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大唐狄公案·叄》(3)
真假寶劍
這個案子也發生在浦陽。讀過「銅鐘奇案」的讀者定會記得,浦陽一側與金華縣接壤,羅寬鬆縣令在此主持政務;另一側與武義縣相鄰,嚴厲的潘如海潘縣令在此執掌大權。這場血案發生時,狄公並不在場,因有一案件涉及浦陽、武義兩縣,他於三日前動身去武義與潘縣令協商此事,洪亮和陶干也隨同前往,只留下馬榮和喬泰打理衙署庶務。對這兩位侍衛來說,這三天可是非比尋常。就在最後一天,也就是狄公計劃回衙的前一天,事情突如其來地發生了。
「這第四份大螃蟹你來付賬!」馬榮把骰子扔回盒內,笑嘻嘻地對喬泰說道。
「值這個價。」喬泰咂著嘴巴說道。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此刻,狄公這兩位膀大腰圓的侍衛正坐在「魚狗齋」二樓一張臨窗的小桌旁。這是他們倆喜歡出沒的地點之一。浦陽河從北向南穿城而過,魚狗齋就建在河道之上,二樓是欣賞長河落日的絕佳之處,從此望去,但見紅日西斜,霞光落於西面的城牆上。
樓下的街市上轟然傳來拍手叫好聲。馬榮探頭向下望去,只見岸邊圍著一群人。
「是四天前來到此地的戲班子,」馬榮說道,「一到午後就在街頭表演雜耍,日頭落山便搭起戲台唱古戲。」
「我知道,」喬泰說道,「米商勞二郎幫他們在老君祠租了塊搭檯子的地方。兩天前,他到衙門來辦批文,跟他一道來的還有戲班的班頭,此人姓包名信,長得很是白凈體面。除他之外,班子里還有他的妻子包王氏、女兒嬋娟和兒子張寶兒。」他又倒了一杯酒,接著說道:「本來我想到老君祠逛逛,那些刀來劍往、捉對廝殺的武戲很對咱的胃口。可狄大人離衙公幹,衙門裡的事要靠咱哥倆撐著,豈能說走就走,四下里閑逛。」
「大哥說得對。至少咱哥倆現在的位子還是正面看台哩。」馬榮知足地說道。他把椅子轉了個圈,面對窗檯,兩手交叉著放在窗台上。喬泰也學著馬榮面窗而坐。
樓下的街道上已鋪好了一張蘆席,看客們密密麻麻地圍著蘆席站了一圈。一個八歲男童正連連翻著筋斗,身手敏捷得令人吃驚。另外兩個戲子,一個是又高又瘦的男子,一個是身板結實的婦人,分別抱著胳膊立在蘆席左右。還有一個姑娘蹲在一隻竹箱旁邊,箱里裝的顯然是他們唱戲的行頭。竹箱之上立著一隻矮木架,架上放著兩把寒光閃閃的秋水長劍,一把在上,一把在下。場中四人都穿著黑色的緊身上衣和肥大的燈籠褲,腰扎紅帶,頭纏紅巾。一個穿著破舊藍衫的老頭坐在近旁的小凳上,無精打采地敲著一面夾在兩條瘦腿間的鑼鼓。
「真想看看那姑娘的臉蛋,」馬榮眼巴巴地望著,說道,「看,勞二郎也在,好像還惹上了麻煩!」
他指著下面的一個中年男子說道。那人頭戴黑方帽,打扮得很是光鮮。他站在竹箱之後,正跟一個身材高大、亂髮上扎著一塊破藍布的潑皮爭吵著什麼。只見潑皮一把拽住勞二郎的衣袖,被勞二郎一掌推開,兩人誰也沒顧得上看那男孩一眼。此時那男孩正以手撐地,繞著席子倒立行走,兩腳間還夾著一隻酒杯。
「那身材高大的潑皮我倒從未見過,」喬泰說道,「肯定不是本地人。」
「現在可以好好看看姑娘們了!」馬榮咧嘴一笑。
男孩表演完畢。班頭站到蘆席中央,兩腿分開,兩膝稍稍彎曲。那身板結實的婦人用右腳踩上他的膝蓋,稍一用力,便靈巧地站在了他的肩膀上。班頭髮聲喊了一句,那姑娘也立了上去,她一隻腳踩在班頭的左肩上,一隻手抓住婦人的胳膊,另外一隻手和一條腿向外平伸,懸在半空。幾乎與此同時,男孩也踩上了班頭的右肩做了個相同的動作。就在這三人雀屏大開般搖搖晃晃地立在半空之際,那穿著褪色長衫的灰鬍子老人猛地敲出了一串急促的鼓點,猶如駿馬馳過草原,又如春雷滾過荒野。叫好聲,不絕於耳。
男孩、婦人和那姑娘的面孔離馬榮和喬泰不足十尺。喬泰興奮地對馬榮耳語道:「看,那婦人的身段多美啊!長得也惹人疼!」
「我更喜歡那姑娘!」馬榮熱切地回應道。
「年紀太小了!那婦人有三十多歲吧,正是知冷知熱的好年紀,最是風情萬種!」鼓聲已止,婦人和她的一雙兒女從班頭的肩頭跳了下來,四人優雅地施了個禮。那姑娘拿起一隻木碗,繞著看客收起銅子兒來。馬榮從袖裡摸出一把銅板,「嘩啦」一聲扔了下去。姑娘敏捷地接住了,回了他一個甜蜜的微笑。
「真是把錢朝水裡扔啊!」喬泰譏諷地嘲弄道。
「此乃投石問路也!」馬榮自命不凡地咧嘴回了一句,「接下去是什麼節目?」
男孩站在蘆席中間,兩手背在身後,抬起下巴。灰鬍子老人又敲響了鑼鼓,班頭捋起衣袖,露出右臂,拿起木架上層的長劍,手一揚,但見寒光一閃,劍如閃電一般深深刺進了男孩的胸膛。鮮血噴涌而出,他的父親又一用力,把劍拔了出來,男孩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人群中發出了一片驚恐的叫聲。
「這喚作『死而復生』,我以前見過。」馬榮說道,「天曉得他們怎麼搗的鬼,那劍看上去跟真的一樣。」他直起身子,轉了個身,拿起酒杯。
一片迷惑不解的竊竊私語聲嗡嗡而起,突然響起了一聲女人痛苦的尖叫。喬泰一直密切地注視著雜耍場,這時一躍而起,叫道:「兄弟,這不是把戲,是實實在在的謀殺!快跟我來!」
兩人衝下樓梯跑出酒樓。他們用胳膊肘撞開紛亂的人群,擠到蘆席邊。男孩面朝上躺著,胸前鮮血淋漓。他的母親跪在旁邊,撫摩著那張一動不動的小小面孔,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班頭和他的女兒都驚呆了,兩人緊緊地盯著那具慘不忍睹的小小屍體,面色慘白。班頭手中仍拿著那把滴著鮮血的長劍。
馬榮一把奪下長劍,怒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那班頭從痴獃中驚醒,迷迷糊糊地看著馬榮,張口結舌地答道:「不該是這把劍啊!」
