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後來的事》(12)
十一
最近,他比從前更喜歡誠太郎了。因為他覺得跟外人聊天就像跟一層人皮講話,令他難以忍受。不過,當他反躬自省一番之後卻又發現,自己才是人類當中最令人無法忍受的類型呢。或許,這就是長期沉浸在生存競爭中得到的懲罰吧?一想到這兒,他還真是高興不起來。
誠太郎最近對踩大球十分熱衷。這完全是因為代助上次帶他去淺草的奧山(2)看錶演才受到的影響。誠太郎這種專心投入某種活動的特質,主要是繼承了嫂嫂的性格,但他也是哥哥的孩子,除了專心投入之外,也擁有一種不受任何拘束的傲然。每次跟誠太郎聊天,代助都能感受到他的靈魂毫無拘束地奔向自己,這讓代助非常愉快,因為在現實生活里,代助的精神總是處於一種晝夜緊繃的狀態,令他十分痛苦。
今年春天,誠太郎就要進中學了。之後,身體會立刻抽高,再過一兩年,聲音也會發生改變。然後呢,他會長成什麼樣?這是誰也無法回答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誠太郎終究會為了活得像個人類,而被人類厭惡,這種命運遲早也會降臨在誠太郎身上。到了那時,誠太郎大概就能安分地穿上平凡的服裝,像個乞丐似的混跡在人潮當中躑躅乞討吧。
代助一路朝外城河走來。他記得不久前,對面的河堤還開滿了杜鵑,紅白兩色的花叢與青綠的底色交織成美麗的圖案,現在早已不見蹤跡,只剩下長滿野草的陡峻斜坡,還有沿途排向遠方的幾十棵大松樹。艷陽高掛空中,天氣十分晴朗,代助原想搭電車回老家一趟,因為回家之後可以跟嫂嫂笑鬧一番,還可以跟誠太郎玩一會兒,但他現在又突然不想去了。代助決定一邊欣賞路旁的松樹一邊沿著城河往前走,直到自己走不動為止。
他走到新建的城河關卡前,只見無數電車正在面前來往穿梭,看得眼花繚亂。他決定橫越城河,再從招魂社(3)旁那條大路轉往番町。然而,正當他在路上左彎右拐,忙著趕路時,突然又覺得自己這樣漫無目的地遊盪,實在非常愚蠢。因為他一向認為,只有賤民才會為了某種目的而拚命趕路。不過代助現在卻又覺得,似乎還是有目的的賤民比自己更偉大。真是的!這時他發現倦怠感又找上門來了,便決定打道回府。剛走到神樂坂附近,忽然聽到一家商店的大型唱機正在播放音樂。那種飽含金屬刺激的樂聲震得他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代助剛踏進家門,立刻又聽到門野趁主人不在家,正直著嗓門大唱琵琶曲(4)。幸好門野很快就聽到主人的腳步聲,立即住了嘴。
「哎喲,您回來得好快呀。」門野口中嚷著,一面趕到玄關迎接。代助沒說話,只把帽子隨手一掛,便從迴廊走進書房,還特地把紙門關得緊緊的。緊跟在主人身後的門野倒了一杯茶端上來。
「門要關上嗎?您不熱嗎?」門野問。代助從袖管里掏出手帕正在擦拭額頭的汗水,嘴裡卻命令道:「把門關緊!」門野露出訝異的表情,拉上紙門走出房間。代助獨坐在黑暗的房間里發獃,一坐就是十幾分鐘。代助的皮膚很好,總是散發著人人稱羨的光澤,他全身都是柔嫩的肌肉,是勞動階層者身上看不到的。在健康方面,代助一直很幸運,幾乎從他出生到現在,從沒生過什麼大病。因為他比任何人都重視自己的健康,而且始終認為,必須擁有這種身體,人生才有意義。事實上,代助的頭腦也跟他的肉體一樣健全,只是腦袋裡整天都被一堆理論攪和得苦不堪言。除此之外,有時他還覺得腦袋裡好像掛著一個層層堆起的巨大箭靶。特別是從今天一早開始,這種感覺特彆強烈。每當陷入這種狀況,也就是代助思考「我為何降生到世上來」的時刻。