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輕肌弱骨散幽葩(2)
第8章輕肌弱骨散幽葩(2)
凌雪薇依在層層秀塌之中,秀荷層層的銷金幔帳因著煙水的底色,如同煙霧般輕輕垂在蓮青色蓮花朵朵的地磚之上,乍看之下,恍如仙境瑤池一般。霞兒站在簾帳之外,滿面焦心得看著緊閉著雙眼的凌雪薇,又不時看看正在塌前診斷的郎中,雖有千萬焦慮,卻也不敢打擾。
本是打算一早回京,卻不知怎的,凌雪薇前個夜裡發起熱來,許是白日里在那湖邊吹風吹得久了,畢竟那風雨前的疾風最是傷人。凌雪薇因著是凌夫人懷胎七月早產而出,自幼身子就柔弱,這也是凌相為何如此疼惜珍視這個女兒的一個緣故。
那郎中是靜園總管李毅請來的江南頗負盛名的醫士,此時手指捏一根薄絲紅線,那紅線的另一端越過輕紗幔帳,輕輕纏繞在凌雪薇一段皓腕之上。這一線細細的正紅,襯在從雕花床棱濾得淡淡的陽光之下,卻顯得黯淡而無生氣。
霞兒目不轉睛得看著郎中,只見他眉頭微皺,神情認真,似在傾聽那細線傳來的凌雪薇淡淡的脈搏跳動之聲。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眉頭漸漸舒展,神情卻是嚴肅。
「先生,我家小姐沒有什麼大礙吧?」霞兒看著醫士站起身,連忙問到。
「依脈象看應是受了風寒,只是來得急,勢頭較猛,不過不要擔心,只要靜養一陣子便能好了。」那郎中微微笑著看著霞兒:「我寫個方子,每日服三次葯,不出十日,便能好了。」
霞兒忙不迭得點頭,神色卻未有放鬆:「那就多寫大夫了。」
話音未落,幔帳中傳來凌雪薇淡淡的呼喚:「霞兒。」
「小姐。」霞兒快步上前,輕掀開幔帳問到:「您哪裡不舒服么?」
凌雪薇無力得搖搖頭,眼睛卻是看向了半開的一扇雕窗,有晨光染了窗外荷塘的碧色投射進來,淺淡的一點柔光投在地上,有斑駁的亮點,開出一朵朵金色的蓮花。
凌雪薇看著看著就笑起來,蒼白的唇上帶了一層血色。
「霞兒,」她輕輕說道:「請李管家來。」
西子湖上荷花開得極美,沈羲遙獨自站在煙波亭上,雲水色錦緞便袍被風捲起袍角,凌空翻飛起來。張德海垂手遠遠站在一旁,不時看著天光。此時天際間有濃雲翻湧,風雖還柔和,卻隱隱有急促之勢,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沈羲遙眉頭緊鎖,久久凝視池中一棹荷花不語,那荷花襯在銀灰色的天空之下,有孤傲而令人驚艷的純凈之美。
「皇上,」張德海小心得說道:「起風了,恐大雨將至,皇上要不起駕吧。」
沈羲遙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好似沒有聽見般。只是眼睛卻慢慢閉上了。「你說,」他半晌才開了口:「西南那邊,是否該增派人手?」
張德海一驚,忙跪倒在地:「皇上,這朝堂之事,不是奴才能妄議的。」
沈羲遙輕輕一笑:「朕赦你無罪。」
張德海頭垂得更低:「皇上,奴才知道您挂念裕王爺,可是凌相說的也不無道理······」
話音未落,便聽見「咔啪」一聲,沈羲遙手中一根竹笛被生生折斷,他本人也滿面怒容得回過頭來:「他說的有道理?朕看他分明是希望羲赫把命送了。那守將少報了多少盜寇的兵馬你不是沒有聽見,軍中還有細作。如今羲赫死守著康城,若再不派人增援,四弟有了閃失,他能擔得起么?」
張德海慌忙再次跪下:「皇上······」他重重喚了一聲:「您請息怒。」
沈羲遙閉上眼,無奈得搖搖頭,聲音低緩下來:「這麼多年,朕就只有羲赫一個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
雖是傍晚時分,日頭還掛在西邊天際,慈寧宮內卻已燃起通臂巨燭,侍女們穿梭不息,手上皆捧了金盤玉碟,腳上繡鞋的銀鈴「叮叮」做響,湮沒在北戲樓里傳來的「咿咿呀呀」的低吟淺唱之中。
