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霧柳暗時雲度月(1)

第4章 霧柳暗時雲度月(1)

第4章霧柳暗時雲度月(1)

清晨時分,太陽還沒有在山尖露出身影,沈羲遙便已跨馬而歸。一路上清風陣陣,伴隨著清涼芬芳的氣息,「嗒嗒」馬蹄之聲響在無人的小徑之上。不久,路上人煙漸漸增多,道路也越來越寬,九城恢宏的城門就在眼前,此時銅製的城門還沒有開啟,有守城軍在城樓之上巡邏,門外已聚集了些早起進城的商客,三兩坐在道邊,許多是家住城外的庄稼人,挑了裝滿新鮮蔬果的擔子,與熟人閑話。還有遠來的商客,牽著馱滿貨物的馬匹靜靜等候。

沈羲遙的出現在這群等待的人中引起一陣讚歎之聲,便有無數目光匯聚身上。沈羲遙略覺得不自在,卻也無法。眼看著早朝時間將至,可城門開啟之時與早朝開始的時辰一樣,若是自己那時再進,便是萬萬來不及了。

城門口的守軍手持長矛,威風凜凜得站在那裡,火紅的纓子迎風而舞,晨曦明亮的光投射在他們身上的鎧甲之上,反出燦爛光芒。沈羲遙思量了許久,終上前問為首的一個侍衛:「今日九門是誰當值?」

那侍衛看了看眼前人,一襲白衣勝雪,眉目若天神般英俊威儀,雖帶了淺笑,卻是遙不可及的高貴,只一眼心中便生感慨,不由生出敬畏。許是哪個世家公子,回話恭敬起來:「今日是趙大人當值,此時正在城樓之上。」

沈羲遙點了點頭,手中摺扇一頓:「我想見這位大人,就在此時,不知可否通報?」

那侍衛愣了愣,又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趙大人可是九門副提督,位列從四品,可不是輕易便見得了的人物。

「趙大人可不是輕易見得了的。」侍衛說話稍硬起來。

沈羲遙一笑,這趙副提督,還不夠金殿參政,怎得他還見不了了。這普天之下,還有誰,是他見不了的?不過,自己此時不能暴露了身份,只得笑道:「我與趙副提督有段交情,這樣,這塊玉佩煩請你交給他看,他便能來了。」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那是他著常服時常帶的一塊,青玉質地,上雕蟠龍雲海,底端一字,正為羲,反為遙。

那侍衛半信半疑得接過,又猶猶豫豫得上了城樓,不知為何,眼前人他就是無法拒絕。城邊圍站的百姓也興緻勃勃得看著眼前這個男子,低聲議論著。

一炷香的工夫不到,就見一個金甲加身的男子匆匆從城樓而下,面上滿是惶恐之色,見到沈羲遙幾欲拜倒,沈羲遙卻及時上前,笑道:「趙大人近來可好?」

那邊的中年男子面上是十足的緊張:「臣······」話還沒說,沈羲遙看看天色正色道:「我有急事進城,還望行個方便。」

趙副提督連連點頭,一揮手:「開城門。」

沈羲遙躍馬而上,朝著趙副提督露出笑容:「多謝。」便駕馬而去了。

趙副提督目送沈羲遙遠去,提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才斂了神色,一低頭,發現手上,還有那塊玉佩,沉甸甸在手心。

原來,皇上,是這般模樣。

養心殿中,太後端坐在上首纏枝寶相紅木大椅上,手上轉著一串黃玉佛珠。沈羲遙負手而立,微垂著眼帘,目光所及之處,便是漫漫無邊的雲海騰龍。

「皇帝,昨夜裡,上哪去了?」太后的聲音有著淡淡溫和,卻似初春開解的江面上一層浮冰,薄而輕透,並不真實。

「兒臣······」沈羲遙輕掃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張德海,知道是瞞不住了,一抬眼,看見太后淡笑的目光,底上卻是寒氣。

「兒臣不過微服出巡。」沈羲遙的回話十分簡單,再不說一字。

「微服出巡?」太后眼中精光一閃,很是凌厲:「大晚上微服巡去哪裡?能巡去哪裡?」

「兒臣······」沈羲遙正要說什麼,太后卻「咻」得站起看著張德海怒喝道:「這奴才守不住主子,還要著做什麼?來人,給我拖下去,杖責四十。著實了打!」話音剛落便有高大的侍衛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張德海的雙臂。

