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分付西風逐夜涼(1)
第11章分付西風逐夜涼(1)
臨近晚膳時分,養心殿里燈火通明,卻只有張德海一人站在殿內。眼前的沈羲遙手執一盞提燈,細細觀賞這牆上一幅仕女圖。那女子,披一件白狐毛長披風,月白紅梅花開的羅裙隱約透出一角,長發挽在風帽中,只有一縷隨意散落鬢間。她眉目瀲灧,一雙星眸璀璨不盡,透出無限風華。她側身而立,手執了一枝梅花靠在胸前,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她的身後,是漫天白雪中傲然綻放的紅梅一片,更顯得人清潔無雙,雅緻秀極。
放下手中的燈盞,沈羲遙深深嘆了一口氣,親手緩緩捲起畫軸,喃喃道:「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鬱陶思君未敢言,寄書浮雲往不還。」復抬起頭來,朝張德海一笑:「辛苦卿了。這畫像恐得來不易。」
沈羲遙「辛苦」二字剛說出口,張德海便已跪在地上,感激連連地說:「這是奴才該做的事,皇上何須感謝呢。」說著摸一把眼睛,聲音都顫抖起來。
沈羲遙親自扶起他,緩緩道:「凌相高踞首輔,終日門庭若市,卻無人知曉凌家千金芳華絕代,這藏匿之深,由此可見啊。」
張德海半垂了首:「皇上您要,奴才就是萬死也要辦到啊。」說罷狡黠一笑:「不過這畫像來得路子卻不正,還望皇上恕罪。」
沈羲遙:「哦」了一聲:「來路不正?」眉頭微微皺起來,卻又笑了:「若是來得正了,那才不易呢。」
張德海連連點頭:「凌家小姐近來雖在江南,但閨房每日有人打掃。奴才便差人買通了那打掃之人,今晨悄悄將這幅放在畫缸里的畫像偷了出來,奴才就趕緊拿了來請皇上過目,奴才已喚了宮中畫師這兩日里臨摹,這副可就要還回去了。」
沈羲遙聽他說著,目光落在手中已卷好的畫軸之上:「不怕凌府發現畫像失竊?」
「這畫像置在閨房畫缸之中,除卻打掃之人便無人再進了。輕易不會被發現。奴才也叮囑了,找了副裝裱一樣的畫擱在裡面,這樣看來也不會有問題了。」
沈羲遙嘴角微微一牽,張德海正為自己的周全暗自滿意時,卻聽得沈羲遙緩緩道:「就沒有其它覺得不妥之處了么?」
張德海一愣,回味了半晌,卻不知哪裡還有不合適之處,心中認為該是皇帝覺得這來路不好,一國之君怎能用宵小之術得到東西。可是,凌家對小姐的雪藏太深,不用此法,如何能不被發現的得到呢。可是他嘴上不敢說,只是看著沈羲遙,略帶惶恐的說到:「還望皇上指教。」
沈羲遙一雙利目看著他,幾乎不易察覺地搖搖頭:「不用喚畫師來了。」
張德海一怔:「皇上······」
沈羲遙笑起來:「取紙筆來,朕要親自臨摹。」
張德海這才恍然大悟,這後宮錯雜,畫師難免與些許妃子有往來,這一臨摹,難免將皇上心思泄露出去,若是為凌相所知,氣焰定會高漲。若是為有心的妃子親眷所知,不定會給凌家小姐帶來麻煩。沈羲遙深知後宮險惡,自然不會讓心儀之人受到傷害。尤其是,在未入宮之前。只是這凌家小姐,恐是今生,都無法入得宮來了。
想到此,張德海惋惜不已,卻又為此慶幸。惋惜是這對佳偶終得因身份之故相隔,就算皇帝想,也會因為凌相之故放棄。慶幸的是,以他如今觀察的情形,凌家小姐才華蓋世,但是,卻是那種絕不會用心思在爭鬥上的性格。而後宮之中,即使聰慧無比,只要沒有爭鬥之心,哪怕自己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不會讓你安寧的。所以,還是不入宮的好啊。那些綾羅包裹下的,隨著時間的浸潤,在這後宮之中,都會變成毒藥了。