「馬老爺,我來說說是怎麼回事吧!」米商勞二郎開口說道,「是個意外!」
一個身材矮壯的男子走上前來,他是城西的里正。喬泰令他用蘆席把屍體捲起來,送到縣衙交由仵作檢驗。里正輕輕地攙扶起哀痛的母親,喬泰對馬榮說道:「咱倆把這些人帶回酒館,把這事解決掉!」
馬榮點頭同意。他把劍夾在腋下,對米商說道:「勞掌柜,你也來吧。還有,讓灰鬍子老人帶上另一把劍,也一起來。」他抬頭尋找那個與勞二郎搭話的高大潑皮,卻已不見他的蹤跡。
一行人上了魚狗齋二樓。馬榮讓兩個女子和灰鬍子老人在角落的桌子邊坐下。他拿起那把酒壺,給眾人斟上酒,指望酒精可以讓他們鎮定下來。然後他轉向米商,令他說說端詳。他知道這米商愛逛戲院,流浪藝人的表演他也場場不漏。
此刻,他那張長著黑須的臉上又是蒼白,又是哀戚。他正了正黑方帽,怯生生地說道:「馬老爺,您也知道,這包信是戲班的班頭,端的是文武雙全。」他頓了頓,手在面前一揮,從桌上拿起老樂師放在那裡的第二把劍。「您大概也見識過這些劍上的把戲,」他接著說道,「劍刃中空,內放豬血,劍頭幾寸暗藏機關,刺到物體時,劍頭會滑入劍刃內,就像真的刺入了肌膚里,再加上豬血四濺,真的可以說是以假亂真。拔出劍后,劍頭又會恢復原狀,那是因為裡面藏了一根彈簧的緣故。老爺可以自己看看!」
馬榮從他手中接過長劍。他注意到劍頭圓鈍,其下幾寸有一圈淺淺的溝槽。他轉身向木地板刺去,只見劍頭滑進劍身,鮮血噴涌而出。王氏尖叫起來,包信忙用手臂摟住了她的肩膀。那姑娘卻坐著沒動,僵硬得像尊石像。灰鬍子老人揪著自己蓬亂的鬍鬚,恨恨地嘟囔著。
「兄弟,這一手可不漂亮!」喬泰大叫道。
「我總要證實一下吧?」馬榮有些後悔地說道。他舉起另一隻手裡的那把真劍,仔仔細細地掂量了一下兩把劍的分量。「分量差不多,」他自言自語道,「樣子也一樣,危險啊!」
「假劍本來是放在木架最上層的格子里,」勞二郎說道,「真劍放在它下面。寶兒那孩子挨了一劍后,應該一躍而起,接下來他的父親就拿真劍舞弄一番。」
包信站起身,走到馬榮身邊,沙啞著聲音問道:「是誰換的劍?」馬榮噘起嘴巴,無言以對。包信抓住他的肩膀,喊道:「是誰,我問你?」
馬榮輕輕地掰開了他的手指,把他按在椅上。「急什麼,咱哥倆馬上就把這人揪出來。」他又問包信:「你確信劍沒有放錯嗎?」
「千真萬確!這個把戲我們演過一百次、一千次!」
馬榮沖著樓下大喊著上酒。他一揮手,讓喬泰和勞二郎跟著他走到窗前的桌子旁。三人落座后,他對勞二郎耳語道:「我和這位兄弟就是從這扇窗向外望的。我們二人看見你和一個高個子潑皮立在竹箱和劍架旁邊,還有何人在你們身邊?」
「我真不知道!」勞二郎皺起眉頭,答道,「那個高個子潑皮本來已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寶兒翻筋斗時,他突然開口向我要錢。我一口回絕,他就開始威脅我,我叫他滾開,後來……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
「他是誰?」喬泰問道。
「我從未見過他。包信可能認識此人。」
喬泰站起身,問那班戲子是否認得此人,包信、王氏和嬋娟都搖了搖頭,但那老樂師卻哼哧哼哧地喘著氣,說道:「老爺,小老兒認識他!他每天晚上都到老君祠看戲,卻只給一個銅子!他是個無業流民,叫胡大魁。」
「你還看見其他人在劍架旁邊嗎?」
「小老兒的一雙眼睛都盯著戲台,哪有工夫看別人?」老人憤憤地答道,「我只注意到了勞掌柜和胡大魁那小子,因為他們倆小老兒碰巧都認識。可周圍圍了許多人,密密麻麻的,我哪裡顧得上管他們啊?」
「我猜你也顧不上,」喬泰對灰鬍子老人的話並無懷疑,「但也不能把這群人都抓起來。」他又轉向包信,說道:「站在蘆席附近的人有沒有你認識的?」
「小人在此地並無相識,」包信說道,「小人的戲班子到過武義和金華,卻是頭一次到浦陽。在這裡小人只認識勞掌柜。小人到老君祠察看搭台的場院時,他過來跟小人攀談,還幫著小人跑前跑后地張羅。」
喬泰點了點頭。包信那張坦誠、智慧的面孔不禁使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他迴轉身對勞二郎說道:「你把這班戲子帶回住處,告訴他們縣令大人今夜回府,他回來后即刻便會過問此案。叫他們明日到衙門聽審,就說這無非是公門的規矩。縣令大人退堂后便可領回寶兒的屍身,以便下葬。」
「喬爺,准小人也去聽審吧。包班頭為人厚道,他家遭此不幸,小人願盡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勞二郎說道。
「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馬榮譏諷地說道,「你可是個重要的人證啊。」
他和喬泰站起身,勸這悲戚的一家節哀順變。勞二郎把眾人帶走後,這哥倆又在靠窗的桌旁坐了下來,二人悶悶地幹了杯中的酒。馬榮一邊倒酒一邊說道:「別再出亂子了,你我二人今晚便向狄大人稟明此事。大海撈針一般,到哪裡去找這兇犯。我說,怕是連狄大人也要撓頭哩!」
他憂心忡忡地看了自己的夥伴一眼,喬泰卻沒接腔,只是懶洋洋地望著店小二提著一盞大油燈走上樓來。一俟店小二下了樓,喬泰就「砰」的一聲把酒杯朝桌上一放,惡狠狠地罵道:「混賬王八蛋!騙著人家的老子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還當著做娘的面!你懂吧?咱們要把這混賬抓起來,就是現在,就在這裡!」
「小弟沒意見,」馬榮慢吞吞地說道,「但兇殺案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咱倆插上一手的話,我拿不準狄大人會怎麼想。要知道,一招走錯,滿盤皆輸!」