到現在為止,代助已在這個大哉問的面前思考過無數遍。之所以深思的理由,一方面只是單純地出於哲學上的好奇,另一方面也因腦中塞滿了色彩過於繽紛的塵世帶來的焦慮,此外,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像今天這種倦怠感所造成的結果。每當代助開始思考這個大哉問,最終總是得出相同的結論。但這個結論並未解決問題,反而應該說,他的結論總是否定了問題本身。因為根據代助的想法,人不是為了某種目的才生到世上來,而應該反過來,人是在出生之後,才開始擁有某種目的。如果從某人出生時,就把某種客觀目的強加在他身上,這種做法等於從某人誕生的那一刻起,剝奪他生而為人的自由。也因此,他認為人生在世的目的,必須由誕生到世上來的這個人親自去尋找。然而,即使是由他自己尋找,卻也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因為追尋自我存在的目的,等於向社會大眾公開自己以往走過的人生道路。
代助即是以這種思想基礎為出發點,將自己的行為視為人生目的。譬如他因為想走路而走路,走路就是他的目的。又譬如他因為想思考而思考,於是思考即是他的目的。如果走路或思考不是為了行為本身,而是為了其他目的,這種活動就是墮落的行為,同樣,不是以行為本身為目的的行為,全都是墮落。換句話說,把自己所有的行為當成工具用來謀求利益,這等於在摧毀自我存在的目的。
因此到現在為止,每當代助腦中生出願望或慾望時,他會把達成目標視為自己存在的目的。即使是兩種互相抵觸的願望或慾望同時在心底糾纏,他也視為自己存在的目的,並將這種現象解釋成一種矛盾對目的造成的損失。說得更直接一點,代助不論做什麼,總是把一般所謂毫無目的的行為當成自己的目的。而他心裡也認為,若從誠實這個角度來看,自己這種做法是最符合道德標準的。
代助盡最大努力貫徹這種做法,有時甚至在執行過程中,早已被他拋到腦後的問題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他會開始思考「我現在究竟為什麼這麼做」之類的疑問。舉個最好的例子,譬如他在番町散步時,有時就忍不住自問:「為什麼我一直在這兒走來走去?」
每當心裡冒出這種疑問時,代助便很明白,這是因為自己體內活力不夠,缺少勇氣與興緻貫徹自己希冀的行動。每次活動才進行了一半,他就開始懷疑這種行動的意義。代助把這種現象稱之為倦怠感,同時他也深信,倦怠感出現時,自己的邏輯思考就會混亂。譬如他做某件事情才做了一半,就會突然冒出「為何要做」之類本末倒置的疑問,他認為造成這種現象的唯一理由,就是倦怠感。
現在,他把自己關在門窗緊閉的房間里,一邊用手壓頭,一邊又來回搖晃腦袋。對這種古今大思想家已經反覆思考了無數遍的無聊問題,他可不想浪費自己的腦力。所以這類疑問突然閃現在眼前時,代助總是暗叫一聲「又來了」,然後馬上從腦中揮出疑問。而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實在太欠缺生活能力了,所以無法鼓起興緻將活動本身當成目的執行。現在面對這種疑問,他只能孤獨地佇立在荒野里,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代助向來期待自己高尚的生活欲能夠獲得滿足,同時也希望自己的道義欲能在某種程度上獲得滿足。他知道這兩種慾望的強度升高到某種水平時,便會迸出火花,面臨決鬥。所以他盡量忍耐,努力降低自己的生活欲。