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25章 逆鱗(1)
「我是一條沒人養的魚……游向孤獨的大海里……」音樂里虛弱的女聲在呱噪,在寢室安靜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煩躁,林夢穎蜷縮在單薄的被子里。
「夢穎?夢穎。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歌詞和現實在互相交錯,林夢穎微微睜開略帶浮腫的眼皮。
「夢穎,我要回家去了,宿舍裡面就剩你一個人,自己注意安全啊。」同寢室的趙佳臨走前看了看躺在床上臉色不好,蒼白中透著一股黑氣的林夢穎欲言又止,最後她格外擔心的抿了抿嘴,扭頭離開。
林夢穎嘆了口氣,不再裝睡。對床的女孩早就高高興興回家了,以至於連自己養在小水罐里的魚都忘記帶走,此刻彩色的小魚平靜地仰躺在水面上,身體僵直,修長的魚鰭支離破碎,似是塊破抹布絞成的,顯然已經死了。
「沒人養的魚,只有死路一條嗎?」林夢穎喃喃自語,周圍安靜的快要落到時光外面。
離開家上大學以後,父母給的生活費嚴重不足,她把全部的課餘時間都用來打工,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外加營養不良使她瘦的驚人,伸出手來,爪指如刀。而父母寧願花兩萬塊錢給那個小小的幼兒學英語,好叫他不輸在起跑線上,也不願多花一分錢供她吃飯。對於這些,林夢穎沒告訴任何人,傷心不是用來展覽給別人看的東西。
經過站立十個小時的顛簸,便宜票價的火車上連口水都沒有,林夢穎的舌頭幹得像是條擱淺數日的鯨魚,嘴裡散發出一股乾燥的金屬氣息,越是使勁咽口水令人厭惡的感覺就越強烈。她認命地提起握在手中因為沉重而像魚鰭刺手的行李箱,扛著個人物品,一路緩行而回。走到半路,下起冷冷的小雨,她在漫天漫地的灰色雨幕中,朝那個曾經叫家的地方走去。
到家門口,半開的門縫裡透出一點橘黃色的光,那光又暖又香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看見的溫暖火爐。林夢穎的心升騰起暖意,跌跌撞撞地跑進去,屋子裡的暖氣撲面而來,幾乎要融化她心中的堅冰。
推開門一瞬間的尷尬,好似掌心裡貼著一塊凍過的魚鱗,她聽到自己的濕衣服滴下水,面對著一身名牌童裝的弟弟,林夢穎彷彿一個突然闖進門的乞討者。
母親抬起頭來看看她,說:「回來了。」
林夢穎「嗯」了一聲,打算自己動手把行李搬進原來住的卧室。弟弟卻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才半年不見的姐姐,小臉憋得通紅,最後憋出一句話來;「這是我的房間!不給別人住。」隨後,轉身跑回卧房,「呯」的一聲把門緊緊地關上。
父親頭也沒抬,說:「反正你住幾天就回學校去,睡沙發也是一樣。」
心入墜冰窖,這就是以後要面對的生活?
