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落月猶疑照顏色(2)
第26章落月猶疑照顏色(2)
孫寶林與吳貴人一聽,便顧不得再說什麼,忙各自回宮準備去了。臨出亭子,孫寶林悄聲在吳貴人耳邊道:「姐姐仔細想想,這幾年的東都府尹,還有巡邊大臣,都是誰。」
一路上吳貴人心下忐忑難安,雖說她從不關心政事,但在家中,偶從父親口中聽到,也多半知道這幾年任東都府尹的人是父親的得意門生,而巡視大臣,因父親曾任工部,多少也有牽連。這麼一想,她緊張起來,孫寶林說皇帝嚴查,那不是······
她越想越害怕,渾身打起哆嗦來,隨行的侍女見到,心中擔心問道:「主子,是不是冷?」
「冷,是冷。」吳貴人拉緊了大紅狐裘道:「我們快回宮去。」
皇帝在生冬室里接見了各宮妃嬪,其實沒有什麼事,只是前日去了上苑,發現梅林已嶄出花苞,更有朵朵梅花綴在枝頭。向來宮中梅花開得比上苑早,生冬室便是專建在一傾梅樹之中,來了興緻,便邀各宮妃嬪同賞。
果然一走近生冬室,便聞到陣陣幽香。生冬室周圍種植了各種珍奇梅樹,綠蕊檀芯、千重瓣、碧珠、桂月、朱鸞、硃砂、台閣、照水、龍游、玉蝶、灑金、金錢綠萼等,皆綴了嬌美的花蕾在枝頭,點上白雪更見幽雅。
因是皇帝召見,更是難得的闔宮,又許久未見雨露,各嬪妃自然著意妝扮,存著比試的心思。或粉或白或紅的衫子,綾羅、縐紗、織錦、貢緞、柔棉;妝花、蟒花、印花、鏤花、蘇綉、湘繡、蜀綉;釵、環、鈿、簪、珠花、步搖;金、銀、翡翠、珍珠、瑪瑙、松石、琺琅、各色玉石、各色寶石······還有各脂粉氣息縈繞,蓋過了那窗外綻放的秀梅。
生冬室雖名為「室」,其實殿閣極大,妃嬪們按品階站好等待,也都好奇地打量著這間新造成的殿閣。與妃嬪們住的東西六宮殿閣不同,這裡是用作舉辦一些慶典、集會之地,陳設簡單大氣,透出皇家風範。
「咦,吳貴人怎麼穿的如此素凈?」一個美人問著剛進來的吳貴人。
「張美人這身寶藍裙子像是新做的啊。」吳貴人有些心不在焉,她回去寢殿根本沒有心思打扮,也因時間短,便隨意選了一套秋香色秀白菊的棉袍,戴了累絲金鳳的步搖。只覺得那秋香色雅緻,倒忘了應季。自然,嬪妃來前不知是賞梅,但卻多數穿了梅花圖案的宮裝。她一身秋日菊花,自然份外扎眼。
「是幾日前皇上用皇上賞給各妃嬪的衣料做的,不過趕得及,這針腳粗糙了些。」張美人笑笑。
吳貴人又一愣,前幾日皇帝賞了衣料,她怎麼不知道。不過來不及多想,比起早些時候孫寶林的那番話,區區衣料她又怎麼會擱在心上,便沒有言語。正巧小太監來報,皇帝快到了。
沈羲遙進來時,妃嬪們皆屏息行禮,沈羲遙擺擺手對身邊張德海笑道:「今年梅花開得巧,這生冬室剛建好便開了,還有雪,真是一樁雅事。」
張德海自然笑對道:「老天爺也順著皇上的意呢。老奴聞那金錢綠萼的味道真是好,去歲才植來,當時還怕長不好呢。」
沈羲遙笑起來:「那幾株玉蝶也很好,綠梅稀少,還是四弟尋來的呢。」
「裕王爺是費心了。」張德海應和著,又適時地提醒:「皇上,各宮都到了。」
沈羲遙這才淡淡掃了眾妃一眼:「生冬室建好了,適逢大雪寒梅,便召各位來觀賞。」張德海立即拍了手,站在窗下的一溜宮女「嘩」地打開了窗子,眾妃皆一凜,卻未感寒風撲面,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窗上皆裝了西洋來的玻璃大窗,此時唯見茫茫白雪裡一片天地間萬枝梅花迎風綻放,西邊一片是紅梅,紅勝火,南邊一處是白梅,白似雲,西邊一塊是黃梅,黃賽金,東邊一傾是綠梅,綠如水。
「朕見這梅花初放,別有一番韻味,便邀了各位愛妃共賞。」沈羲遙在位首坐下,示意各妃嬪就坐。眾妃這下明白緣由,沈羲遙素雅詩詞,常召妃嬪賞花吟詩,今日皇帝興緻極高,自然也都搜腸刮肚,想做出妙句來引得皇帝注意。