張德海在一旁已嚇得面無血色,疏知這著實打,可就是要人命的打了。

「母后,您這是為何?難道兒臣身為天子,還不能見識這民間百姓了?」沈羲遙一個箭步上前,攔在侍衛前面,一回頭,目光威嚴得掃過:「都退下!」

「饒了他可以,」太后說著緩緩坐回椅上:「那皇帝就告訴哀家,昨夜,去了哪裡。」

沈羲遙沉思片刻終抬了頭:「母后以為兒臣去了哪裡呢?」

太后仔細打量了眼前自己的兒子,輕哼了一聲:「依哀家想,年少氣盛,恐不是去了那煙花之地?」

話音還未落,沈羲遙大笑開去:「原來兒臣在母后心中不過如此,那母后當初為何還要想盡了辦法讓兒臣坐到此位上?」沈羲遙雖是笑著說的,目光卻是寒涼起來。

「你······」太后愣了愣:「哀家只是那般想想,卻也是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國之君,不會如此的。」

沈羲遙點了點頭,上前一步,笑了笑:「兒臣,不過去了青龍寺賞櫻。」

「青龍寺?」太后一雙黛眉擰成層巒的疊嶂,眼裡卻是不信:「去禮佛么?」話音一落便是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沈羲遙正起神色,低頭翻動著手心一片竹葉,便是前一個夜晚,那瑟瑟竹林之中的一片。目光之下,蒼翠狹長的竹葉有著硬而脆的質感,似印象深處某個身影的風骨,想著想著,面上便不由露出笑容。

「青龍寺里櫻花最負盛名,兒臣昨日里見到御花園中紛落的櫻花,便突起興緻,想去看一看那久負盛名的櫻海之景。」

太后仔細得看了看自己的兒子,眼前的男兒,面上笑容純粹,越發襯得人如沐春風,細細觀之更是清朗沁貴,華茂春松。心下便生出些計較,知道這青龍寺一行,必不是什麼突起的興緻,更不是簡單的賞櫻。只是此時不便相問,即便是問了,眼前人也是不會說的。只有待從旁打探了。如此想著,太后的目光便轉向了張德海,只淡淡一掃,早前面上的嚴肅之色就消褪去了。張德海垂了頭,不言語。

「若真的是賞櫻,跟母后說了便是,獨獨跑出去,一個晚上不見人影,能讓人心安么?」太后說著走到沈羲遙的面前,輕輕拈起月白便袍上一根碎發,在手中翻轉了片刻,笑道:「下次若是要出去,怎得也要尋個人來知會一聲啊。」這尾一聲「啊」字里滿是關愛之意,沈羲遙卻皺起了眉頭。

「兒臣知道了,讓母后擔心是兒臣不對,以後······」話還沒有說完,太後手一揮:「皇帝,」人說著已走到門前,背光而立,有長長的人影投在地上,聲音已正式起來:「這天下都是你的,便是想去哪裡便去的。只是,」停頓了片刻太後繼續說道:「只是,每一次出去,便要是有收穫的。」

沈羲遙看著眼前的母親,面上也斂起神色,輕輕一揖:「兒臣多謝母后教誨。」

一晃便是3個多月,期間沈羲遙自然是老老實實呆在皇宮之中,好似之前什麼都沒有遇到過。而太后那邊,也是暗中打探著皇帝之前的行蹤何處,漸漸得,也就有了些許的眉目。畢竟,沈羲遙卻是去了青龍寺,便是好查了。

得到確切答覆的那日,正是六月里明艷的天氣。正午的日頭明晃晃傾下,慈寧宮四處有繁茂的樹木,遮去大半光陰,殿閣里已擱進了吉祥如意萬福萬壽的冰雕,偶有「滴答」一聲響,驚得廊下半睡的小太監一個激靈。一抬眼,便見繪春匆匆走來,面上喜憂不定。忙上前:「繪春姑姑,太後娘娘正在禮佛,此時不便打擾。」

繪春是太后自入宮之後的貼身丫頭,自然知曉太后的習慣,卻只是一點頭:「知道的,只是太後娘娘等此已久,便不會在意了。」說著便掀簾進去。

慈寧宮裡有處佛堂,此時香煙繚繞,都是西域進獻的如意檀,略帶著點點蜜意,卻又有些甘苦參半。聞得多了便是醒腦之功。太后跪在蜜合色罡字蒲團之上,手中黃玉佛珠流轉出淡淡光滑。一雙鳳眼微閉,卻說了話:「可是查清楚了?」

「回太后,是清楚無誤了。」繪春笑著上前扶起太后:「真的如早前所查出的一般,皇上是去見一個女子了,還是偷偷去見的呢。」繪春說著掩口笑起,太后投過來一眼,便忙斂了起來。