自那新近的貴人入宮之後,柳婕妤與孟昭儀的來往稍多了些。此日蘅芷殿里是難得的一派鶯歌燕語,不僅孟昭儀在,還有幾個也算得寵的貴人常在,卻沒有那個新近的貴人。一群人圍坐在西配殿里烏木雕花大圓桌前,琳琅滿目的吃食鋪了滿桌。柳婕妤雖是主人,可席間卻是孟婕妤更活躍些,提著話題,與其他人拉些家常。
這說著說著,自然便說到了近來得寵的妃嬪身上。柳婕妤微微側目,卻甚少說話。孟昭儀也是含笑聽著,畢竟論及得寵,無非是她與柳婕妤,馮淑儀。偶有其它妃嬪被翻牌子,一月合計也不過三兩次。「那位新近的吳貴人與蘇昭容同住在春熙宮,不知如何?」柳婕妤突然轉頭看著坐在一邊的一位身著團綠宮裝,打扮素凈的女子。這位蘇昭容入宮時間頗久,家世不錯因此兩年前升了昭容,她雖位份高於柳婕妤,但畢竟寵愛不在,也是恭敬的答道:「吳貴人性格直率,倒算是融洽。」
柳婕妤點點頭,低頭看手上三寸來長的金箔貼花珍珠護甲,好似不經意地說道:「想必昭容姐姐倒是能常見到皇上了。」
蘇昭容卻搖搖頭:「皇上甚少來春熙宮的。」
柳婕妤:「哦」了一聲:「可是我聽聞那吳貴人很是得寵啊。」
蘇昭容微微笑了:「皇上多傳喚她去御花園,據說是談詩論畫,不過······」她摩挲著手中的青花茶碗道:「若論得寵,我看未必。新來的那日便沒有侍寢,夜裡也多獨自在望春殿里的。」
孟昭儀掃一眼柳婕妤,見她面色如常,一雙翦瞳卻透出心中疑惑。便笑吟吟端一盞奶茶遞給她:「有妹妹在,還有誰能得寵啊。」
柳婕妤伸手接過,轉瞬便笑了:「姐姐這話便不對了,姐姐侍寢的次數,不比妹妹少呢。」
這時,蘇昭容卻插了句話來:「皇上雖不常見這位貴人,太后卻幾乎日日傳召呢。」
柳婕妤聽她如此說,登時放下手中的茶盞,一雙杏目看向蘇昭容:「太后?太後傳召她做什麼,一個貴人······」話還沒說完,便發現自己失了言,畢竟這太后的作為不是誰都能妄加評論的。柳婕妤端起面前茶盞,緩緩飲了口茶,面上有些訕訕之色。
其他妃嬪自然是聽了出來,但畢竟礙於柳婕妤的得寵,再加上此處也畢竟是她的殿閣,一個個只得裝出似乎未聽見的模樣,可事出突然,自然一時也不知用什麼話題來接,殿內出現短暫的沉默,稍顯尷尬。
孟昭儀見狀,輕咳一聲,淡淡說道:「柳妹妹這裡的茶真好,是今年新貢的吧。」
柳婕妤朝茶盞中看了一眼,一抹得意之色罩上面龐,卻好似不在意的說道:「前個兒皇上駕臨蘅芷殿時帶來的,我素喜茶,這是新貢的陽羨茶。今日難得大家齊聚,便拿出來一同品品。」說罷招手喚來侍女再為眾人斟上,自己也慢慢品起來。
孟昭儀卻將手中茶盞放下,好似不經意的,又將話題轉了回去。她看著蘇昭容微笑道:「當初也是太後娘娘做主入宮來的,還封了貴人,皇上也只是附和。看來,滿意的該是太後娘娘啊。」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掃一眼柳婕妤,繼續說道:「那日我記得,太後娘娘還說起過什麼佳人易求,國母難得的話呢。」說罷便笑了:「不知這吳貴人的婦德如何哦。」
柳婕妤看一眼孟昭儀,沒有說話,倒是一邊的蘇昭容淡淡笑起來:「這婦德雖不知曉,但才情卻該是不小的。」說著抿一口茶,有意無意地看了柳婕妤一眼:「據聞皇上在御花園傳召,多是討論詩詞,若是此類不通,依皇上的性子,定是不會傳召的如此頻繁了。」