譬如他的居室只是一間很普通的日式房間,室內沒有什麼特別的裝飾,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牆上連一個心愛的鏡框都沒掛。若想在這房間里找些吸引視線的美麗色彩,就只有那些並排陳列在書架上的外文書了。而現在,他正獃獃地坐在這堆書海當中。半晌,他想,為了讓我沉睡的意識醒來,應該先整理一下周圍這些物品。他一面思索,一面轉眼打量起屋裡,看了一會兒,又開始獃獃地望著牆壁。想了半天,他得出最後的結論:「要想擺脫這種無聊的生活,只有一個辦法。」想到這兒,他低聲對自己說:「還是得去找三千代。」
代助很後悔剛才到那種無聊的地方去散步,他打算重新出門,到平岡家附近瞧瞧,誰知就在這時,寺尾卻從森川町來找他。只見寺尾頭戴一頂嶄新的草帽,身上套一件雅緻的薄外套,不住地用手擦著紅通通的臉孔,嚷道:「好熱呀!熱死了!」
「這時候跑來找我,有什麼事呀?」代助冷冷地問道。他跟寺尾交往到現在,向來都是用這種語氣跟寺尾說話。
「現在這時間正適合拜訪朋友,不是嗎?你又在睡午覺了吧。沒工作的人就是懶散。你究竟為什麼生到這世上來呀?」說著,寺尾抓起草帽不斷朝著自己胸前扇風。其實眼下這季節的天氣還不算太熱,寺尾的動作看起來頗像在討好代助。
「為什麼生下來?關你什麼事呀。別的不說,先說說你來做什麼。大概又要說什麼『只要混過這十幾天』吧?我告訴你,要是來找我借錢的話,免談!」代助毫不客氣地不待對方開口就先拒絕了他。
「你這傢伙真不懂禮貌。」寺尾萬分無奈地答道,但是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很在意。其實對寺尾來說,剛才代助說的那番話根本算不上什麼失禮。代助默默地凝視寺尾的臉孔,他覺得與其看著這張臉,還不如凝視空虛的牆壁更能給自己帶來數倍的感動。
寺尾從懷裡掏出一本髒兮兮的小冊子,書頁只是暫時用一個夾子夾著。
「我得把這東西翻譯出來。」寺尾說。代助依然沉默著。
「別因為你自己不愁衣食,就擺出這副沒精打採的表情呀。拜託你幫我譯得更清楚一點。這工作可是關係到我的生死呢。」說著,寺尾用那本小冊子在椅子角上使勁敲了兩下。
「什麼時候要?」代助問。寺尾把書頁嘩啦嘩啦地翻了一遍,很乾脆地答道:「有兩個星期的時間。」說完,又解釋道,「沒辦法。無論如何也得在那之前完稿,否則就得餓肚子了。」
「你可真是氣勢逼人哪!」代助調侃道。
「所以我特地從本鄉趕來了嘛。我說呀,你不肯借錢沒關係……如果肯借的話,當然更好……比借錢更重要的是,我有幾個地方不明白,想跟你討論一下。」
「好麻煩哪。我今天腦袋不行,沒法做這些啦。你就隨便翻譯一下,沒關係吧?反正稿費是按頁計酬的,對吧?」
「再怎麼說,我也不能那麼不負責任地隨便翻譯吧?要是以後被人指出其中錯誤的話,可就麻煩了。」
「我也沒辦法呀。」代助依然是一副不愛搭理的模樣。
「喂!」寺尾說,「我可不是開玩笑,像你這樣成天遊手好閒的人,偶爾也可以干點這種工作呀,否則你會無聊得要命吧?哦,我若想找那種滿腹經綸的人物,也不會大老遠跑到你這兒來。不過呀,那些人跟你不同,大家都忙得要命呢。」寺尾對代助的態度倒是不以為意。代助心中明白,今天不是跟寺尾大吵一架,就是答應他的請託。若依著自己的脾氣,大可好好譏笑對方一番,但他現在不想發脾氣。
「那就讓我盡量少花點腦筋吧。」代助先向寺尾聲明,接著才把書里做了記號的部分檢查一遍。他連故事的概要都沒有勇氣多問,寺尾想向他討教的段落里,也有很多意味不明的句子。
「哎呀!多謝了。」說完,寺尾把整疊書稿覆在桌上。
「還沒弄清的部分,怎麼辦?」代助問。