「狄大人平日怎麼教咱們,咱們就怎麼做唄。我看壞不了什麼事。」
馬榮點了點頭,連珠炮似的說道:「就這麼著,小弟跟著大哥走了。祝咱哥倆手到擒來,馬到成功!」他一口氣幹了杯中的酒,咧嘴一笑,接著說道:「這也是個機會,顯顯咱哥倆英雄了得!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當著咱們的面,嘴巴就跟吃了糖一樣甜,背過身去就變了一副嘴臉,笑話你我二人是一對莽夫,只有一身力氣,沒有半點謀略。」
「這話不差,」喬泰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他們沒說錯,畢竟,你我都不是讀書人。就為這,我做夢也不敢想破一樁讀書人犯下的案子。但眼下這案子就像是專為咱們準備的,牽連的人都是咱倆這一類的。」
「那還等什麼,動手干吧!」馬榮吼道。他把兩隻酒杯都倒滿了酒。
「狄大人斷案時,總是念叨著動機、時機,」喬泰擺開了架勢,說道,「咱倆手裡這件案子,動機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小寶兒不可能有仇家,兇手定是恨透了包信,必欲除之而後快。」
「大哥說得對。既然包信是第一次來浦陽,那最近數日同他和戲班子接觸最多的人就是殺人疑兇。」
「也可能是包信遇見了過去的仇家。」喬泰反駁道。
「要是那樣的話他早就告訴咱們了。」馬榮說道。他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說道,「大哥,說不定是有人要害那孩子。這種年齡的孩子有時會出人意料地跑到某個地方,因此,可能看見或聽見了不該知道的事情。有人想封住他的嘴巴,那個耍劍的把戲正是天賜良機。」
「有道理!」喬泰贊同地說道,「老天爺,這也可能,那也可能,怎麼有這麼多可能啊!」他喝了口酒,馬上皺起了眉頭放下杯子,說道:「這酒里有一股怪味道!」聽上去吃驚不小。
「這酒就是咱倆剛才喝的酒,我也覺得不大對勁!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吧,喬大哥,人逢喜事,酒不醉人人自醉,但遭不幸,借酒澆愁愁更愁!」
「怪不得狄大人總是喝茶呢!」喬泰愁眉苦臉地看著酒壺,然後一把抓起它放到了桌子底下。他抱著胳膊說道,「至於時機嘛,勞二郎和胡大魁都站在架子旁邊,兩人都有機會換劍,可是動機是什麼呢?」
馬榮擦了擦下巴,想了片刻,答道:「胡大魁的動機,我倒是能想出一個,或者兩個來。就是包信的妻子和女兒。天啊!連我都想和那兩個美人兒親近親近哩!想想他們表演的疊羅漢吧!可能胡大魁看中了其中一個或者兩個,他都想要,而包信呢,卻讓他把爪子拿開,這下可把胡大魁惹惱了,於是起了殺心。」
「有道理。胡大魁若是個下三爛的流氓,就會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來報復包信,伺機害死其子張寶兒。那勞二郎有何企圖呢?」
「與他無關!那勞二郎是個道學先生,古板拘泥,就是偷吃幾口葷腥,也會引人耳目地專找窯子里的姑娘,才不敢大著膽子去找女戲子鬼混呢!」
「我也覺得胡大魁的嫌疑最大,」喬泰說道,「我現在就去找他,摸摸他的底細,然後再去找勞掌柜,這樣才叫考慮周全。兄弟,你最好到老君祠去,再打探一下情況。要是咱們的狄大人在的話,准想把包信家幾百年前的陳年往事都刨出來。」
「好,我會讓那兩個女人吐出真話來的。在小弟看來,對付她們就如捏麵糰一般容易!」他敏捷地一躍而起。
「恐怕不是你想得那般容易,」喬泰一面起身,一面嘲諷地說道,「記住,這兩個女人是戲子!要是惹惱了她們,她們會像小野貓一樣抓得你遍體鱗傷!好啦,回頭衙門見吧。」
喬泰徑自向城東的小酒樓走去。乞丐團伙的頭目申八就在這裡,享受著城中眾乞兒的跪拜。
污穢不堪的酒館里只坐了一個男人。他那巨人般的身軀斜躺在太師椅上,呼嚕打得震天響。一雙桅杆般的長臂交疊著放在肚皮上,那肚子與彌勒佛祖的大肚可有一比,破舊的衣衫根本遮不住它。
喬泰抓起他,一陣猛搖。巨人身軀一震,醒了過來。他怨恨地瞪了喬泰一眼,惡狠狠地說道:「你會把一個睡夢中的糟老頭子嚇死的!不過,坐下來吧,讓我聽聽你有何貴幹。」
「我有急事。老兄認不認識一個叫胡大魁的潑皮?」
申八慢慢地搖了搖他碩大的頭顱。「不認識,」他若有所思地說道,「老漢不認識此人。」
喬泰注意到老花子的眼睛里透出一絲狡詐。他不耐煩地說道:「你可能沒見過他,但肯定聽說過。放老實點,你這頭肥豬!有人在老君祠的場院里見過他。」
「不要罵我!」申八的面孔痛苦得抽搐起來。帶著對往事的迷戀,他喃喃地說道,「啊!老君祠的場院,我舊日的宮殿!兄弟啊,那過去的好風光,無憂無慮,歡歌笑語!看看我,現在淪落到了什麼田地,丐幫團頭,為公事所累,日夜憂心忡忡!我——」
「讓你累著了的是你的那個大肚子,」喬泰打斷了他的訴苦聲,「快說!到哪裡才能找到胡大魁?」
「哦,」申八逆來順受地說道,「既然你一定要逼迫老朽……我聽說有個自稱胡泰的人經常在東城門旁邊的一家小酒館里出沒,就是從東城門向北數第五家。你聽著,這只是道聽途說,我——」
「在下感激不盡!」話音未落,喬泰已沖了出去。
在街上他把帽子塞進袖筒里,又把頭髮揉得亂七八糟。沒走多遠,他便來到東城牆下,只見靠牆搭著一間老木屋。他掃視了一眼四周漆黑、荒涼的景色,便掀開帘子,鑽了進去。