柳婕妤看看四周,她的才情頗負盛名,但不願急與表露,只有別人先作了,才能顯得自己所作佳妙。她尋思片刻,心中已成。
此時張德海捧出一物,眾妃看去,無不稱奇。
是一梅花盆景,以瑪瑙雕佛手為盆,佛手一大一小二枚合抱,盆壁上又巧雕一蝴蝶飛落。盆上用綠絲線包纏銅絲並彎作枝條狀做成梅樹,梅花的銀鎏金花萼、花蕊焊接於銅枝頂端,又以銅絲裹以紅絲線為花心雌蕊,以白玉和白色料做梅花之五瓣,鑲粘於花萼與花蕊之間。含苞未開之蕾則在銀萼上鑲嵌白玉或芙蓉石,花葉以青玉雕成。梅花之間又點綴幾朵牙雕菊花,葉以染色象牙製成,並以金彩勾畫葉脈。
眾妃見此盆景花枝扶疏,亭亭如蓋,細而不弱,柔而蘊剛,色彩配搭明快清麗,一樹白色梅花與瑪瑙盆相得益彰,雅潔而不失嫵媚之風韻,自然知道又是珍奇閣所制。因做工複雜,用料講究,又要做出神韻,自然難成一件,便十分珍惜,經年來並眼前這件只有三件,一為水仙,一為櫻花,再就是這盆梅花了。
張德海捧起盆景道:「皇上有旨,今日各宮皆可以眼前景緻為材,最佳者賞此梅花。」
眾妃議論片刻之後,先有一才人吟道:「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香。」
一語既出,自然贏得一片叫好之聲。皇帝也含笑點頭。其他妃子見了,更是躍躍欲試。
皇帝便命人為各宮妃子準備筆墨,一一寫來,這便不僅比作詩,還有書法。自然,闔宮內會吟詩作對的妃子並非多數,而能下筆寫出者更在少數。那些甚至不識字的妃嬪自然放棄,卻也好奇別人是如何應對。
待一一呈上,張德海捧了給皇帝過目,倒是有幾首非常不錯。
王修容作:「眼前誰識歲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明月滿天天似水,酒醒聽徹玉人簫。」
李修華作:「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末?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
孟昭儀作:「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后香,欲傳春消息,不怕雪裡藏。」
馮淑儀作:「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吳貴人作:「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應酬都不暇,一傾是梅花。」
皇帝看罷,突然問道:「怎麼不見柳婕妤的詩作?」
他即親自問了,柳婕妤自然越眾而出,親手呈上。沈羲遙看去,她不僅做了詩,還寥寥幾筆畫出一枝墨梅,雖然技藝不算出眾,但心思巧妙。再看那詩,也是十分不錯。「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柳婕妤聽此誇獎,自然喜不自勝,盈盈一拜,風情萬種道:「臣妾謝萬歲誇獎。」
此時只見吳貴人又捧著一卷詩軸,略有羞澀道:「臣妾先前做的不好,又賦詩一首,請皇上過目。」
張德海接過,沈羲遙看著,嘴角浮上滿意的微笑。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自歸家之後,凌雪薇較過往更加安靜,每日都是在閨閣之中或綉女紅,或讀詩書,或撫琴弄箏,或繪丹青。貼身的侍女皓月雖了解小姐的脾性不是好動之人,但像這般日日難發一言的情況,卻也是異常。只是凌雪薇神色之間皆是淡淡,飲食起居一切如舊,便也沒有放在心上。她知道小姐此次歸來所遇之事,畢竟剛回來的幾天夜裡,凌雪薇睡得極不安穩,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即便睡著輕微的一點響動便也驚醒。後來用了些安神的香才逐漸好些。