今日本是幾個朝中重臣親眷進宮請安,因著上次太后說的那番話,這日里便有幾個未出閣的小姐也隨母親前來。太后一時開心,便留用晚膳,還傳了宮中的梨園獻唱,多是溫和的江南小調。
若不是沈羲遙前來,倒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賞賞曲也就罷了。可是,那梨園伶人剛進了慈寧宮,還在戲樓下準備,張德海就過來了。
彼時眾人正在側殿里閑話,太後端坐上首,底下那些年輕女子個個嬌俏地伴在母親身邊,不多言語,卻都是得體大方的微笑,好似極認真得聽著長輩們的陳年往事。一派和樂融融。太后其實也不多說話,目光一一掃過下面那些女子,面上有慈祥的淺笑,身邊的繪春,讀春,綉春三位姑姑卻是不時與那些夫人談笑。
剛通報了梨園弟子已準備好,太后笑著起身,一襲海藍銀福字錦緞的家常袍子微微發出些淺光。
「哀家前日聽聞這梨園裡排了新曲,特留你們一同聽聽。這晚膳我看咱們就在暢音閣上用,讓他們端上來,你們看如何啊?」太后的聲音極和藹,下面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紛紛點頭稱是,隨著太后就要向暢音閣上去。
正在此時,太後身邊的另一位彈春姑姑走了進來,面上滿是喜色,見到諸位夫人輕輕一禮,便對太后說到:「太後娘娘,張總管來了。」
太后一愣,似乎明白了什麼似的,幾乎不易察覺地搖搖頭,復笑起來:「那快傳吧。」
張德海聞聲便走了進來,滿面笑意地朝太后打了個千,還沒開口,倒是太后先問起來。
「張總管,什麼事啊?」聲音很隨和,面上也是淡淡。
「回太後娘娘,皇上說連日政務較多,沒能給您請安,今日都處理完了,就讓奴才過來通傳,說是一會兒過來陪您用膳。」說完看看周圍的命婦小姐,稍有為難地說道:「不過皇上不知今日眾位夫人進宮,若是不便,奴才這就回去稟告。」
太后一笑,看著張德海說道:「這有什麼不便,請皇上來吧。」說完嗔笑著對下面說道:「你們說呢?」
幾位夫人面上已是難掩的喜色,紛紛點頭:「能面見皇上,這是我們莫大的榮耀啊。」
那幾位小姐也彼此看了看,隨手擺弄了身上的衣飾,面上緊張起來。
張德海好似不見,只看著太后似乎一切瞭然於胸的神情,深深一行禮:「那奴才這就去向皇上回話。」
清幽的荷香傳進華茂軒,沾染了些須葯氣,略略沉了下來。霞兒端了葯進來,就看見凌雪薇安靜地坐在軒窗下的桌邊,細細看一本書,神情肅然。她病了幾日,還沒有大好,添了幾分消瘦,卻似天上仙子,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
「小姐,大夫都說了要您好生休養,又起身來看書。」霞兒撅了嘴說到。
凌雪薇抬起頭看她,微微一笑,極為溫柔的美麗,不說話,又低下頭去。
霞兒上前將葯放在桌上,取來一件薄紗短褂披在凌雪薇身上,不滿地看了看只著了一件素白細絲柳葉儒裙的凌雪薇,又看了看半開的窗,正要伸手關上,凌雪薇再次抬起頭來:「別關。」她輕輕說道:「這屋裡葯氣太重,開窗散散氣。」
霞兒手收了回來:「今日別看晴著,可外面風大,您的風寒還沒好全,最該小心了。」
凌雪薇點點頭,俏皮一笑:「知道啦。」目光別開去,落在桌上一盞金蓮上,伸手就將葯碗端到唇邊喝起來。
霞兒見她乖乖喝了葯,也不再說什麼。凌雪薇喝了葯,推開一層竹簾遮擋的木門,一陣風隨之進入房中,眼前便是一傾碧波下的萬點荷花。
霞兒拿了點了百荷香的薰爐驅著房中那些葯氣,目光落在桌上擱的一本書上,正是凌雪薇方才看的那本《日知錄》。再一抬頭,便見凌雪薇秀雅地站在竹廊前,目光縹緲,若有所思,而那波光碎影里搖曳著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靜的。
晨曦的微光透過窗棱投射進來,凌雪薇翻了個身,修長的雙手輕輕抓住要滑落的暹羅倭緞雲絲被。這樣一匹雲絲倭緞價值千兩白銀,常是用作裁製吉服正裝所用,也就多綉了玉堂富貴,白鳥爭鳴的圖樣,奼紫嫣紅,艷麗非常。此時凌雪薇身上蓋的,卻只有寥寥幾朵銀絲綉就的冰梅,襯在嫩草綠色的被面上,雖是簡單至極的樣子,可那冰梅蕊中皆綴一顆西域而來的冰晶石,華彩流離,如繁星遙墜。