「總有辦法的……反正不管問誰,都弄不清吧。更重要的是時間不夠了。沒辦法!」寺尾說,顯然他從頭到尾就覺得生活費比誤譯更重要。
寺尾的難題解決之後,他又跟平日一樣,開始跟代助大談文學。奇怪的是,每當他聊起文學,就變得熱情洋溢,跟他談論自己的譯作時完全不一樣。代助覺得當代文學家公開發表的創作當中,肯定有很多急就章的作品,也跟寺尾的翻譯一樣。一想到寺尾這種矛盾的表現,代助就覺得好笑,但又懶得啰唆,就沒說出口。
這天多虧了寺尾,代助總算沒到平岡家去。晚餐時,丸善書店送來一個包裹。代助放下筷子,打開一看,原來是很久以前向國外訂購的兩三本原版新書,便夾著書走進書房。昏暗中,他輪番拿起那些書,隨意翻了幾頁,瀏覽一番,沒發現吸引人的內容。等他拿起最後一本時,甚至連前面幾本的書名都不記得。反正以後再念吧。代助一面想一面起身,把那幾本書疊起來放在書架上。他從迴廊向外望去,美麗的天空正在逐漸轉暗,鄰家的梧桐樹影越來越濃,一輪朦朧的月兒早已爬上天幕。
這時,門野端著一盞大型油燈走進來。藍色燈罩上的縐綢被縫成許多縱向的褶皺。門野將油燈放在桌上后,又從迴廊走出去,臨去前,他對代助說:「該是螢火蟲出來活動的季節啦。」
「還沒到時候吧?」代助露出意外的表情說。
「是嗎?」門野以平日慣用的語氣答道,接著又一本正經地說,「螢火蟲這東西,從前可受歡迎了。最近的文人好像不太重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像螢火蟲啦、烏鴉啦,這些東西,現在都很少看到了。」
「對呀。真不知是怎麼回事。」代助裝出不解的神情,認真地答道。不料門野立刻介面說:「還是因為比不過電燈,就逐漸消失了吧。」說完,門野發出一陣「嘿嘿嘿」的笑聲做了幽默的結論,轉頭走回書生房去了。代助也跟在他身後朝玄關走去。門野回頭問道:「您又要出門嗎?出去走走挺不錯。我會幫您看著油燈的。阿姨剛才說肚子疼,已經睡下了,應該沒什麼大礙。您慢走哇。」出了家門,代助一路朝向江戶川走去。河水的顏色早已轉暗。代助原就打算到平岡家去,所以不像平日那樣沿著河邊走,而是直接橫越渡橋,登上了金剛寺坂(5)。
其實,自從上次見面之後,代助又跟三千代和平岡見過兩三次。一次是收到平岡寄來一封長信之後。在那封信里,平岡首先表達了謝意,感謝代助在自己回到東京后給予關照。接著,平岡告訴代助,回來之後,受到許多朋友和前輩的協助,令他感激不盡。最近,有位朋友正在鼎力周旋,邀他到某報社經濟部擔任主任記者。平岡表示,他對這個差事很有興趣,只因自己剛回到東京時,曾拜託代助幫忙,現在不跟代助交代一下,總覺得不妥,所以在信尾表達了想跟代助商談的意願。而代助雖曾受過平岡的拜託,想幫他在哥哥的公司里找個職位,卻把這事拖到現在,既沒給平岡回復,也沒有著手進行。現在看到這封信,代助覺得平岡是來向自己討迴音的。如果只寫一封信回絕平岡,不免顯得太過冷淡,因此第二天他就去找平岡,把哥哥這邊的各種情況說明了一下,並勸平岡還是放棄算了。當時,平岡對代助說:「我也猜到大致就是這種情況。」說完,還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望向三千代。
另一次見到平岡,是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之後。平岡在那張明信片上說,報社的事情終於談成了,哪天趁代助有空,很想跟代助整夜對飲。代助便趁散步的時候,繞到平岡家婉拒他的邀約。當時,平岡正倒在客廳中央睡覺,看到代助來了,他頻頻用手揉著血紅的眼睛解釋著,都是因為昨晚在什麼宴會喝太多了,才變成這樣。說完,他突然看著代助大聲嚷道:「不管怎麼說,一個男人還是得像你這樣的光棍,才能幹出一番事業。我現在若是獨身一人,不管是中國,還是美利堅國,都能去得了。可我卻有了妻室,太不方便了。」平岡說這話時,三千代正躲在隔壁房裡悄悄地做著家事。