屋裡點著一盞油燈,煙霧騰騰,廉價的劣酒和刺鼻的油煙味熏人慾嘔。站在搖搖晃晃的櫃檯后賣酒的是個兩眼昏花的老人,三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站在櫃檯前。胡大魁的高個子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喬泰站到了胡大魁的身邊。三人毫不在意地望了他一眼,顯然並不認識他這個官老爺。他要了一杯酒,遞過來的是一隻豁了邊的破碗。他喝了一口,立刻「呸」的一聲吐到地上,對著胡大魁吼道:「馬尿!人窮到一個銅板都沒有的份上,連酒都會變味!」
胡大魁聞言咧嘴一笑,笑容映亮了他棕色的臉龐。喬泰想,此人看上去雖是魯莽無賴,卻也不乏討人喜歡的地方。他接著說道:「你知道哪裡能找到有油水的活計吧?」
「不,不知道。問我可是問錯人了,兄弟!這幾天我也撞見了鬼,一直走霉運。七天前在武義,我本來可以從道上劫到兩車大米,只要把兩個車把式打昏就成。謀劃得滴水不漏,就挑那密林深處的偏僻小道下手,可運氣不好,到口的鴨子都飛了。」
「可能是你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了!」喬泰笑道。
「閉嘴!聽著,是這麼回事。我剛把一個車把式打倒,一個小鬼頭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像傻瓜一樣問我:『你打他幹嗎?』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說話聲,趕忙一頭鑽進樹叢中躲了起來。我從樹縫裡向外張望,看見一班跑碼頭的戲子坐在歪歪扭扭的大車上,另一個車把式便把這事告訴了這班戲子,還說我已經腳底抹油,溜了。後來,這夥人就一塊走了,大米也一塊走了!」
「是見鬼了!」喬泰認同地說道,「恐怕你的壞運氣還沒完呢。昨天我在街上看見一個戲班在賣藝,裡面有個小鬼頭在翻筋斗。要是這小鬼頭就是你七天前撞見的那個,你可要當心啊,他會認出你來的。」
「已經認出我了!而且又一次撞破了我的好事!那天,我正和他姊姊待在一起。第二次!你見過比這更壞的運道嗎?可這小鬼自己的運道也不好,他一命歸西了。」
喬泰緊了緊腰帶。說到底,這案子沒什麼曲折。他和氣地說道:「胡大魁,你的運道真是不好!我是縣衙的公人,走,隨我回去見官!」
胡大魁不乾不淨地叫罵起來,又沖著另外兩人吼道:「你們聽見他說的話了,這個官府的走狗!把這公人打成肉醬!」
兩個流民慢慢地搖了搖頭。年紀大些的說道:「兄弟,這地方不是你待的,自己的賬自己結吧!」
「見你的鬼去吧!」他又轉向喬泰,說道,「你,出來,咱們一決雌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兩人來到外面,擺出一副比試拳腳的架勢。這情形讓一個在黑暗的小衚衕里溜達的乞丐嚇得飛也似的逃走了。
胡大魁一記「金蛇出洞」,向喬泰的下巴猛擊過來,喬泰敏捷地側身躲過,回了一記「倒撞金鐘」,用肘部向胡大魁的面孔撞去。胡大魁頭一低,躲過此招,伸出兩條長臂抱住了喬泰的腰部。喬泰意識到這傢伙身高與自己差不多,體重卻比自己重得多,與他近身肉搏,倒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此刻這傢伙正拚命想把他扳倒在地。不一會兒,兩人都已累得氣喘吁吁,但喬泰頗通四兩撥千斤之道。他從胡大魁的長臂下脫身而出,後退一步,一拳擊中他左眼邊。胡大魁甩了甩腦袋,又吼叫著沖了上來。
喬泰有意漏出幾處破綻,胡大魁卻硬不上當,他使了一招「偷天換日」,打向喬泰的小腹。喬泰要是避讓不及的話,就會被擊倒在地。喬泰裝出一副被拳風掃中的樣子,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胡大魁又使出一記「餓虎撲食」,向喬泰的下巴打去,想把喬泰徹底打翻。喬泰兩手一夾,把他的拳頭夾在掌心,然後迅速繞到他背後,一招「倒拔垂楊柳」把他扔了出去。忽地一聲慘叫,原來是潑皮的肩膀脫了臼;又聽見一記悶雷般的聲響,原來是他倒地時頭部撞到了一塊石頭上。胡大魁就此沒了聲響。
喬泰折回酒館,讓沽酒的老頭給他找來了一條繩子,又讓他叫里正帶人過來。
喬泰把胡大魁的兩條腿緊緊地捆在了一起,然後蹲在旁邊守著。里正帶來了一副草草扎就的擔架,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胡大魁放在擔架上抬進了縣衙。喬泰命獄卒把胡大魁關進牢里,又命仵作把他弄醒,再把他脫臼的地方接起來。
處理完畢,喬泰踱進文案館。他左思右想,總覺得有一處令人費解,或許這案子一點也不簡單。
與此同時,馬榮也從魚狗齋回到了縣衙。他沐浴完畢,換上了一件乾淨漂亮的長袍,便向老君祠晃蕩而去。
用竹竿支起的戲台下已聚集了一群民眾,兩隻大紅的紙燈籠照得台上猶如白晝。戲已開場了,看來包信並不想因為兒子之死而取消演出。兩張圓桌摞在一起,權當皇帝的御座。他和妻女都穿著五彩斑斕的戲服站在「御座」前,王氏正伴著嘶啞的胡琴聲咿咿呀呀地唱著。
馬榮走到戲台一角,見那灰鬍子老人正搖頭晃腦地拉著一把只剩兩根弦的胡琴,一面還用右腳敲打著一隻銅鈸。馬榮耐心地等在一旁,直到灰鬍子老人放下胡琴,換了一對響板時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笑著問道:「到哪裡去找兩位妹子?」
老頭子向身後的梯子揚了揚下巴,發狠似的敲打起手中的響板來。
馬榮爬上梯子,走進與戲台隔著一面竹簾的後台。這裡除了一張上面散亂地扔著些胭脂香粉的廉價梳妝台外,就只有一隻矮凳。
看客們直著喉嚨叫起好來,看來戲已收場了。骯髒的藍布帘子一挑,嬋娟走了進來。