凌相特意著人尋了那郎中的親眷,送去財帛千金以示感激,又安置好了霞兒的家人,凌雪薇心中才稍稍好受了些。
這日凌雪薇又一人在房內畫畫,窗外紛繁的大雪落地無聲,皓月端了點心進來,只見凌雪薇握著筆靜靜出神,不由好奇,輕輕咳了一聲,凌雪薇眼波一轉回過神來,朝她一笑,又低下頭去。
「小姐,剛才打前院來,看見去歲植來的那幾株梅花開了,可香了呢。」皓月放下盤子,想引起凌雪薇的注意,出去走動走動,不會憋在屋裡悶壞了。
「那是罕見的金錢綠萼,香氣非比尋常。」凌雪薇沒有停下手中的筆。
皓月見她不為所動,想了想又道:「今年冬天早,想來花園裡那些梅花該都開了。小姐要不要去觀賞?」
凌雪薇知道她的意思,想自己出去透透氣,只是,心中惦念的事情,如何是透氣能解得開的。不過聽皓月那麼一說,她也想去賞賞冬梅,畢竟百花之中,她獨愛冬梅夏荷,一個敢向雪中先出,獨天下之春,凌寒飄香,不屈不撓;一個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出塵離染,清潔無瑕。
猶豫了片刻,看著皓月一雙清潔的眼睛充滿期待,便擱下筆笑道:「好吧,就依你,逛逛去。」
於是披了件胭脂色狐狸毛長披風,換了鹿皮小靴,便與皓月兩人步行至花園中。
凌府花園極大,其中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曲折縈迴,不論設計還是花銷,皆是大手筆。花園東南面,穿過大玲瓏山石,再過一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便是雪梅園。裡面雖不及皇宮之中生冬室周圍的勝景,但也種入近百株珍奇梅樹,皆白梅。本是四色梅花齊聚,但凌雪薇曾執意一園白梅,凌相便將其他梅樹移至雪梅園旁另一雅冬苑中,
因還飄著雪,凌雪薇便在梅中一石亭里坐下,皓月帶了食盒,凌雪薇瞧了一眼,見裡面都是豆糕薄脆之類,便笑道:「天這樣冷,該配些熱食。」皓月見她露了笑,又起了興緻,自然開心,忙道:「小姐略坐,廚下正好備了芝麻燒,我這就去端來。」說罷便一溜煙地跑開了。凌雪薇見她一襲玫紅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慢慢舒了口氣,獨坐亭中,見食盒裡還有一壺酒,香氣襲人,正是梅酒,兀自浮上笑意,伸手自斟自飲起來。
這時節,他該也是在府中賞雪觀梅,邀了三五好友把酒吟詩。他那樣的文采,做出的詩詞定是佳妙無雙。不過,也許他也和自己一樣,獨自對著漫天飛雪,思念著誰吧。
若是能再見,他會問她的出身名諱嗎?她,一定會拋棄了那些自幼學來的女子的矜持,問問他吧。
那玉飾沒有給父親看,也許看了會更快的找到,但是不知為何,凌雪薇卻不願這樣做。那是只屬於她的寶物,甚至皓月都沒有告訴。憑那玉飾的製作工藝,用料考究來講,那公子一定不是尋常人家。可是京城之中達官顯貴、巨賈名商父親都暗中查遍,一無所獲。難道是外省之人,或者她初的判斷錯了?但憑他的口音該是京城中人沒錯。又或者因東都決堤一案被牽連進去的官家公子?凌雪薇刻意去迴避這樣的情況,內心深處,也決不允許。那樣出塵的人,怎麼會與貪官污吏放在一處呢。
也許前段日子父親忙於東都決堤一案,沒有細查,案子已結,皇帝意思是年前處決所有欽犯,待一切了解,慢慢找尋,他該就出現了吧。
凌雪薇寬了自己的心,她一邊飲著梅酒,一邊站起身斜靠在亭柱上,看著眼前美景,自語道:「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如今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她慢慢笑起來,風漸漸小了,雪撲朔撲朔下著,天地間唯一片蒼茫白色,清潔超塵。