柳婕妤一怔,目光似縹緲的薄雲盪在寢殿門前,若有所思地微眯了眼:「才情······」她沒有再說什麼,沈羲遙之前的一些種種如驚雷般乍在眼前,她想起那日在棲鳳台,沈羲遙那首詞做,最後一句分明就是思念之語。「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還有那時他的神情,那樣的眼神幾近痴迷,完全不若平日里帝王的英睿。她又想起那日一品大員的家眷進宮,沈羲遙也是一改常態地巴巴地去了,那一日,也是這吳貴人也初次進宮覲見的日子吧。還有那幅畫,沈羲遙得到時難掩的興奮激動之色。
柳婕妤越想越覺得恐懼,手不由就抓緊了身上柳葉團花天青襦裙一側細密的銀絲流蘇,面上卻好似不動生色。孟昭儀卻看在眼裡,心中暗自笑了笑,起了身看看外面的天色,對眾人道:「天色也不早了,等會兒著翻了誰的牌子就該通報了,各位妹妹我們就此散了吧,也好回去有所準備。」
孟昭儀即如此說了,旁人自然再無異議,便紛紛施禮離去。孟昭儀出了蘅芷殿,並沒有上軟轎,而是搭著丫頭的手緩緩走著。蘅芷殿宮牆兩側置著一人高的宮燈,一排鋪展開去,柔和的光透過乳白的細紗映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夜風吹起,宮牆上折出的人影有些微的變化。
孟昭儀輕輕擺了擺手,那些跟隨的宮女太監便退在一旁,一個修長身影上前來:「昭儀姐姐,皇上那邊已傳話來,今夜是叫去了。」停了片刻又道:「我看這月色正美,若是獨自觀賞實在可惜,不知姐姐是否願與妹妹一同呢?」
孟昭儀淺淺笑著轉過身來:「既是妹妹所邀,我這個姐姐又怎麼會拒絕呢。」說罷目光越過高高宮牆,有一點迷離,似說給自己聽:「又是叫去么······」
沈羲遙凝神握一支極細的豪筆,仔細端詳面前的畫卷許久,手微微有些顫抖,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幾經思量,深吸一口氣,終描繪出最初的身形輪廓來。
張德海站在一旁為沈羲遙研著墨,看著年輕帝王專註而用心的神色,不敢發出一點聲響。那墨是今年新貢的徽墨,上用的鵝黃簽紙方才拆去。因是新墨,便帶有膠性,張德海手上稍稍用了力,一圈圈均勻地研著,有墨香散出來,混在玉竹香清淡的氣息中,久久不散,很是清雅的氛圍。
張德海小心地掃一眼那畫卷,雖說他已看過幾次,但每每再看,依舊有驚艷之感。可是,連他自己都承認,這畫卷上描繪的女子是遠遠不及那個在護國寺外的佳人的風姿的。不能怪畫師功底,只能說,這凌家小姐的美貌氣質,就算是巧奪天工的神仙聖手,也是難以描繪啊的。
再看沈羲遙,凝神屏氣,下筆極慢,繪製極細,是在描繪那裊娜翩躚的妙曼身姿,容長秀麗的精秀五官,甚至服飾上細小的裝飾圖樣,都是謹慎而細緻地臨摹的。而他的眼眸深邃似海,翻湧的遍是傾慕之波,愛戀之濤了。他不用張德海協助,伸手掬一縷清泉,將丹砂暈勻開來,稀釋成淡淡的粉緋,點得畫中人櫻唇若瓣,再將青黛與墨色混淆,細毫縈迴,雕琢出那攝人心魄的秋水翦瞳。
終了,寫意似的繪出遠近紅梅枝枝朵朵,襯托出畫中人清逸絕塵,仙般氣質。再提配詩於畫左「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為君」,方才收筆。而殿中巨燭已然燃燒大半,窗外墨色深重,夜深似海了。
「好了,卿將原畫速速奉還。」沈羲遙放下手中的筆,抬頭對張德海一笑說道。
張德海躬身將原畫捲起收好,奉上一盞甜湯:「皇上,已不早了,還是安置了好。」
沈羲遙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自己親手臨繪的畫卷上,唇上勾起一輪新月,目光飄散開去,想象著那漫天粉雪下紅梅林中這曼妙的身姿。隨手接過竹枝橫斜的湯碗,飲上一口,點了點頭。
「皇上,這幅置於何處?」張德海看著御案上的畫問道。