「可查清楚了是誰家的女子?」坐在花梨木寬椅中,太後端起茶盞問道。

「查清楚了。」繪春上前一步,輕聲在太后耳邊說到:「正是凌相之女,雪薇。」

新沏好的茶有白煙徐徐上升,匯成雲朵半天不散,茶香漫溢在室中,雅緻無雙。

沈羲遙看著眼前人,一身雨過天青色襇裙上滿綉了細密的水仙,枝枝杈杈分明,越發襯得人窈窕纖弱。一個回眸,柳婕妤淺淺一笑:「皇上,這是剛沏好的雨前龍井,用些吧。」一雙凝白素手遞到眼前,沈羲遙不由就想到了那個暗夜中潔白的身影。

沈羲遙點點頭,接過青花纏枝寶相茶盞,一抬頭,便見張德海笑吟吟站在門邊,卻也有猶豫,似有話說。揮了手問道:「怎麼了?」

張德海慢慢走近,不看柳淑儀一眼,低聲道:「回皇上,今日太後設宴,請皇上去一趟。」

沈羲遙眉頭微皺起來,品一口手中茶卻不說話。倒是柳婕妤款款上前柔聲對張德海說到:「張總管,你不是不知道的······」話未說完,張德海卻適時得打斷,卻是對著沈羲遙說:「皇上,今日宴請的都是一品大員的親眷。」

手中茶盞一頓,沈羲遙卻沒有抬頭,只是盯著一盞碧水,嘴角卻帶上了絲縷笑意。「這樣啊。」他斂起神色:「好幾日也沒有去母后那邊用膳了,今次便還是去的好。」這后一句,似是自語,唇角已經不由上揚起來。

一旁的柳婕妤看著心中有些好奇,卻沒再說什麼,只是彎身撫平了沈羲遙衣裳的褶皺,看著那秋香色常服上一隻吉獸,一雙碧眼透著寒光。

「皇上,今夜······」柳婕妤抬了頭,一張俏臉上儘是期待。

沈羲遙卻似乎沒有聽見,眼中是掩不去的歡喜,面上還故作鎮定,目光一直飄在晴空萬里的窗外,半晌才「唔」了一聲,卻是低頭:「你剛說什麼來著?」

柳婕妤驚了下,心中竟是打翻了五味瓶,鎮定了心神,心中略有了計較,不過面上還是笑吟吟:「臣妾是問,今夜皇上想用些什麼點心,臣妾也好準備。」

沈羲遙搖搖頭:「御書房裡還有奏章未看,今夜不過來了。你早些安置吧。說完便大步出了去。

柳婕妤恭敬得彎身相送,待那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藍天之外,才緩緩起身,面上的笑不見了去,聲音也變的清冷起來:「霞兒,去打聽打聽,皇上這是怎麼了。」

慈寧宮裡此時傳來陣陣晏晏言笑,沈羲遙甫走到殿外便聽了見,腳下停下步子,示意門口的小太監不要通傳。

張德海看著眼前的男子,帶一抹初春陽光般和煦的淺笑,靜靜站在廊下,負手而立,眉頭微皺,眼睛里卻滿是期待,還有年輕人臉上常見的緊張之色。只是,在張德海的記憶里,這個他一直服侍的主子,這樣的神情,卻是極少見的。

屋內傳來一陣巧笑,一聽便是年輕的女子,張德海見到沈羲遙眉毛一挑,嘴角剛咧出一個不由的笑,卻又在瞬間收了去。微微側耳,在聽著什麼。

就在此時,屋內卻傳來一個聲音:「何人在外啊?」聲音不大,也是溫和,一聽便知是太後身邊的繪春姑姑。說著便出了來,見是沈羲遙,深深一福:「皇上總算是來了,太后剛還說起,以為不來了呢。奴婢去御膳房就來,皇上快進去吧。」說著再一福身走開了去。

沈羲遙正了正身上的衣服,似乎還擔憂的看了看腰上那枚緋紫玉佩,張德海想起沈羲遙晨間曾說了這緋紫配秋香似不是很雅,當時卻沒有換下來,此時······張德海想到此,看看沈羲遙有些為難的神色,心中不由暗笑起來。也許,屋內的某個人,能和這個英主,結出曠世良緣。

輕掀開煙水色青山含黛的絲織門帘,便有一陣清涼撲面而來。慈寧宮裡分散擺著細小的冰雕,多是福壽吉祥的雕刻,只有正中一架梨花木上擱著幅山河萬里,地上有金盆只只盛著水滴,偶有「滴答」一聲響,也淹沒在陣陣歡歌之中。