代助第三次拜訪平岡時,他去報社上班了,不在家。代助原本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便坐在迴廊邊上跟三千代閑聊了大約半小時。
之後,代助總是盡量避免再往小石川的方向走。今晚還是那天之後第一次來到平岡家。代助一路朝著竹早町前進,穿過町內的街道,又走了兩三百米,來到一盞寫著「平岡」的門燈前停下腳步。他在木格門外喊了一聲,一名女傭手捧油燈走出來應門。原來平岡夫婦都不在家,代助也沒問他們到哪兒去了,立即轉身離開。他先搭電車到本鄉,再換車搭到神田。下車后,他走進一家啤酒屋,咕嚕咕嚕一連喝了好多杯啤酒。第二天醒來,代助依然覺得腦袋好像被兩個半徑不同的圓,從中央分成了兩半。每次遇到這種狀況,他就覺得腦袋像是由內側跟外側兩塊質地不同的片段拼起來。他試著把腦袋搖來晃去,企圖讓兩個不同的部分融合在一起。他又橫躺下來,頭髮才剛碰到枕頭,便立刻掄起右拳,在耳朵上連連敲了兩三下。
代助從不把這種大腦的異狀歸咎於酒精。他從小酒量就大,不管喝多少,也絕不會失態。每次喝酒之後,只要蒙頭酣睡一場,醒來就沒事了。很久以前,不知為了什麼事,代助曾跟哥哥比賽喝酒,兩人一下子喝掉了十三瓶日本酒,每瓶的容量大約有五百毫升。第二天,代助像沒事似的到學校去上學,哥哥卻一直嚷著頭痛,連續痛苦了兩天才好,哥哥最後把這種現象稱之為年齡的差異。不過昨晚獨飲的啤酒量跟那次比起來,簡直差遠了。代助一面敲著腦袋一面思索。所幸自己的腦袋就算被兩個圓分隔開來,還是不會影響大腦進行思考。有時他雖覺得不想動腦,卻仍有自信,只要自己稍做努力,大腦還是完全能夠承擔複雜的任務。眼前雖然腦袋有點異常,代助卻毫無悲觀的想法,因為他覺得這只是腦組織發生變化,並不會給精神方面帶來不好的影響。當初第一次經歷這種感覺時,代助的確是吃了一驚。等到第二次出現時,他反倒欣喜萬分,認為這是一種新奇的經驗。最近,這種經驗大都是在他精神或體力不濟的時候出現。代助猜想這是一種生活不夠充實的徵兆,這一點,令他感到很不愉快。代助從床上爬起來,又搖了幾下腦袋。早餐桌上,門野向代助報告他在早報看到的蛇鷹大戰新聞,但是代助沒理他。「又犯毛病了吧?」門野想著便走出起居室。
「阿姨,您不能這麼勞累呀!老師的餐具我會洗的,您快去休息吧。」門野走到後門口向老女傭勸道。代助這才想起老女傭生著病。他想,我也該去慰問一下吧,但馬上又覺得太麻煩,便打消了主意。
放下餐刀之後,代助端起紅茶走進書房,抬頭看一眼時鐘,已經九點多了,便喝著紅茶欣賞庭院。不一會兒,門野進來報告:「老家有人來接您了。」
代助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反問門野怎麼回事,卻只聽他扯出一堆什麼車夫之類的回答,代助只好一路搖晃著腦袋走向玄關。門口果然有個車夫,是在哥哥家拉車的阿勝。玄關前面停著一輛橡膠車輪的人力車,車夫看到代助,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
「阿勝,接我去幹嗎?」代助問。阿勝露出謙卑的表情說:「太太叫我拉車來接您。」
「有什麼緊急的事嗎?」阿勝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說是您到家之後就會明白……」他回答得很簡短,話還沒說完就沒聲音了。