沈羲遙微偏了頭,思索了半晌笑起來,卻帶了些須羞澀之態,如同兒郎。
「朕認為,杏花春館里懸的畫作,都該換換了。」
張德海聞言一愣,旋即笑著說道:「奴才這就去辦。」
天空不時閃過一道亮光,接著便是震耳的「隆隆」雷鳴之聲。江面上已被彤雲密布的天空印成不詳的暗黑色,波浪翻滾,湧上層層白色的泡沫,打著旋兒,似乎要吞噬所有的一切。風急促而激烈,夾雜著瓢潑般的大雨,傾打在行駛的船隻上,令那行船如同飄搖的秋葉,只能順著急促的風,駛向不知的方向。
凌雪薇坐在船艙之中,面色慘白,但神情還算鎮定,眼睛一直停在那扇被外面的雨水不停擊打的緊閉的窗,可是,仍有水順著窗的縫隙流淌下來。地面上已濕了大半,在加上船身不停地左右搖晃,那艙中的家什已移了位,均靠在了艙壁之上。佩兒緊挨著凌雪薇坐在一邊,雙手緊緊抓著一隻青花包裹,已嚇得花容失色。
船身猛烈地一晃,凌雪薇差點被甩出去,好在她的一隻手緊抓著床椽,但是這一晃,佩兒手上的包裹卻掉了地,向前滾去。包裹漸漸鬆散開來,裡面的物件掉了一地,是幾件衣物並一個小匣子,還有一隻紫玉佩。
凌雪薇神色一變,下一刻已鬆開了抓著床椽的手,直向那玉佩而去,意圖撿起。佩兒嚇了一跳,這船身搖晃得厲害,她正要去拉凌雪薇,船身卻搖晃得厲害起來。凌雪薇半俯著身,一手支地,面上已有為難之色,卻還是咬緊了唇回頭看著佩兒道:「你不必過來,抓緊了。」說罷看著那左右滾動的玉佩,伸手去勾。如此雖艱難,但她還是看準時機一把抓住了那玉佩,正欲起身,船劇烈的一擺,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就摔倒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木几上。
佩兒驚呼一聲:「小姐」便撲了上去,只見凌雪薇躺在地上,頭髮微亂,雙眼緊閉,有暗紅色順著鬢間緩緩淌下。再看她的手上,緊緊握著一隻纏枝寶相紫玉佩,金篆的「比翼」二字發出淡淡微光。
外面有鼎沸的人聲傳來,透著不吉與不安:「漩渦、漩渦啊······」
御花園裡秋光正盛,沈羲遙拿一本史書,信步于飛龍池邊的迴廊之上。這條迴廊名為凝祺,蜿蜒于飛龍池畔,一邊連接清晏堂,另一邊通向棲鳳台。均是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其上繪製金龍和璽彩畫。因其規模與裝飾,除皇族至親近,後宮內五品以下妃嬪皆不得入內。
沈羲遙是打清晏堂來,那裡原本是皇子們幼年一處居所。先帝英年早逝,所出不過八子三女。除沈羲遙是皇后所出,裕王羲赫是貴妃所出外,其他皇子生母出身皆不高。因此,這清晏堂,從來也都是沈羲遙與沈羲赫學習玩樂之處了。沈羲遙繼位之後,按照祖制其他皇子皆要搬去宮外,而他特下手諭,清晏堂賜予裕王羲赫做為其在宮中的居所。如此,裕王府邸反倒成了空宅。
此日沈羲遙心情甚佳,早朝上有武將提出該派兵增援身在西南的羲赫。凌相竟出乎意料得沒有反對,雖未說話,但也算是默許了。如此,便能整裝前去解了羲赫的燃眉之急。又有西北邊寇被凌夕和殲滅的喜訊報來,這邊境隱憂終於慢慢化解了。
如此他早朝後去向太后請安,因嘉儀太妃從楚地來,太后召集了幾位在京中的太妃和朝臣家眷閑話,相約午後共游東湖,因此鳳輦早早便要出宮。如此沈羲遙便不宜久留,報告了前方的好消息便離開了。太后聽到很是開懷,但當下並未表現什麼,一雙鳳眼卻是看了一旁靜立的凌夫人幾次。沈羲遙離開慈寧宮,沒有讓張德海跟著,自己走著走著便到了清晏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