吳貴人自見了孫寶林后,日日難安,畢竟若是皇帝嚴查,父親也脫不了干係。不過,雖說歷任官員都與父親有瓜葛,但並非全是父親舉薦或者任命,自己在閨中也未曾聽及父親與他們交往甚密。如此,皇帝嚴查,父親也不會落得什麼罪名的。
她今日這樣想,明日那樣想,好一日壞一日,心一直揣揣,可是皇帝待他一如平常,按常理,若是妃嬪的親眷觸犯刑律,皇帝即是不降其位,起碼也會視而不見的。可是前幾日皇帝還曾在御花園中召見她,雖還有幾個妃嬪,卻也是和樂融融,看不出端倪。
前夜裡她做了噩夢,父親在監中苦不堪言,嚇得她一宿沒有好睡,早早起來,見天晴了,便僅帶了貼身的侍女去御花園散心。
天才亮沒多久,御花園裡已洒掃完畢,卻沒有人。吳貴人茫然地走著,突然看見前方一抹織金團花的柳綠身影,在白雪中份外惹眼。幾步上前,卻是柳婕妤。
吳貴人心裡好奇,這麼早的天,柳婕妤怎麼出來。不過她也知道,柳婕妤向來清高,又追求所謂意境,入冬來難得好天氣,出來逛逛也屬正常。
既然就幾步之遙,吳貴人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含笑叫了聲:「柳婕妤。」
柳婕妤回頭,就見吳貴人盈盈站在雪中,一襲玫瑰紫如意團紋的便裝正是新做,心中冷笑了下,面子上還是給了過去。
「妹妹這麼早啊。」她淡淡說著,眉目間儘是不在意。
「姐姐也很早啊。」吳貴人畢竟將柳婕妤視作晉位中宮的對手,言語間也不算客氣。
柳婕妤自然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心思翻轉了下,突然就笑了,一派和氣地說:「既然遇見妹妹,我們一同散散步如何?」
吳貴人倒是一愣,沒想到柳婕妤會如此邀請,見其神態也是誠懇,並非敷衍,想了想便點了頭。「能與姐姐一同遊覽御花園,那是妹妹的榮幸呢。」說著還親昵地走到柳婕妤身邊,好似感情很好一般。
柳婕妤引著吳貴人,卻沒有往御花園深處走,而是選了另一條青石路。路兩邊是連綿的宮牆,硃紅色蜿蜒如兩條巨龍。吳貴人耐不住好奇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啊。」
柳婕妤轉了頭一笑:「妹妹跟我走便是,還怕我丟了你?」
吳貴人訕訕道:「姐姐說笑了。」
卻是轉進了一扇月洞門,兩邊高牆變了,不再是威嚴的朱紅,而是石料本身的青色。是後門,吳貴人跟著柳婕妤,顯然她對此地頗為熟悉。
繞過一排房舍,眼前是開闊的一處空場,此時搭了許多架子,掛滿了新貢的上等衣料,屋內傳來整齊的織機聲,隔著窗還能看見宮女們起揚的素手,吳貴人立即猜到了這是哪裡。
織錦坊
專為宮中妃嬪製作衣服的地方,屋內皆是全國挑出的織工、綉工一流的紡織娘,她們日夜工作,為後宮眾妃添光加彩。此時臨近新年,衣料皆分發下去,自然十分忙碌。
柳婕妤微笑著看著吳貴人:「想看看么?」
吳貴人抬頭,柳婕妤的笑容中有一絲深意。她沉吟了下,既然來了,看看什麼又有何妨,再說,只是衣服而已。
柳婕妤推開左廂的一扇門,裡面沒人,諾大的屋室內只置了一支紅木衣架,上面搭了一件禮服,四周多寶隔中皆是與之搭配的飾物。
吳貴人走進這屋內,登時愣住了,眼睛自落在那禮服之上便挪不開,身體微微顫抖著,腳下無意識地向前走著。
「這是······」她喃喃著。
柳婕妤卻站在一邊,環顧著四周,沒有說話。
冬日艷陽透過大窗照進這間不算太大的房中,給所有的一切都添上了奪目的光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