她身穿湖綠色衣裙,裙上鑲著銅片,閃閃發亮;頭上戴著珠冠,冠上插滿了五顏六色的紙花,兩條油亮烏黑的髮辮從鬢角垂下。從這身打扮來看,演的是位公主。她雖塗著厚厚的鉛粉,幾乎分辨不出五官,但在馬榮眼中仍是楚楚動人。她飛快地瞟了馬榮一眼,便坐在了矮凳上。她湊近鏡子,細細觀察了一下描過的眉毛,懶懶地問道:「有什麼消息嗎?」
「在下來此並無要事!」馬榮春風滿面地說道,「只是想跟姐姐這般美艷的姑娘說幾句話!」
她轉過頭,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以為這樣就可以占我便宜的話,」她尖叫道,「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我只是想跟你談談你的爹娘!」嬋娟潑來一盆冷水,馬榮措手不及。
「爹娘?你是說我娘吧!哦,只要有錢,她跟誰都可以上床,連個拉皮條的都不要!」
她猛地用手捂住臉,埋頭痛哭了起來。馬榮小心翼翼地挨近她,拍了拍她的背,說道:「莫要哭了!你家兄弟慘遭不幸,自然——」
「他才不是我弟弟呢!」她打斷了他的話,「這樣的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我娘是個婊子,我爹是個傻子,就知道一味地寵她。你知道我現在演的是誰嗎?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我爹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我娘是母儀四方的皇后!這玩笑開得不錯吧?」她氣惱得搖著頭,又慌忙抓起粉撲往臉上補妝。稍稍平靜了一些,她接著說道:「想想看,我娘半年前把這小崽子帶回來,青天白日的,忽地一下鑽出個這麼大的孩子。她輕描淡寫地跟我爹說,八年前,她不慎失了身,這些年來一直是那個弄髒她身子的男人在照看孩子,後來那男人說沒辦法再養下去了。我爹就收留了這孩子,他總這樣……」她咬著嘴唇。
「依你看來,」馬榮問道,「今天是誰設下毒計陷害你爹?比方說,他是不是在這裡碰到了以前的仇家?」
「大爺怎麼這麼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腳?」她不客氣地說道,「也可能是我爹一時糊塗,是不是?你知道,那兩把劍看起來一模一樣,不然的話,這戲也沒辦法演了。」
「可你爹一口咬定有人做了手腳。」馬榮說道。
她猛地一跺腳,嚷道:「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我恨透了!謝天謝地,我快要熬出頭了。我盼啊盼,總算有個體面人願意給我爹一大筆彩禮,娶我做妾。」
「你是不知道,做妾的日子也不一定好過。」
「我不會一直做妾的,大哥!他妻子生了重病,大夫說她熬不過一年。」
「哪個兒郎有如此艷福?」
她猶豫了半晌,答道:「既然你是衙門裡的公人,告訴你也無妨。可你千萬不要聲張,好不好?就是那開米店的勞二郎。他最近買賣不太順手,所以要等到拿得出像樣的彩禮時才向我爹求親。他歲數是比我大一些,人又有些古板,可我對那些浮浪子弟厭倦了,看到他們我就噁心。他們只想跟你睡覺,睡過了,就兩腳一蹬,跑到別家去了!」
「你是怎麼認識勞二郎的?」
「就在來浦陽的那天,他幫我爹租下了這塊場子。他對我一見傾心,他……」她下面的話淹沒在了一片震耳欲聾的喝彩聲里。嬋娟跳下了矮凳,整了整衣裙,匆匆忙忙地說道,「我得上台了!大爺好走!」
她消失在了布簾之後。
馬榮發現老友獨坐在毫無人跡的文案館里。聽到腳步聲,喬泰抬起頭說道:「兄弟,看來這案子已經破了!我抓住了一個疑兇,現正關押在大牢里。」
「好啊!」馬榮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聽喬泰敘述了一番今夜的歷險,然後把自己和嬋娟會面的情況也講述了一遍。「根據你我探得的情況,」他總結道,「這嬋娟一面跟忠心耿耿的勞二郎暗通款曲,一面又忙裡偷閒地與胡大魁盡了一夕之歡。依我看來,只是一時高興,逢場作戲而已。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方才我忘了告訴你,」喬泰慢悠悠地答道,「胡大魁不想束手就擒,我只好跟他比試了一番拳腳。這小子出拳乾淨利落,幾乎沒什麼破綻可尋。我想得出他在盛怒之下會扭斷張寶兒的脖子,因為他窺視到了他和嬋娟的好事,卻想不通他會做出換劍這般卑鄙下流的勾當。不,兄弟,這可不是他的為人,我告訴你!」
「有些人可以有好幾種個性,而且是在同一時間。」馬榮聳了聳肩,說道,「走,去看看那雜種怎麼樣了。」
二人起身離座,來到大堂后的大牢里。喬泰命獄卒把書吏叫來,他既能在審訊時充當人證,又可以記錄當時的情形。
牢房又小又黑,胡大魁坐在牢房裡的一張竹榻上,手腳都用鐵鏈綁在了牆上。喬泰舉起蠟燭,胡大魁抬頭望見是他,便吼叫道:「我雖恥於言敗,但你那招『倒拔垂楊柳』使得確實漂亮!」
「不勞你費心叫好!你攔路搶劫,還不給我從頭至尾地招來!」
「有什麼不敢招的!你對我除了罵,就是打。我只不過打倒了一個車夫,那米袋子我碰都沒碰。」
「那兩車米你打算怎麼脫手?」馬榮好奇地問道,「不騙過米行的話,這麼多米怎麼賣得出去。」
「賣?」胡大魁咧嘴一笑,答道,「我只要把米袋子往河裡一扔就成了,全都扔光!」看見喬、馬二人驚得目瞪口呆,他補充道:「那些米都發霉了。賣米的人要把它偷回去,這樣,損失就由米行來賠。既然這事被我搞砸了,米也就如期送到了,那米商只好把到手的錢再退回去。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不管怎麼說,我因為這事惹了麻煩,那傢伙還是應該給我一兩銀子。可我去找他要錢的時候,他卻捂緊腰包,一文不給。」