她這一動,人便醒了來,此時時辰尚早,便沒有喚霞兒進來,只是自己披了件外掛,連繡鞋都沒有穿,走到軒窗外的竹台之上,看著那一傾碧荷,微微得發愣。
大哥遣人送來的口信讓自己久久難平,這朝堂之事她一個女兒家自然是不過問,可是,畢竟身在相府,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即使不想知道,有時,還是難免風聞一些。尤其父親最看重自己這個女兒,往往在朝事上與那九五之尊生了執拗,兩位兄長勸不過了,還是要自己來說的。畢竟,女兒家撒撒嬌,父親也不能報以怒顏。
這次事情來得緊急,裕王出征本當初是父親一力主張,即使滿朝文武都看出來皇帝對此很是不願,但卻沒人敢提出異議。皇帝那邊也因著當時傳聞敵寇人數不足為懼,而康城守將也擊敗部分,才終是順了父親的意,派了裕王去西南。孰料那康城守將謊報軍情,如今裕王是死守康城,情勢危急。父親卻又不同意派兵支援。如此之下,皇帝和父親的積怨可就又加重了一層。雖然凌家掌著些國之重權,可終還是臣子,皇帝也總有獨掌大權的一日。如此,與皇帝的怨積得越多,對之後就越是不好。凌雪薇知道父親這些決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在外人看來,卻難免會產生凌家有了異心的想法。畢竟,凌家掌著兵權財力,朝中多父親門生,如此下去,是萬萬不好的。
大哥遣人來,就是請她想個法子,京城那邊皇帝的不滿已是毫不掩飾,大哥幾次勸解都沒有效果。因此,凌雪薇便匆忙寫下書信請來人帶回,信上只是說說在外的日子,寫寫所看之書的體會,只是那體會之下,卻是勸慰。
來者相告,太后那邊有意緩和父親與皇帝之間的僵持。大哥猜測,以如今之勢看,加官進爵已是無加可加,那麼,最直接的辦法,便極可能是讓她入宮做個嬪妃。按大羲律,該是從美人或者貴人起的。
凌雪薇想起年幼時候,那時新帝剛剛登基不久,一切都還仰仗這父親的扶持。一次母親帶自己進宮朝見。那天日頭特別好,皇宮裡慈寧宮院落里栽了參天的大樹,蔭深似海,他們站在下面極是清涼。小孩子天生好奇,垂首站了不久便忍不住悄悄四下張望,只見大片大片濃蔭如幢,其中宮闕的檐角輕輕飛揚,襯得那藍天透明而高遠。站得久了,微微有些發暈,更覺得殿閣巍峨,深深無邊。有穿著華麗的姑姑含笑走出,面上略有難色地說到:「近日來太後娘娘勞累,今日更是精神短,不便接見各位了。勞煩相國夫人跑了一趟。」母親面上永遠都是那抹和煦的微笑,連連搖頭:「是我們打擾娘娘了。如此,便不敢煩擾,改日再來朝見吧。」只是拉著自己的小手的那隻手緊了下,不經意得一層怨色一閃便過了。那位姑姑輕輕福了個身:「那就恭送夫人了。」母親含笑點點頭,拉起自己轉身離去。走至慈寧宮門口,凌雪薇回頭,便見那深深的高牆連綿蜿蜒,似永不到盡頭。有著金黃衣衫的小男孩,並一個著銀色袍子的小男孩,嬉笑著從古木間追逐跑過,都是粉調玉砌的面容,極為好看。便有溫柔聲音遠遠傳來:「皇上來了,小王爺來了······」
那是她第一次進宮,那日回到凌府,父親少有的跟母親發了脾氣,責怪母親帶她去那裡。如此,在之後漫漫的十數年裡,她再沒踏進過那高牆半步。可是,自己心中,卻知道這是好事,雖然一些閨閣好友對皇宮極其嚮往,比如吳大人的女兒,常會不由說起若是自己進宮要如何如何。但那個地方,聽曾經在宮中服侍過的婆婆說,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是座牢籠······父親每說起那裡,總是勾心鬥角,堪盛朝堂,之後便是一臉凝重地搖頭。凌雪薇熟讀各種詩書,那些宮怨之詞多凄美,無不訴說君王薄倖,女子空待君王至,韶華變白頭······
若是真進了去,便再無出來的一日了。
