酒,不能再多了。
至於那人是否真的認識玉圭宗姜宗主,其實沒那麼重要。反正姜尚真那般人物,他的朋友,也只會高高在上,認識不得,高攀不起。
年輕人突然問道:「隨駕城在哪兒?」
老人搖搖頭:「這還真沒聽說過,多半是故弄玄虛。」
年輕人玩笑道:「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或者扶乩宗。」
老人冷哼一聲:「敢這麼糟踐太平山和扶乩宗,我當場就要翻臉,趕他下渡船。」
少女突然抬起頭,壓低嗓音說道:「太平山舊址淪為無主之地,這會兒不是有好多人在爭地盤嗎?」
老人慾言又止,最終沒有說出一個字,一聲長嘆。
陳平安其實並沒有走太遠。聽到最後一句話后,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眼神幽幽。
早年坐擁一座黃花渡的仙家門派,已經在戰事中覆滅,徹底淪為廢墟,整座祖山都已經被仙家術法蕩平。
那個中年青衫刀客,與孩子們極其古怪,都沒有在黃花渡現身,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然消失了。渡船隻知道在靠岸之前,那個中年人曾經重返渡船劍房一趟,再寄了一封信給神篆峰。
在一個風雨夜中,陳平安頭別玉簪,悄無聲息破開渡船禁制,獨自御風北去,將渡船拋在身後十數裡外后,從御風轉為御劍,天上雷聲大作,震顫人心,天地間大有異象,以至於身後渡船人人驚駭,整條渡船不得不急急繞路。
驅山渡方圓百里之內地勢平坦,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聳立而起,格外矚目,在山峰之巔有山崗平台,雕刻出一塊象戲棋盤,三十二枚棋子大如石墩,重達千斤,兩位修士站在棋盤兩端,在下一局棋,棋盤上每次被對方吃掉一枚棋子,就要給出一枚穀雨錢,上五境修士之間的小賭怡情。
其中一位,年輕俊美,不過兩百歲,是聲名鵲起的金甲洲大劍仙,綽號徐君,真名徐獬。不知怎麼就成了皚皚洲劉氏客卿。這次御劍趕赴桐葉洲最南部,就是為皚皚洲劉大財神護住一隻新的聚寶盆。例如那條綵衣渡船,烏孫欄就向劉氏賒了一大筆穀雨錢。劉氏賣給了一條現成的跨洲渡船,價格公道不說,此後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一樣讓烏孫欄修士備感意外。
對於桐葉洲來說,一位在金甲洲戰場遞過千百劍的大劍仙,就是一條當之無愧的過江龍。而真正讓山巔修士心情複雜的關鍵所在,是徐獬像是屬於應運而生的那麼一小撮人。
作為地頭蛇的王霽,是桐葉洲本土練氣士,玉璞境,自號乖崖門生,別號植林叟,不是劍修,不過年少時就喜歡仗劍遊歷,喜好技擊之術。相貌儒雅,在山上卻有監斬官的綽號。他上山修行極晚,仕途為官三十年,清流文官出身,親手以劍斬殺之人,從惡仆、貪贓胥吏到綠林盜賊,多達十數人。後來辭官歸隱,下山之時,就成為了一個山澤野修,最後再成為玉圭宗的供奉,祖師堂有一把椅子的那種。可在那之前,王霽是整個桐葉洲對姜尚真罵聲最多的一個上五境修士,沒有之一。所以王霽這趟南下渝州驅山渡,就是幫著玉圭宗罵街來了。
為雙方居中斡旋之人,是個臨時散心至此的女修,流霞洲仙人境蔥蒨的師妹,也是天隅洞天的洞主夫人,生得姿容絕美,碧玉花冠,一身錦袍,身姿婀娜。她的兒子是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只是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所以他們母子差不多八十年後才能見面。每每想起此事,她就會埋怨夫君不該如此狠心,讓兒子遠遊別座天下。
王霽隨手丟出一枚穀雨錢,問道:「老龍城的那幾條跨洲渡船,什麼時候到驅山渡?」
徐獬沒有接過穀雨錢,而是將其當場粉碎,化作一份濃郁靈氣,三人腳下這座高山,本身就是劉氏修士精心打造出來的一座陣法禁制,能夠收攏四面八方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徐獬神色淡漠,說道:「到了渡口,自然瞧得見。」
王霽冷笑道:「小心風高浪急,水土不服,陸路水路都翻船。」
徐獬依舊面無表情:「翻船?你們姜宗主掀翻的吧,反正只要翻了一條,我就去神篆峰問劍。」
王霽嘖嘖道:「聽口氣,穩贏的意思?」
徐獬說道:「八成會輸。但不耽誤我問劍就是了。」
王霽一腳跺地,挑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一處,朝那徐獬伸出大拇指,道:「不愧是認識齊廷濟的劍修。」
徐獬說道:「你也認識徐獬,不差了。」
王霽氣笑道:「你要是遇到了姜尚真,要麼直接打生打死,要麼成為狐朋狗友,沒其他可能了。」
流霞洲女修搖搖頭,真不知道這兩人為何至今都沒打起來,每天棋盤較勁,還這麼鬥嘴,怎麼感覺雙方其實挺投緣啊。