「此人是誰?」喬泰問道。
「就是貴縣的一個米商,叫勞二郎。」
喬泰困惑地看了馬榮一眼。馬榮問道:「你怎麼會認識他?你不是住在武義嗎?」
「我們倆可是老朋友嘍!我認識他好多年了,他每過一段日子就會到武義來一趟。這傢伙是只老狐狸,時刻想著耍點鬼花招。他雖小氣,卻在武義養了一房外室,偏偏這外室跟我的相好是閨中密友,這樣我就認識他了。有些人的口味很怪,我喜歡年輕的,勞二郎卻喜歡半老徐娘。我的相好告訴我,他還跟這半老徐娘生了一個兒子,也許她八年前是個美人吧,鬼才知道!」
「說到相好,」馬榮說道,「你是怎麼把嬋娟弄到手的?」
「不費吹灰之力!那晚他們第一次登台唱戲,我湊巧看到了她,對她一見鍾情。當晚我就試探著跟她搭訕了幾句,第二天又去了,就這樣慢慢地熟悉起來,可一直沒有弄到手!昨天晚上我又去勾搭她,當時我正等著勞二郎送銀子來,閑得無聊。戲散場時,已是更深夜靜,她看上去很累,脾氣不小,像長了刺一樣扎人。我求她陪我玩玩,她卻答應了:『好吧。可你得賣力點,因為這是我最後一次跟別的男人上床了!』於是我們溜進場子里的一個僻靜角落,那裡有一處空房。我們倆正要行那魚水之歡時,突然張寶兒冒了出來,來找他姊姊。我叫他滾開,他倒是乖乖地跑了,我卻敗下陣來。不知道是受了驚擾,還是缺乏練習,反正是草草收兵了。那姑娘就像一朵紅玫瑰,看著美艷動人,採到手卻成了紙花一朵,或者更糟,簡直就是一攤蚊子血。兩位也是個中老手,這道理不會不知。不過采這朵花沒費我半個銅子兒,也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我看見你在街上和勞二郎爭執。」喬泰說道,「你們二人離那劍架很近,你有沒有看見誰擺弄過那兩把劍?」
胡大魁蹙起眉頭頭想了一會兒,搖頭答道:「大爺,我既要留意不讓勞二郎那雜種溜掉,又不能忘情於兩位美人的妙影。張寶兒翻跟頭之前,嬋娟就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前面,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捏捏她的屁股。可是她沉著臉,冷若冰霜,我只好去和她娘親近,她娘正好過來挪動竹箱。沒想到她娘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這麼一分神,險些讓勞二郎溜走。我連忙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拖了回來,他還差點被箱子絆了個嘴啃泥。誰都有機會把架子上那兩把劍調換一下。」
「也有你的份!」馬榮冷冷地說道。
只聽見「嘩啦」一聲,胡大魁跳起身欲向馬榮撲去,卻被鐵鏈牢牢地鎖住了。他頹然地坐在地上,發出了一聲痛苦地號叫。「所以你來抓我了,狗雜種!」他叫道,「想把這罪名安在我頭上,啊?奸詐小人……」他又望著喬泰大喊大叫道:「老爺,你可不能冤枉無辜啊!小人對天起誓,我從沒殺過人。沒錯,我是打傷過人,可也就是打傷而已。殺一個小孩,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
「再好好想想!」馬榮大喝一聲,說道,「就是你不招,我們也有辦法查個水落石出!」
「見你的鬼去吧!」胡大魁叫道。
回到文案館里,馬榮和喬泰在後牆一張大書案邊並肩坐下,書吏坐在他們對面,手邊點著一支蠟燭。兄弟二人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白紙,蘸飽了墨汁,靜候他們倆開口。半晌,馬榮只得說道:「對,小弟同意大哥的分析,這案子可能不是胡大魁犯下的。可這雜種也脫不了干係。就因為他在裡面攪和,這案子才亂得像團麻。」
喬泰悶悶不樂地點著頭,說道:「勞二郎看上去像個君子,骨子裡卻是個卑鄙小人,色中餓鬼。他先在武義養個外室,現在又向嬋娟姑娘伸出了魔爪。雖說嬋娟不是什麼貞潔烈女,可也稱得上是一朵水靈靈的鮮花。他要是向張寶兒下了毒手,或竟遷怒於包信,真是天理難容。我們遲早要把他投進大牢的。至於胡大魁的口供,狄大人會跟他核實的。」
「為何不讓班頭把包信一家還有那灰鬍子老人一道拘來此地?這樣的話,一干人證俱在,也省得狄大人再去提人。明日一早,他升堂之後就能立即過問此事,早日了結此案。」
「好主意。」
馬榮吩咐完班頭,回來時,老書吏已做好了筆錄。他對喬、馬二人大聲宣讀了一番后!二人點頭認可。喬泰說道:「老人家,既然你筆杆子耍得這麼熟練,不如再替我們二人草擬一份呈子!」書吏順從地抽出一張白紙。馬榮斜靠在太師椅上,把帽子向腦後一推,開始口述此案經過。他從魚狗齋目睹血案開始講起,喬泰也把抓捕胡大魁的經過陳述了一遍。這活兒甚是累人,因為他們知道狄公雖不喜冗長的敘述,卻要求細節必須點滴不漏。等到二人終於陳述完畢時,已是汗流滿面。
二人見到狄公時已是子夜時分。狄公走進文案館里,尚未來得及更衣,仍穿著外出時的褐色長袍。他風塵僕僕,憂形於色,三人忙跳起身來施禮。狄公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下轎時,班頭稟報我說有兩人被你們當作疑兇關在牢中,還有四個人證被拘押在此!」
「大人,是這麼回事,」馬榮小心翼翼地回道,「有個男童被人殺了,手段極為卑鄙下流。我和喬大哥稍稍查了查,經過都寫在這紙上了。開始——」
「到我的書齋去!」狄公硬生生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帶上所有文案!」
他命書吏把一大壺茶送到書齋,然後走出了文案館,兩個侍衛連忙跟在他身後。
