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閑花落地聽無聲(1)
第9章閑花落地聽無聲(1)
一曲終了,眾人卻還沒有回過味來,有一女聲溫柔地傳來:「皇上的詞做的真好。」滿是讚歎的口氣。這才將眾人拉了回來,紛紛拍起掌來,應和著。太后卻漸漸斂起笑容:「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沈羲遙鄭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更隔蓬山一萬重。」
太后笑起來:「皇上倒真是長大了······」
這句話說得很輕,非近身之人難聞。沈羲遙面上有些訕訕,不過,畢竟重臣親眷皆在,太后嘴動了動,終還是沒有將本要說的話講出來,倒是回了頭看著眾人:「方才是誰說話的啊?」聲音雖溫和,卻帶了威嚴。
下面寂靜起來,畢竟當著太后和皇帝的面,私自言語,在皇宮之內也是犯了忌的。眾人面上帶了緊張之色,彼此望著,卻都不敢再說什麼。此時,一個女子越眾而出,一襲桃紅底復淺色銀紗暗桃花紋樣的衣衫襯得她眉目清麗,更因著特意分在鬢間的長發而顯得如春風拂面,別有一番味道。「太后,是民女說的。」說著施禮下去:「請太后皇上責罰。」
正是之前與沈羲遙有過一面之緣的吏部侍郎吳大人的女兒。
太后朗然一笑:「責罰什麼,起來吧。」然後帶了些須讚賞的眼光細細打量了該女子:「若是哀家沒記錯,你是吏部侍郎吳晗之女吧。」
「回太后話,吳晗正是民女之父。」那女子聲音柔美,卻又不顯慌張惶恐。
太後點了點頭,目光好似無意地掃過沈羲遙身後的柳婕妤與孟昭儀,方才對下面跪著的女子說道:「過來讓哀家瞧瞧。」
那吳氏之女緩緩上前,細細楚腰上纏一條月白刺繡緞帶,輕輕飄擺,行走間裊娜翩躚,極是動人。
沈羲遙卻對這吳氏之女視而不見,只是看著太后微微笑著的臉,面上有些須無奈之色。
太后看著該女子上前,溫和地說道:「叫什麼名字啊,今年多大了?」那神情語氣,完全是一個和藹的長輩姿態。
吳氏之女走到太後身邊,仔細地施了一禮:「民女單名一個薇字,今年十五了。」
太后看了沈羲遙一眼道:「方才你說皇上的詞做的好,哪裡好啊?」此時已都是戲虐之言了。
吳薇卻認真道:「皇上的此詞字字透出傷感與思念,民女雖不完全確定皇上思念之人,但是,卻深為此情感懷。另外,民女也覺得十分巧合,先前曾聽到一首詞,與皇上所做的意境相似呢。」她說著向沈羲遙投去一眼,小心翼翼卻滿懷期待。
沈羲遙似也被這句吸引,目光看向吳薇,淡淡道:「那首是怎麼做的啊?」
吳氏之女見沈羲遙看向自己,面上一片緋紅,好似那衣衫的顏色染在了兩頰之間,聲音也略有顫抖地恭敬答道:「竹疏月淡狹路逢,一曲清歌層林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秋月春風弄殘紅。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那「竹疏月淡狹路逢」一句剛一出,沈羲遙便似驚了神般,一雙眼睛直看向吳氏之女,不過倒還算鎮定,迅即端了面前的茶抿起來,目光卻愈加明亮起來。待聽完整詩,他心中久久難平,幾乎有些顫抖得將杯盞放在桌上,用極力剋制激動而顯得略有古怪的聲音說道:「這詩道是絕妙。尾一句竟與朕難得的一致。實在是······」他沒有將話說完,也沒有再問什麼,只是自斟自飲起來,面上有紅潤之色,嘴角上揚。