代助返回室內,想喚來老女傭幫他準備和服,卻又覺得不該使喚腹痛的人,便自己動手拉出衣櫥的抽屜,一陣亂翻亂攪之後,匆忙換好衣服,坐上阿勝的車,出門去了。這天外面的風勢強勁。阿勝彎著身子向前跑,看起來非常辛苦。坐在車上的代助感到分成兩半的腦袋被風吹得呼嚕呼嚕地轉個不停。不過車輪卻一點聲音也沒有,轉動得十分美妙。代助覺得意識不清的自己好像正在半睡眠狀態下奔向宇宙,心情非常愉快。到達青山的老家時,代助的臉色跟剛起床時完全不同,顯得很有精神。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納悶著走進院里。半路上,順便往書生房偷窺了一眼,房裡只有直木和誠太郎,兩人把白糖撒在草莓上,正吃得高興呢。
「哦!在吃好東西哦。」代助說。直木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坐直身體,向代助行了一禮。誠太郎吃得嘴邊濕漉漉的。
「叔叔,你什麼時候才娶新娘啊?」誠太郎突然提出疑問。直木在一旁嘻嘻地笑著。代助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今天怎麼沒上學?一大早起來就吃什麼草莓。」他只好半開玩笑地責備道。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誠太郎露出認真的神情。
「哦?星期天嗎?」代助大吃一驚。直木看著代助那副表情,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代助也露出笑容走向客廳。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新換的榻榻米上頭放著一個紫檀雕花圓盤,幾個茶杯擺在盤裡,杯上燒制的花紋是京都淺井默語(6)筆下的圖案畫。寬敞的客廳看起來空蕩蕩的,清晨的綠意從庭院映入室內,四周顯得格外沉靜。戶外的大風好像也突然停息了。
代助穿過客廳,走到哥哥房間門口,隱約可見室內的人影。
「哦,來了!我說呀,還是帶他一起去吧。」哥哥一看到代助便對梅子說。代助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梅子這時轉過臉看著代助。
「阿代,你今天當然是有空的,對吧?」梅子問。
「是呀,嗯,有空啊。」代助答道。
「那你跟我一起去歌舞伎座吧。」聽到嫂嫂的話,代助腦中突然升起一種滑稽的感覺。但他今天卻鼓不起平日調侃嫂子的那種勇氣,同時也懶得開玩笑,所以不動聲色地朗聲說道:「哦,好哇。那就走吧。」
「你不是說過,還想再看一遍?」梅子反問代助。
「看一遍或兩遍,都沒問題。走吧。」代助看著梅子露出微笑。
「你可真悠閑哪。」梅子做出評語。聽了這話,代助心中更加感到滑稽。這時,哥哥借口還有事情要辦,立刻出門去了。據說他原本準備下午四點多辦完事之後,再到劇院跟嫂嫂會合。其實哥哥趕到之前,嫂嫂可以自己帶著縫子在那兒看錶演,但是梅子直嚷著「不要」,哥哥又向她建議:「那就帶直木去吧。」梅子說:「直木穿著那身深藍硬綢的和服,還圍著長長的裙褲,坐著看戲多不舒服。才不要呢。」最後,哥哥不得已只好叫車夫接代助。代助聽完哥哥解釋,心中覺得這理由有點不合邏輯,卻沒有說破,只答了一句「是嗎」。代助心想,應該是嫂嫂想找個人在中場休息時間陪她聊天吧。而且萬一有事,也好有個人可以使喚,才特地叫來自己的吧。