徐獬突然問道:「姜尚真到底是真閉關還是假閉關?」
王霽嘆了口氣,破天荒有些感傷:「天曉得,反正最後一次祖師堂議事,病懨懨,半死不活的,讓人瞧著心酸。」
徐獬瞥了眼北方。這座烏煙瘴氣、人心鬼蜮的桐葉洲,他實在喜歡不起來。
知道錯了不認錯,省心;認了錯不願改錯,省力。好個省心省力,結果不少人還真就活下來了。重歸浩然天下的這麼個大爛攤子,其實不比當年落入蠻荒天下手中好多少。
只說一事,太平山宗門遺址,由於桐葉洲再無一位太平山修士了,如今有多少山上勢力覬覦那塊地盤?明裡暗裡,蠢蠢欲動。
扶乩宗稍微好一點,到底留下了些許香火,哪怕形勢再風雨飄搖,在書院的庇護下,那撥境界不高、人數稀少的扶乩宗修士,終究還算名正言順護住了自家祖山,暫時無人膽敢染指。當下是如此,可十年後,百年後呢?山上修士伏線千里的諸多手段,可絕不只豪取強奪那麼簡單。書院護得住一時,護不住更久,等到扶乩宗那位年輕宗主從嶄新天下返回,扶乩宗祖師堂說不定早就只剩下一把形同虛設的宗主座椅了,即便落座,都可能是四面八方的軟刀子叢林。
徐獬是儒家出身,只不過一直沒去金甲洲的書院求學而已。拉著徐獬下棋的王霽也一樣。
王霽一屁股坐在棋子上,無奈道:「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我們講理學、做道學家的人,最下功夫的就是『慎獨』二字,總要能夠低頭衾影無愧地,抬頭屋漏無愧天。」
徐獬難得附和王霽,點頭道:「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
王霽感嘆道:「等到書院全部重建起來,形勢一定會好轉起來。」
王霽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我本山中客,平生多感慨。」
女子問道:「寫文章抨擊醇儒陳淳安的那個傢伙,如今下場如何了?」
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但是山巔修士之間,自有秘密傳遞各種消息的仙家手段。
王霽冷笑道:「不如何,小日子好得很哪,擁躉茫茫多,個個都誠心誠意將其視為一洲文膽、儒家良心,可勁兒嚷了好些年,要讓這位官府書院的山長,去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長,不然就是中土文廟幾大文脈,暗中聯手排擠此人,所以那叫一個穩坐釣魚台。」
年輕人看著某些老人的詩詞文章,字裡行間,充斥腐朽氣;而有些老人看著年輕人朝氣、激進,就會臉上笑著,眼神陰沉,視為叛逆賊子一般。
當一個老人氣量狹小、小肚雞腸、心扉閉塞而不自知時,那麼他看到的年輕人身上的那種朝氣勃勃,那種歲月給予年輕人的犯錯餘地,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傷害。哪怕年輕人沒有說話,都是錯的。
年輕人,會不理解那些老人為何如此輕易失望;老傢伙,則冷眼看著那些年輕人從希望到失望。
一場大戰落幕,山上的年輕人,死了太多太多。很多老傢伙,還是在冷笑。看見了,只當沒看見。
徐獬扯了扯嘴角,譏諷道:「聽劉聚寶說過幾句,郁氏老祖原本想要撤掉此人王朝書院山長職務,只是如此一鬧,反而不好動他了,擔心讓亞聖一脈在內幾大道統都難做人。何況撤了山長一職又如何,此人只會更加沾沾自得,良心大安。說不定正在眼巴巴等著郁氏老祖動他,好再掙一份潑天清譽。」
王霽瞥了眼徐獬,這傢伙今兒言語倒是不少,稀罕事。
流霞洲女子唏噓不已:「這個世道,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徐獬沉聲道:「這個天下,綉虎這樣的讀書人,太少!」
王霽黯然道:「不是太少,是沒了啊。」
太平山遺址,破敗不堪的山門口處牌坊早已倒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撕了麵皮,恢復真容。他蹲下身,輕輕按住一塊碎石,依稀可見些許字跡。他摘下養劍葫,倒完了一壺酒。
起身後,年輕人身形重新微微佝僂起來,不再刻意挺直腰桿,如此一來,出劍出拳,就會更快些。
一個年輕儒士從遠處御風趕來,神色戒備,問道:「你要做什麼?不是說好了,近期誰都不許進入太平山祖山地界嗎?!」
一襲青衫的佩刀男子微笑道:「說?好像不太管用吧,對不對?那麼我守在這裡好了。」
不就是看大門嗎?我看門多年,很擅長。
書院子弟只見那個不速之客笑眯起眼,笑容看似燦爛,不知為何,卻讓自己只覺得毛骨悚然、背脊發涼,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那人沒有多說什麼,就只是緩緩向前,然後轉身坐在了台階上,背對太平山,面朝遠方,然後開始閉目養神。
那人突然問道:「祖山地界是方圓幾百里?」