正殿里沒有人,笑聲皆是由後面傳來。

沈羲遙大口呼吸了下,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心中如此忐忑,又似貓抓了般火燎。腳下有些生澀起來,似是忘記了如何行走。

定了定心,跟自己說,不過是陪著母后見見那些達官的親眷,以示皇恩浩蕩,皇室的親民,也是應該的。這樣想著,便向里走去。

隔著一屏巨大的雕屏,從金絲楠木鏤空山水人物上花鳥的間隙看去,一群命婦插金戴銀得坐成兩列,太後端坐上首,眉眼間滿是笑意,一個女子,背對著屏風,長身纖細,一襲蜜粉色雙瑚草間玉環的儒裙,烏髮高聳,斜一支碧玉芙蕖銀流蘇的發簪,婷婷玉立,風華無限。

沈羲遙唇上綻開笑容,正要一個轉身進去,只聽得一個柔淺女聲:「『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一句最是佳妙,得聞后心中便生出無盡讚歎。」

沈羲遙腳步停住,面上的笑漸漸消失。身後張德海沒有及時收住腳步,「哎呦」喚出聲來,竟也是生生停住了。

此時,裡面的人都看向此處,那個女子,也緩緩轉過身來。

眼前的女子長身纖細,面若桃花,精心粉飾的面龐透出嬌人風情。此時,帶著略略的羞澀之笑,輕輕一福身,聲音也是柔美纖弱:「民女參見皇上。」動作也是輕柔,觀之會是個善解人意之人。

沈羲遙只是淺淺笑笑,目光卻在殿中急迫的環視,眼下里除了那些年過中旬的達官家眷,還有幾個已做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外,便只有眼前這個女子。他再次將目光轉回,眼前的女子依舊低著頭,手微微顫抖,看起來是緊張極了。

沈羲遙突然就感到十分的失落,面上幾乎也是難掩。臉色灰了下去,方才剛進來時的那層期盼之色早不知跑到了何處。

「皇帝,這些都是我大羲朝忠臣之親眷。你過來見見。」太后的聲音淡淡響起,好似無意的又說道:「方才大家還說你恐是不過來了,我就說,皇上心裡顧念著大臣,自然也會顧念著你們這些大臣的家眷。這不,剛說著,就來了。」下面隨即響起一片附和之聲,沈羲遙也只得做態的笑笑,目光卻早飄出窗外去了。身子卻帶著帝王的威嚴和作為晚輩的謙遜之態,走到各位的面前,接受著禮拜,一一見過。

「皇帝,這是吏部侍郎吳大人的幺女。」見到沈羲遙坐在自己身邊,太后微笑著說道:「哀家說,細瞧之下,還有幾分我當年的模樣呢。」

沈羲遙粗略得點點頭,目光掃了一眼方才的女子:「倒是容貌出眾。」

「太後過獎了,小女哪能和您當初相提並論。當年太后在京中的名聲,那可是······」說話的婦人一身天青色朝服打扮,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樣。正是吳大人的夫人。話音未落,下面便是一陣附和。

「想當初太后的才情美貌,我們即是在閨中,也是常有所聽聞。」

「是啊,那是您閨中之詩在府間流傳甚廣,我們偶也有做,卻總是自嘆不如。」

「『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此詩如今吟起,都甚覺驚艷呢。」

沈羲遙百無聊賴得坐在太後身邊,帶上虛笑的面具,目光偶爾一轉,心思也是不知飛到了何處。只是在聽到那句詩時突然來了精神。「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榮。此句之後呢?」只是無意的一句,話音還沒落,卻見太后的臉色稍變,先是一白,再是一灰,卻都如天際流雲轉瞬即逝,之後,她帶了疏朗的笑意,微閉了眼睛:「這后一句,是『何當結做千年實,將示人間造化工。』」

沈羲遙「唔」了一聲:「這后句甚是佳妙啊。」之後目光無意一轉,卻見下首一個著幀紅色淺碧孔雀錦衣的婦人面色略有暗沉。心中生出絲點疑惑,卻沒放在心上。目光剛別開去,突然一驚,猛得又轉回來。心中暗嘆,這個婦人,有著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

「這后句,似不是太后所做啊。」一個聲音響起。

「是啊。當年哀家此句作出,因是應景,便沒有吟出下句。倒是之後不久,那年的金科狀元接了去。」太后說這句話時十分隨意,不過,眼中卻閃過精光一輪。

「那年······」一個聲音中透著回憶,半晌,殿中靜極了,似乎沒有人發現有什麼不對,另一個聲音,略有些低沉,卻也是溫柔的說道:「那年,正是我的夫君,凌相金榜題名之年。」聞聲看去,正是方才那個婦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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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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