狄公在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坐下,說道:「武義之行頗為順利。潘大人雷厲風行,與之共事甚為愉快。因為還有些後事未了,洪亮與陶干要到後日方可回衙。」說完,他喝了口熱茶,往椅背上一靠,翻看起文案來。
馬榮和喬泰在書案前的矮凳上坐下,他們的脊梁骨挺得發僵,喉嚨也渴得冒煙,可這一切都被他們拋在了腦後。二人眼巴巴地看著狄公,心裡便如打翻了十五個吊桶般七上八下的。
狄公先是皺緊了兩道濃眉,但讀著讀著,眉頭便慢慢地舒展開來。看完最後一頁,他又回過頭重讀了幾個章節,又命二人逐字重複了其中一些對話。他把文案向書案上一扔,直起了身子,一絲微笑慢慢地從他嘴角蕩漾開來。他說道:「可喜可賀!兩位公人老爺當記大功一件。你們不負本縣厚望,將日常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今又不需本縣吩咐,獨立辦案,可見長進了。此二人當抓,絕對當抓。」
兩位侍衛大喜過望,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馬榮一把抓起茶壺,利索地給自己和喬泰倒了杯茶。
「現在,」狄公接著說道,「來看看我們目前的形勢。首先,並無充足的證據證明此案系預謀殺人。一來,包信行事匆忙,因為演罷雜耍,他還要趕回老君祠唱戲;二來,當時天已昏黑,很有可能他在大意之下將真劍置於劍架上層。不錯,他聲稱有人在劍上做了手腳,但也有可能是害怕遭到官府的申斥,責他失於檢點,連累兒子丟了性命。在這些浪跡四方的江湖藝人眼裡,官府便如虎狼一般,令他們心懷畏懼。」狄公頓了頓,捋著美髯說道:「從你們收集的這些與本案有關的細節來看,涉案的幾人中有一些出於不同的原因,可能會將真假兩劍調換位置。包信也是其中之一。」
「包信為什麼要殺那孩子呢?」馬榮叫了起來。
「為了報復他那不貞的妻子和她的姦夫——米商勞二郎。」兩位侍衛嚇了一跳,剛想問個究竟,狄公卻把手一揚,讓他們且慢發問。他繼續說道,「勞二郎在武義的外室為他生了一房兒子,也就是王氏那來歷不明的八歲男童!二位對此不會有異議吧?勞二郎性喜看戲,據我想來,他與王氏相識在武義,當時戲班正在當地演戲。孩子出生后,兩人將他寄養在幽會之所——老嫗家中。八年後,王氏決定領回寶兒,這就意味著她不得不向夫君坦白往日的不忠。嬋娟說她父親對此泰然處之,然則貌似泰然,實則心懷怨恨。今天,他看見勞二郎就站在劍架旁邊,便心生一計,既可藉機報復不忠的妻子,又可除去姦夫淫婦之子,還能讓勞二郎身受牢獄之災,可謂一箭三雕。而勞二郎也大有嫌疑。」
馬榮和喬泰再次吃了一驚,狄公卻再次把手一揚,他們倆只好把滿腹的問題又咽了回去。狄公接著說道:「勞二郎既有下手的機會,又熟知梨園的各類機關,正好可以利用機關安排下手的機會。他動機不少,首先,可能是害怕被敲詐。勞二郎殷勤相助他們搭戲台,大概想與王氏重溫舊夢,但包氏夫婦乘機勒索,寶兒便是勞二郎在武義養外室的證據。他將兩劍上下一換,不僅毀掉了這個證據,也堵住了包信的嘴。他甚至可以威脅包信說,你因嫉生恨,將姦夫的兒子一劍刺死。
「接下來,我們看看王氏。其女嬋娟的一席話使馬榮相信,王氏輕薄放蕩,人盡可夫,形如娼妓。這種女人最是陰晴不定,心思難以捉摸。她看到曾與自己有過雲雨之歡的勞二郎已將愛意移到女兒的身上,便將寶兒殺死,以報復勞二郎的薄情。但是,對於嬋娟的這番話,我們也不可太過相信。她稱母親為婊子,父親為獃子,詆毀爹娘,並無一絲猶豫,自己卻在與勞二郎訂結終身的前夜和一個遊民交歡,恬不知恥。我等必須查明,嬋娟是否知道勞二郎曾與其母親有過私情。」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兩名侍衛說道,「要知道,我只是將各種可能一一羅列。只有對案中人的愛恨糾纏再多做一些了解,才能離真相更進一步。」
狄公又拿起文案,一頁一頁地翻閱起來,還不時停下來細細琢磨。最後他放下文案,深思著說道:「我等必須記住,這些浪跡天涯的梨園子弟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登上戲台,他們儼然是前朝的英雄俊傑,烈女佳人;下了戲台,卻成了一貧如洗的卑微賤民,每日所得僅能勉強糊口而已。天上人間,兩種生活,焉能不扭曲他們的性格。」
狄公默然無語。他喝了口茶,然後撫弄著長須,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
「大人也認為胡大魁是清白的嗎?」喬泰問道。
「不,至少目前不是。胡大魁敢作敢當,頗受二位青睞,此乃事實。從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你們對他的判斷應無偏差。話雖如此,但對這些居無定所的強徒,倒不能按常人之心加以揣度。胡大魁四處宣揚他和嬋娟的事情正是因為嬋娟的索然無味,才使他感到一敗塗地。此外,他還提到了張寶兒的驚擾。但事實可能是胡大魁自己出了岔子,或許他害怕從此難振雄風,便因恐懼而使他對寶兒恨之入骨。在獄中,他對兩位前來審問他的官差滔滔不絕地談論起自己的風流韻事,在我看來,真乃咄咄怪事,這使我疑心他只能靠談論它來減輕這種恐懼。由於胡大魁曾與老樂師交談過數次,對那玩雜耍的機關也會有所了解。但另一方面,這種夸夸其談也可能只是一種炫耀。」狄公站起身,快速地補充道,「現在本縣要見識一下這幾位與案件有牽扯之人。此地太小了,容不下這麼多人。傳我的話,讓班頭將一干人證帶至大廳,再讓錄事帶兩位書吏到場,這樣,審訊的始末便可妥善記錄在案了。你們二人在此料理,本縣沐浴后即刻前來。」