書院子弟神色黯然,道:「方圓十里。」
片刻之後,一直在醞釀措辭的書院子弟眼前一花,再不見先前那個坐著的身影,但是十數裡外的一座小山莫名其妙就被開山一般,一座山頭居中分開作雙崖。
一個元嬰境修士方才挪了一步,於是站在了從山巔變成「崖畔」的地方,然後一動不動,雷打不動的那種「穩如山嶽」。因為有一隻手掌按住了他的腦袋,那人問道:「想怎麼死?如果選擇太多,不知道怎麼選,我可以幫你選一種。」
五指如鉤,將元嬰境修士的頭顱連同魂魄一起拘禁起來:「別耽誤我找下一個,我這個人耐心不太好。」
剛想要陰神遠遊出竅,元嬰境修士就哀號一聲,好似挨了萬劍剮心之痛,神魂與體魄一同震顫不已,剛要放低身架求饒,魂魄就被剝離出體魄,被那人收入袖中,身軀頹然倒地。
另外一處,有個察覺到不對勁的金丹境地仙二話不說御風遠遁,轉瞬之間就掠空三十里,不承想好像被人一把向後拽去,最終摔在了原地。
一個陌生面孔的年輕男子雙手籠袖,彎下腰,微笑問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來太平山拜訪故人前輩的,你是太平山譜牒修士?如果不是的話,可能下場不會太好。」
百餘裡外,一個深藏不露的修士冷笑道:「道友,這等殘虐行徑,是不是過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卻不是那個嗓音響起的方位,而是偏移了三十餘里:「人留下,給你一個飛劍傳信搬救兵的機會,記得別是和你一般的紙糊玉璞境。」
那人不再隱蔽蹤跡,放聲大笑,竟然還是個女子。
陳平安一步跨出,縮地山河,直接來到那個玉璞境女修身旁:「這麼開心啊?」
一瞬間,那位堂堂玉璞境的女修花容失色,心思急轉,劍仙?小天地?!
不到一炷香,甚至可能半炷香都不到,那個每天都在義憤填膺卻無可奈何的儒家子弟,就看到陳平安拽著一個女子的頭髮,將她摔在山門外。女修重重墜地,陳平安則重返山門口,繼續坐在原地,以手指輕輕推刀出鞘,一把雪亮狹刀剛好釘入女子臉龐附近的地面。
陳平安笑問道:「要不要喝酒?」
那個儒家子弟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搖頭,輕聲提醒道:「幕後還有個仙人境,這麼一鬧,肯定會趕來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等他。」
儒家子弟突然改變了主意:「前輩還是給我一壺酒壓壓驚吧。」
陳平安拋出一壺酒水。年紀輕輕的書院讀書人接住酒壺,喝了一大口酒,轉頭一看,疑惑道:「前輩自己不喝?」
書院儒生只看到陳平安搖搖頭,然後彎著腰,雙手籠袖,神色平靜,看著遠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書院儒生總覺得這個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青衫男子非但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挺傷心的。傷心什麼呢,是因為背後這座太平山嗎?可是太平山的空無一人,都多少年了。是因為來遲了嗎?可是也不對啊,哪怕不是桐葉洲修士,家鄉是離得最遠的流霞洲,再遠的路,都該早早聞訊趕到了。
陳平安問道:「書院怎麼說?」
年輕儒生說道:「我們那位新任山長不準任何人佔據太平山,但是好像很難。」
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像是在對背後無人多年的太平山做出一個承諾:「有我在,就不難。姜尚真就是個……廢物。」
年輕儒生聽得頭皮發麻,趕緊喝酒。
陳平安抬頭笑問道:「對不對,周肥兄?」
一個爽朗笑聲響起,然後現出身形的英俊男子雙鬢微霜,好像臉上的笑意打贏了倦容,便顯得越發好皮囊好風度了。他哎喲喂一聲,連聲說「對不住對不住」,原來一隻腳踩在了那位玉璞境女修的臉上。目瞪口呆的年輕儒生,只見早已享譽天下的玉圭宗上任宗主嘴上說著「對不住」,也沒半點要抬腳的意思啊,最後朝自己身邊的男子作揖道:「供奉周肥,拜見山主。」
陳平安沒起身,掏出兩壺酒,丟了一壺給姜尚真,仰頭看著那個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姜尚真,輕聲道:「辛苦了,還能見面,真不容易。」
「山主也真是的,第二封信,只說不去神篆峰,虧得我聰慧過人,知道你會直奔這裡。」
姜尚真終於捨得收腳,不過用腳尖將女修撥遠,讓其翻滾到幾丈外,他接過酒壺,坐在陳平安身邊,高高舉起手中酒壺,滿臉快意神色,只是言語嗓音卻不大,微笑道:「好兄弟,走一個?」
兩隻酒壺,輕輕磕碰,就此默然,各自飲酒。
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