太后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也明白這詩是由誰所做。心中卻不知是該開心還是擔憂,便也沒有問吳氏之女什麼,只擺擺手示意台上再唱起來。
那吳氏之女卻難掩失望之色,畢竟滿心歡喜地被太后喚到身前,也難得地被皇上問了話,還自以為找了好的話題,卻不想竟是如此結果。正欲行禮退下,卻聽見太后淡淡卻正經的聲音到:「皇上,哀家認為這吳大人的女兒,倒是個大方得體之人,皇上認為呢?」
沈羲遙目光再一次掃向她,終點了點頭:「母后說的是。」然後微一笑。
太后看著吳氏之女,目光落在了下面吳大人的夫人身上:「吳夫人,哀家很是喜歡你這個女兒,就留在宮中做個貴人吧。」
月上中天,因天際間薄薄的雲彩,一切仿若朦朧在一片輕紗之中。蘅芷殿里焚起杜若來,清淡的氣味一直飄散到院落之中,甚是清爽。
柳婕妤身邊的佩兒端了一盆早菊走出來時,一抬眼,便看見宮門下站了一極妍麗的女子,身邊沒有半個侍女隨從,正低頭眯眼看著身邊一架未開的紫藤。她橙蜜色襇裙上滿綉了緋色錦花,朵朵分明,雖夜色已臨,但在一片層次錯落的綠色中也十分惹眼。頭上的飾品極繁複,一帶細密的金流蘇直垂在脖頸間,甚是嫵媚。
佩兒一想便忙上前去,規規矩矩施了一禮:「奴婢給孟昭儀請安。」
那女子抬起頭來,一雙媚眼含了笑意,目光落在了佩兒手上那盆柳絲晨霜上,眼中精光一閃,含笑問道:「這是皇上賞的吧。這菊今年開得還真是早。」
這孟昭儀因是出身將門,平日里較其他那些妃子更顯得厲害了些,又加上得寵與出身,低等些的嬪妃與侍女們皆是怕她的。
佩兒因之前曾在孟昭儀處得過教訓,此時忙恭敬得將那早菊捧上前讓她細瞧,卻又不敢說其他什麼自家主子得皇上寵的話,只是微笑道:「昭儀娘娘是來看我家主子的吧。方才從慈寧宮回來,此時正看書呢。」
孟昭儀卻不再看那菊花,「哦」的應了聲,嬌笑道:「我也是同柳妹妹一起回來的,只是剛回宮,方想起有件急事忘記跟柳妹妹講了。」她說著目光看向空中一輪明月,略有悵然道:「今夜,想必皇上也不會在此,便才過來了。」
佩兒不敢應什麼,卻知道自家主子自太后那回來便怏怏的,此時聽了孟昭儀的話,心下疑惑起來,面上還是正常:「皇上也不會日日來我家主子這裡,昭儀娘娘您也是極得寵的啊。」
孟昭儀輕「哼」了一聲,卻還是笑著:「皇上今日得了新人,怎麼還會來呢。」說罷不再理佩兒,自己徑直走進殿去。
柳婕妤坐在桌前,手上雖捧著一本詩詞,眼睛卻一直看在牆上一幅畫上,正是早先沈羲遙拿來的那幅「輕雪浮枝」。她一想起那位吳大人的女兒吳薇,手上就不由攥緊了裙裾上徽繡的團花。按柳婕妤的想法,怎麼著也得到了再一次的選秀,那畫的主人才會出現。自己早已託了父親暗地查找那畫出自誰手,想著辦法阻止她進宮來。而且,即便是真選了進來,也要一年,皇上的心估摸著能淡下去,畢竟這後宮如花美眷如此之多,才情高的也大有人在。那女子無非是因為不在後宮,得不到的便是好的了,皇上才痴心著巴望著。可時間久了,就不一樣了。只是,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吳氏之女竟出現的這麼快。看來先前應是有意引得皇上的注意了。趁著皇上興趣正濃,此時入宮,一定可以得到隆寵。而太后,看來也是知道了,才一下就給了那麼高的位份吧。
貴人······柳婕妤苦笑了一下,自己當初因救駕有功進來,也不過是個貴人啊。
「吳薇······吳薇······」柳婕妤反覆自語著這個名字,面上滿是不甘與怨恨,完全沒有注意到慢慢走進來的孟昭儀。