大廳寬敞明亮,壁上掛著燭燈,當中的書案上放著兩根巨大的銀制燭台,映得滿室燦然生輝。書案前放著一排椅子,其中坐著包信、其妻王氏、其女嬋娟和年邁的樂師。胡大魁站在左邊,勞二郎站在右邊,身旁各有兩名衙役。錄事和兩個書吏則圍坐在一張較小的圓桌旁。梨園子弟和獄中囚犯彼此互不照面,各人都直勾勾地瞪著前方,房中如死一般的寂靜。
猛然間,雙扇大門被班頭推開了。狄公步入廳內,身後跟隨著馬榮、喬泰。只見狄公身穿樸素的深灰色長衫,頭戴黑弁帽。房中眾人忙立起身深施一禮。狄公走向書案,在精雕細刻的檀木太師椅上穩穩坐下,兩名侍衛分立在書案兩側。
狄公抬眼掃視了一下兩名犯人:鐵青著臉的胡大魁和衣冠整潔的勞二郎。他暗暗點頭,心想兩名侍衛果然沒有說錯。他又看了看三個梨園子弟,依然不發一言。這三人都面色蒼白,神情疲倦。再過片刻,他就要在他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念及此,惻隱之心不禁萌生。他嘆息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緩緩地說道:「在訊問這兩名犯人之前,本縣想知道,你們與這死去的男孩都有什麼樣的血肉親緣。」他直視著王氏,說道:「包王氏,據本縣所知,寶兒是你與姦夫所生,可有此事?」
「有,大人。」她答道,聽上去似已心力交瘁。
「你為何時隔八年才將他領回?」
「一來,小婦人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丈夫;二來,這孩子的親爹曾答應把他撫養成人。大人,曾有一時小婦人自以為愛上了那個男人,為了他,我拋下丈夫,離家出走了一年多。他對小婦人說他家那黃臉婆已病入膏肓,等她一死就娶我過門。可是小婦人後來才認清了他的真面目,從此斬斷情絲,不再同他往來。小婦人再見到他時已是六年之後。那時戲班正在長安演戲。他想跟小婦人重續舊緣,被小婦人一口回絕了。他便說,既如此,我為何還要替你養那孩子。小婦人只得把這段孽情向小婦人的夫君和盤托出。」她深情地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接著說道,「他是那樣體貼溫存,沒有責怪過小婦人一句。他說戲班正需要一個男孩,他會把他培養成一個優秀的雜耍高手。他正是這樣做的!我們是戲子,人家從不正眼看我們,大人,可我和夫君以演戲為榮。我家夫君將這孩子視如己出,他……」她咬了咬抽搐的下唇。
安靜了片刻,狄公問道:「你有沒有告訴過你的丈夫誰是你的情郎?」
「沒有,大人。雖說他待我猶如禽獸,小婦人卻看不出有何理由要敗壞他的名聲。就是現在,也是這樣想的。我家夫君也從未向我問起過。」
「本縣明白了。」狄公說道。王氏一番直言不諱的陳述頓使案情柳暗花明。兇手和兇手的動機已是一目了然。正如馬榮一開始就料到的,兇手殺人是為了滅口。但此後,在案情日益明朗之際,他卻把這點丟到了腦後。狄公捻弄著上唇的鬍鬚,懊惱地想著,儘管他知道是誰調換的寶劍,可恨拿不出絲毫證據來證明他的罪行。若是今天放過他,則良機難再,後悔遲矣,必須趁兇手細想包夫人那番話之前就讓他招供,就是現在,就在這裡。想到此處,他喝令班頭道:「帶勞二郎!」
勞掌柜被帶到了書案前。狄公厲聲斥道:「勞二郎,在浦陽,你苦心經營,把自己裝扮成童叟無欺的商賈、潔身自好的君子;而在武義,你卻欺行霸市,私養外室。你的斑斑劣跡,盡在本縣掌握之中。你到底做了何種惡事,胡大魁會替你一一道來。以本縣之意,你倒是從實招來得好!快講,八年前與包王氏勾搭成奸的人是不是你?」
「是小人,」勞二郎顫抖著聲音,答道,「求大人——」
嬋娟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鳴。她站起身,握緊雙拳,瞪著勞二郎,大睜的兩眼似要噴出火來。勞二郎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囁嚅著雙唇不知所云。突聽嬋娟狂叫一聲,喊道:「你這個骯髒小人!我真是糊塗,蒙蔽了雙眼,竟會聽信你的鬼話!老天爺啊,你罰我下地獄吧!你對我娘也耍了這套把戲,啊!我真傻,怕那小鬼頭會告訴你我和胡大魁私下相會的事,就把那把真劍放在了上面!我還要殺你呢,你——」
勞二郎體如篩糠,抖成一團。嬋娟揚起細長的十指,向勞二郎撲去。兩名衙役急忙上前扭住了她的雙臂,她連踢帶叫,活像一隻野貓。狄公長嘆一聲,望著衙役把她押了下去。
她的雙親不相信似的望著她,隨後做娘的失聲痛哭起來。
狄公在桌上敲了敲指節,說道:「明日本縣要在大堂之上審問包氏嬋娟,聽其將作案始末細細供來。至於你,勞二郎,本縣要嚴厲追究你以往的劣跡,不把你關個十年八載決不罷休。胡大魁,本縣判你刺配北疆,在軍中服苦役一年。你所值幾何,到彼處一試便知。再者,日後還可望編入軍中,做個正經兵卒。」
他轉向班頭,補充道:「把這兩名犯人押回大牢。」
王氏已止住了哭泣,此刻她低垂眼帘,一動不動,獃獃地坐著。包信焦慮地望著她,一張喜怒分明的臉上,皺紋又加深了幾分。
狄公默然無語,靜默地望著這對夫婦。過了一陣,他柔聲說道:「艱難時世,命運多舛。你們的女兒忍受不了這份困苦,讓本應是天真爛漫的姑娘,卻有了蛇蠍一般的心腸。這意味著一天之內,你們接連失去了兩個子女。但歲月流逝,終將醫治你們的創傷。你們二人尚在中年,伉儷情深,對這梨園行當又至愛不渝。這雙重眷戀,必將是你們終生的支柱。未來的歲月看似漆黑一片,但是記住,最黑暗的時刻過後,便是明亮的日光。」
聽罷,二人站起身,深施一禮,相攜離去。
胡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