哥哥出門后,梅子和縫子花了很長時間打扮。代助則在一旁陪著兩人,耐心扮演她們的化妝師,還不時調侃一下兩人的化妝技術,害得縫子連連嚷著:「叔叔你好過分哦。」
代助的父親一早就出門了,所以不在家。但是父親究竟上哪兒去了,嫂嫂卻不清楚,代助也不想知道,他只覺得慶幸,還好父親不在。自從上次跟父親談話之後,代助只見過父親兩面,兩次都只談了十來分鐘,只要聽到話題逐漸拉入正事,代助便立刻站起來,很有禮貌地鞠躬告辭。嫂子站在鏡前,一面摁著夏季腰帶的邊緣,一面告訴代助:「父親對你的做法很生氣哦。他還抱怨說,最近代助太不穩重了,一看到我走進客廳,就忙著逃跑。」
「這下我可是信用掃地啦。」
代助說完,抓起嫂嫂和縫子的蝙蝠傘(7)領先走向玄關,門外已有三輛人力車在那兒等候。
代助因為怕風,頭上戴了一頂鴨舌帽。上路之後沒多久,風勢漸減,強烈的陽光從雲層間射向他們的頭頂。坐在前面兩輛車上的梅子和縫子撐起了洋傘。代助則不時伸出手掌,放在額前遮擋陽光。
話劇開演之後,嫂嫂和縫子都看得很投入,代助可能因為是第二次來看,而且這幾天腦袋的狀況不太好,根本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一種心情沉重造成的燥熱不斷向他襲來,他也不停地搖著手裡的團扇,把涼風從脖頸扇向腦袋。
中場休息時,縫子頻頻轉頭向代助提出一些奇妙的問題,譬如,某人為何用臉盆喝酒?和尚為何突然變成了將軍?大都是令人難以解答的問題。梅子每次聽到女兒提問,就在一旁嘻嘻地笑著。代助突然想起兩三天前,曾在報上看到一位文學家發表的劇評(8),文章里說,日本的劇本總是把故事內容寫得太飛躍,害得觀眾無法輕鬆欣賞。看到這篇文章時,代助站在演員的立場想:那些看不懂的觀眾,也不必演給他們看吧。當時他還對門野說,原本該向作者表達的不滿,卻轉移到演員身上,這就好比想要看懂近松(9)的作品,卻去聽越路(10)的凈琉璃一樣,簡直愚蠢無比。
門野當時跟平日一樣,也只答了一句:「是嗎?」
代助從小就養成觀賞日本傳統戲劇的習慣,當然,他也跟梅子一樣,只是一名單純的藝術鑒賞者,並把這種舞台藝術狹義地理解為「演員掌控演技的技藝」。所以看戲時他跟梅子聊得很起勁,兩人不時地相視點頭,還學著行家發表幾句評語,互相表示贊同。不過兩人都才欣賞了沒多久,就對台上的表演感到不耐煩。中場休息時,他們拿著望遠鏡,這兒瞧瞧,那兒看看,望遠鏡指向的目標,也就是藝伎聚集之處。而那些藝伎也正拿著望遠鏡朝代助他們這兒張望。
代助右邊的座位坐著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旁邊是他美麗的老婆,頭上梳著丸髻(11)。代助打量那女人的側面,覺得她跟附近那群藝伎有些相似。左邊連續幾個座位坐著四個男人,是一起來的,全都是博士。代助把他們每個人的臉孔都牢牢記在腦中。再靠左邊是個面積較寬敞的雙人包間,坐在裡面的那個男人年齡大約跟代助的哥哥差不多,身上穿著正式的全套洋服,臉上戴一副金邊眼鏡,看東西的時候,男人習慣翹起下巴仰著臉孔。代助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卻想不起究竟是何處。男人帶來一位年輕女伴,代助判斷這名女子還不到二十歲。她沒穿外套,包頭前方的鬢角梳得特別高聳。女人坐在位子上,幾乎一直把下巴緊貼領口。
代助覺得坐著很不舒服,好幾次從自己的座位站起來。起身之後,代助走到劇院後方的走廊,抬頭向那細長的天空仰望一番。他心裡期盼著,希望哥哥快點趕來,他想要立刻交還嫂嫂和縫子,趕回自己家去。代助也帶縫子到劇場外面逛了一陣,逛到最後,代助甚至還想,何不買點酒來喝呢?