「妹妹這是在看什麼書吶?」孟氏走進來時就聽見了柳婕妤的低語,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她想著什麼的。畢竟後宮里她們三個得寵的妃子里,柳婕妤的心還是狹了點,過於計較了些。而人又清高,與大部分妃子算不得合拍。只是沒有在沈羲遙面前表露而已。若論起心性,那還是馮淑儀最沉穩端莊,自己的性子急躁,甚至沈羲遙都說過的。
此時見柳婕妤的沒面色,孟昭儀便知她心裡吃起味了。自己當然得做不見,便說了句話將柳婕妤的思緒拉回來,與她商量要事要緊。
柳婕妤乍聽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差點站起身,不過算是抑住了。見是孟昭儀,因自己的位份稍低,忙站起來,淺淺行了一禮:「昭儀姐姐怎麼來了。」
孟昭儀像是沒有在意柳婕妤的態度,燦爛一笑:「方才看到那位新進的貴人,不知妹妹是如何想的啊?」
柳婕妤故作輕鬆的說道:「皇上年少,雖不愛美色,但畢竟是帝王,有才有德的美人自然該是選在君側的。」
孟昭儀心中知道柳婕妤這話是應對之詞,也知她性情孤傲,定是不會承認表露心中不悅的。於是便淺淺笑著道:「妹妹隆寵在身何必自然不會將這樣一個美人放在心上的。看那女子容貌並不十分出眾,想必也是因為太后一時喜歡,這才一步登天了。」
柳婕妤倒沒有回話,只是盯了面前一卷書沉默不語,孟昭儀討了個沒趣,便不自主地環視周遭緩解尷尬。目光便落在了那幅「輕雪浮枝」之上,微微一愣旋即道:「皇上這新作還真是絕妙啊。」
柳婕妤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鼻里「哼」出一聲,似下了什麼決定般站起來走到孟昭儀身旁,輕輕道:「哪裡是皇上所做,昭儀姐姐再細看看吧。」
孟昭儀目光細細看去,便見那篆寫的「薇」字,筆畫清逸,見得出上乘功力。心中一驚,略帶了詫異道:「這畫······」
柳婕妤此時已站在畫前,淡淡地點了點頭:「是的,正是那新近的貴人所做。」
九城高高的城牆上,一隊人遠遠垂手立著,夜風將他們身上的袍子「獵獵」吹起,在不時被浮雲遮擋的疏淡的月色下反出薄薄一片淺光。
城堞上還帶了白日里留下的餘溫,並不暖,卻也不讓人覺得冰冷。因著地勢,風猛烈起來,掀起他明黃色的大氅,「撲撲」翻飛在無邊無盡的夜色里。腳下的萬頃繁華燈火,漸漸模糊成無數的星,每一顆在眼中都劃出迷離的弧,搖搖曳曳,璀璨不盡。
他想到遠在靖城的羲赫,心中壓抑難平。奏報今早傳來,依舊不算得好消息,畢竟兵力太少,難免危急。只是,凌相依舊力阻出動援兵,自己還未掌了實權,即使心中焦急,憤恨,怨怒,依舊無法。沈羲遙閉上眼,送羲赫出征那日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他還能看見那個金甲加身的男子,帶了比艷陽還要燦爛的笑容對自己說:「皇兄,臣弟定保得江山永固。」他還記得在湖邊,自己說過的話,「待為兄掌了皇權,定不讓你去那等瘠地受苦。」
早些時間傳來的奏報中稱,軍中細作將城中布防圖盜出去給了敵軍,又欲縱火燒了糧倉,好在行動時被抓出,但卻挽回不了所受的損失。沈羲赫也在此節骨眼上染了急病,來勢不小。如此,前有狼後有虎,沈羲遙實在憂心。有意派遣軍隊前去支援,凌相又在一力反對
想到此,沈羲遙攥住微涼的城堞,生硬的邊角深深地陷入掌心,已經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難道,真的就再等不到那樣的一天了么?