凌雪薇久久凝望一碧如洗的藍天之上那輪紅日,思緒翻轉間,手上不禁握緊了腰間一枚玉佩。那是一隻纏枝寶相紫玉佩,上面有金篆的「比翼」二字。她的目光有些迷離,若是真進了去,那竹林之後的身影,便是永世難違了······
慈寧宮後堂的戲台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眾位一二品夫人皆坐定,面前擺了瓜果點心。因沈羲遙還未到,晚膳沒有上來,眾人便飲茶閑聊著等待。太后坐在正座,微眯了眼看著台上年輕女子低吟淺唱,這是正戲開始前的小調。這女子聲音清越,樣貌明媚而溫柔,唱得一曲《鷓鴣天》動人至極。那聲音軟而綿,柔嫩地吐出婉轉清麗的詞來:「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一曲終了,眾人紛紛拍起掌來,連連叫好。
正在此時,一個金黃的身影出現,掌事太監尖著嗓子到:「皇上駕到。」這邊掌聲乍停,之後是衣裙娑娑之聲,釵環碰撞之聲,紛紛行禮之聲。太后目光卻還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只在聽見腳步聲之後緩緩掃了一眼,見沈羲遙含笑站在自己面前,朗聲道:「兒臣給母后請安。」這才換了笑臉,嗔怒地責怪道:「皇帝過來得可是有些遲了。」
話音未落,便有嬌俏女聲傳來:「太后莫怪皇上,是臣妾們耽擱了些時辰。」說話間,兩個女子盈盈上前向太后請安。一個如牡丹初放,明艷無比,另一個如弱柳拂風,清逸動人。太后目光一轉,聲音還是溫和,卻生疏了些許:「孟昭儀和柳婕妤也來了,坐吧,這戲就要響鑼了。」之後回頭吩咐道:「傳膳。」
待沈羲遙坐下,太后才轉了身,看著他身後的兩位妃子說道:「怎麼不見馮淑儀?你不是一向也都帶著她的么?」
沈羲遙謙謙一笑:「今日她有些不適,便不用她過來了。」
太後點點頭,目光在柳婕妤面上略停了一陣說道:「馮淑儀身子總是不大好,哀家記得剛進宮時也不是這樣,皇上還是要多多關懷,遣御醫常去看看。」
沈羲遙點頭:「母后說的是,現在後宮主位空缺,還得請母后費心了。」
太后目光一直落在戲台之上,緩緩道:「這后位也不能久懸,一國之母不定,百姓心中也難安的。」
太后說這話時,身後的兩位女子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眼神複雜,攜著糾葛。
沈羲遙卻沒有回答,太后輕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眉頭微皺,閉了眼說道:「不過這事也不能急,一國之母責任重大,非世家女子不能擔當,不僅要皇上你喜愛,哀家看著滿意,還要這前朝認可。世間女子雖多,但這鳳凰卻是難得。」
沈羲遙面上卻有忡怔,太后微一笑,轉過頭去:「今日哀家傳唱江南小調,皇上聽聽,看如何啊。」
沈羲遙卻沒有應,只是靜靜站在暢音閣內,唇上帶了溫和的笑意對太后說到:「都是舊詞了。母后想必也聽得厭了。不如兒臣填了新詞讓他們唱給母后聽聽?」說罷接過張德海遞上的筆墨,略一思索,揮筆而就。
太后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兒子,連連點頭。兩邊分坐的命婦們也紛紛探了頭看過來。沈羲遙下筆如有神,頃刻間便有新詞作好,不待太後接去看便遞與了張德海:「拿去給那伶人。」然後狡黠一笑:「母后且聽聽,看兒臣的詞做的可還好。」太后沒有說話,只是含笑輕輕點了點頭,滿面慈藹。
不久,歌聲頓起,仍是清麗明亮的調子,婉轉悠揚。詞卻是極悲怨的,在那伶人柔美的聲音里更觸人心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綉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