草草地咽下晚飯,林夢穎想找母親談談,未料剛一開口就被母親打斷: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你知道我們多麼辛苦的賺錢,你還給我們添麻煩。你要我們怎麼對你,你才滿意?你十八歲已經成年,養你到這麼大已經可以了,還想要怎麼樣?」
「弟弟這麼小,身為姐姐的你都不知道讓著他?我們沒有像隔壁人家那樣讓你照顧弟弟,已經很不錯了?從來不指望你幫什麼忙……」
聽著母親的話,林夢穎完全愣住了,窗外在下雨,她的心更是下起了滂沱大雨。她的心在尖叫,想找個地方躲雨,可怎麼都跑不出頭頂那片可憎的積雨雲。母親的嘴還在一張一合的指責她,可林夢穎全然聽不到了,亦或是她的心已經聾掉了。淚水湧上眼眶,所有的一切在她的視界里扭曲變形。
過完年後,父母上街和弟弟買東西,林夢穎也要跟去。
當時車流如鯽,林夢穎聽到身後一個比貓叫大不了多少聲音傳來,她整個人都僵住了。弟弟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臉色灰白。
被人流衝散的父母哭嚎著從遠處衝來撲到弟弟面前。弟弟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張了張嘴,就像自己曾經養過的金魚在水裡拚命地一張一合卻吐不出一個字。最終,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林夢穎像看幻燈片一樣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對他放聲哭號,看著他們把他送進醫院。也看著他被推出搶救室。父母圍著醫生哭罵的時候,林夢穎看到護士用一塊白布慢慢蓋住弟弟小小的身體,白布單剛好拉到弟弟的頭部,準備蓋下去的那一瞬間,她看到已經死去的弟弟居然咧嘴一笑,慘白的臉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像極了自己。
自弟弟身亡后,父親就把那間卧室反鎖,用他們的話來說裡面充滿了悲傷的回憶、林夢穎和他們更加冷漠疏離。作為整個家唯一不悲傷的人,他們總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她。不過,林夢穎對此非常的失望和難過,她想重獲父母的愛,哪怕一點點也好。
終於熬到父母喪假結束回去工作,林夢穎獨自在家。她倍感輕鬆,走上陽台晒晒冬日裡奢侈久違的陽光。附近墨綠色的老樓不再是過去眼中直挺挺的死魚般立在那裡,鱗片上長滿了苔蘚,而是重新煥發綠色生機。陽光直射到林夢穎的臉上,使她的面容透明而閃耀。陽光明媚讓她有種錯覺,在不同的空間里交錯過往的片段,童年與現在幻滅重生。
十四歲前的她是養在水族館里熱帶彩鰭魚,十四歲的以後她是用瓦片盛在淺水裡苦苦掙扎的半死魚。
她的家境算是中產,父母都是獨生子女,祖輩尚健在。以前,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她輕而易舉的就得到了他們全部的愛。小時候的自己以公主般的姿態揮霍著他們的疼惜。母親總為她的胡鬧收尾,不論她灑在地上的是巧克力飲料還是她最昂貴的面霜。
而十四歲的某個下午,她放學回家,發現母親正在準備男孩子的小衣服,她望著母親的背影,天真得問:「媽媽,你怎麼胖了這麼多?」她的母親還若無其事的叫她別管這麼多。一直到幾個月後她才明白,所有人,疼愛她的所有人都欺騙了她,沒人告訴她,她的父母因為「雙獨」而獲准生二胎。
林夢穎遙想過去,仰頭看著碧宇藍寧的穹頂,微微的風中吹來一張淺藍色的紙片,她拈了起來,漫不經心地瞥一眼,那是張巴掌大紙片,上面的字是小孩子用油畫棒寫成的,字跡稚嫩,內容夾著漢字和拼音:
「我duo在家裡。」
林夢穎白皙的臉立馬覆上一層石灰色,整個人像被點了穴道,僵立在原地。
那字跡她在熟悉不過,是他的字。她曾無數次看見母親極度耐心的教他一筆一劃的寫下一個又一個拼音與漢字。
看著紙片上弟弟的字跡林夢穎分外驚悚,「我duo在家裡。」
他躲在家裡,他居然還能躲在家裡!
天上又洋洋洒洒飄下各色紙片,她不顧危險把頭探出陽台,看到紙片紛紛從頂樓落下。
林夢穎嘴裡絲絲倒吸涼氣,猛拉開家門沖向頂樓,可頂樓的大門掛著一把沉重的大鎖,鎖上布滿灰塵很久都沒有人動過。她拚命拉響緊鎖的大門。
等她從樓頂跑回陽台,看到方才飄入樓下的花壇的紙片已經全部不見。一切都像是自己的一場幻覺,只不過林夢穎的手裡還捏著那張淺藍色的紙片。
等到晚上父母下班回家,林夢穎咬緊牙關什麼都沒說。永遠都不要指望這世上有人能和你感同身受,幾年來被傷害、輕視、折磨、摧殘,這些東西只放在心裡便好,說出去了,也只會被鄙夷。
白日的驚恐與害怕到了夜晚會被無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