張德海小心地抬頭看了看疏朗的星空,有濃雲在天際間翻湧,風緊起來,九城城闕本就高峻,最是吃風。站得久了,頭皮漸漸發麻起來,不免生出些寒意。他略有憂心地看了看前方不遠處那個明黃身影,知道沈羲遙定是為了剛剛送來的急報才在此的。雖然自己不知道報的內容,卻清楚定是和西南戰情有關,他自沈羲遙幼年登基起便服侍身旁,對沈羲遙是有所了解。看沈羲遙當時的神色,定不是什麼好的消息了。但這心中橫了下,還是走上前去。
「皇上,風大,時辰也不早了,吳貴人已在杏花春館等候了。」
張德海見半晌沒有回應,微探了頭,只見沈羲遙皺起冷峻的眉眼,抿起不甘的唇,目光久久凝視在那一城燈火之上,許久,他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隨後沈羲遙的聲音響起:「也罷,也罷······」那是自語,卻充滿了無奈之情。
沈羲遙回過頭來時,天際間閃過一道白光,接著「轟隆」一聲響,便有密集的雨傾瀉直下。張德海慌了神,出來時並沒有帶傘,這雨來得太急太快,若是淋到了皇帝,可是擔不起的罪責了。
「皇上,這······」張德海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沈羲遙卻擺擺手:「不妨事,回去吧。」說著自顧自走起來,一隊人跟在後面,各個心中擔憂。
果然,沈羲遙回到養心殿便打起噴嚏來,張德海命御膳房熬了薑湯來,方送進殿中,便見沈羲遙已經和衣睡下,一對金燭還燃著,被從半開的窗中漏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曳曳。
張德海嘆了口氣,取了錦被輕手輕腳上前要幫沈羲遙蓋上,忽聽見他輕輕一聲夢囈,只兩個字,卻深深刺入人心。
「羲赫······」
凌相府邸是先皇御賜,本是一處皇家別院,為前朝最得勢的王爺所有,那王爺極愛園林美景,在府宅的建造上花費了大量銀錢。因此整個宅邸內遍植佳木,亭台樓閣掩映在流芳飛榭之中,甚是巧奪天工,精緻非凡。
府內有一處極寬廣的水域,更有白玉亭飛架水上,正對著對面岸上一院花影婆娑。凌相負手而立,靜靜看著那院落,面容平和,看不出心中波瀾。
凌府二管家劉福站在一旁,目光卻一直盯著凌相手中握的一團素白,那是前日夜裡信使送來的兩封書信,很巧,是在江南的小姐和在西北的三公子同時來了書信,按理說老爺該是很高興才對,可是他在看過信后卻皺了眉頭,想來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了。
「劉福,大公子呢?」凌相的聲音傳來,如往常一般的平和。
「大公子昨夜在鴻臚殿當值,此時還沒有下值回來呢。」劉福答道。
凌相點了點頭:「按這時辰應該回來了。你去大門口等著,回來了讓他到書房見我。」
凌鴻漸(凌家大公子)下了夜值,正往宮門處走,便見張德海笑吟吟走了來,老遠見到他便說道:「凌大人,皇上請您去御花園。」
凌鴻漸小時被選作沈羲遙的伴讀,因此與皇帝的關係與其他臣子不同,沈羲遙也並未因著他的凌相之子而有疏遠。畢竟凌鴻漸雖是凌家大公子,但在朝事上,卻並非完全站在父親一邊的。再加上他是三榜題名的金科狀元郎,詩詞書畫的造詣非凡,沈羲遙也常邀他一同賞花觀畫,品茶對弈。
御花園因屬內廷,因此為了皇帝與外臣見面,有不會逾了規矩,便專修了一條通向皇帝見大臣的水榭花都的碎石旁道。此時凌鴻漸跟著張德海穿過一扇垂花門,眼前是一條寬闊的雕刻了朵朵蓮花的青石路,不是自己平時走過的那條。再看兩邊,紅色高牆蔓延開去,皆是五色琉璃瓦配金色屋檐,連綿不絕。他心中一震,看向身邊的張德海:「張總管,這似不是通向水榭花都的路啊。」
張德海轉頭笑道:「皇上命奴才帶大人去棲鳳台。」
凌鴻漸點了點頭,忽聞牆那邊傳來婉轉女聲,低低唱著一曲菱歌:「竹疏月淡狹路逢,一曲清歌層林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秋月春風弄殘紅。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他身子一頓,站住愣了片刻,有些驚詫有些不解地看著張德海:「這詞······」
張德海沒有直視凌鴻漸的眼,目光越過高高紅牆,不在意的說道:「皇上近來喜聞江南小調,這是新得的一首詞,便常有宮人在吟唱。」
凌鴻漸卻搖搖頭:「我是說這首詞······」他遲疑了片刻道:「是我妹妹所做。怎麼······」
張德海沒有說話,只是笑起來,指著前面說到:「凌大人,轉過前面那扇門,便是棲鳳台了。此處,已是皇宮內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