哥哥一直到太陽快要下山時才趕到。「怎麼弄到這麼晚?」代助抱怨著。哥哥從腰帶里掏出金錶給他看,原來才六點多。哥哥跟平時一樣沉穩的表情向周圍打量了一圈。等到晚餐時間,哥哥起身向走廊走去,不料竟一去不回。代助一直等著,也不見哥哥回來,後來不經意地轉回頭,竟然看到哥哥站在旁邊的包廂里,正在跟那戴金邊眼鏡的男人說話,也向那年輕女子說了好些話,但女人只對他微微一笑,立刻又滿臉認真地把視線轉向舞台。代助本想向嫂嫂打聽那男人的姓名,卻又想到,哥哥只要到了人堆里,管他是誰,都能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不論世界多麼大,他都能把世界當成自己家,想到這兒,代助決定閉嘴,不再理會哥哥做些什麼。
不一會兒,另一幕戲結束了,哥哥回到自家的包廂入口對代助說:「你來一下。」說完,便領著代助朝那戴金邊眼鏡的男人的座位走去。「這是舍弟。」哥哥向那男人介紹完,又轉過來對代助說:「這位是神戶的高木先生。」戴金邊眼鏡的男人看了年輕女子一眼,轉臉對代助說:「這是我侄女。」女人優雅地行了禮。哥哥這時順便說道:「就是佐川先生的女兒。」代助一聽女人的名字,立刻在心底暗叫一聲:「中了他們的圈套啦。」但他表面上卻假裝不知,隨意跟大家閑聊起來。不一會兒,代助看到嫂嫂正在向自己招手。
過了五六分鐘,代助跟哥哥一起回到自己的座位。其實今天被介紹給佐川姑娘之前,代助原本打算等哥哥一來,自己就要逃回家去,但是現在卻走不了了。因為他覺得自己若是反應過於激烈,說不定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儘管覺得很不舒服,卻依舊耐著性子坐在位子上。哥哥似乎也對話劇毫無興趣,但他仍和平時一樣,表現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不停地吸著捲煙,彷彿正在用香煙熏蒸自己的滿頭黑髮。哥哥不時針對話劇發表感想,但也僅止於「縫子,這一幕很好看吧」之類的內容。梅子的表現卻跟平日截然不同,不管是高木先生也好,佐川姑娘也罷,她竟然隻字不提,既沒提出疑問,也沒發表意見。看到嫂子佯裝無事的那副模樣,代助反而覺得十分滑稽。嫂嫂以往也曾戲弄過他,但他從來都沒生過嫂子的氣,今天這齣戲如果放在平時,代助或許會把它視為排遣無聊的遊戲一笑了之。不,不僅如此,他若有心想要成家,大可利用眼前這齣戲,巧妙地當個喜劇演員,以滿足自己終生自我解嘲的願望。誰知嫂嫂現在竟和父兄聯手共謀,企圖把自己逼上死路。想到這兒,代助深感不能只覺得滑稽,而繼續袖手旁觀下去。但是進一步思考嫂嫂將會如何推展這件事之後,代助又不免有些膽怯。因為全家人裡面,就以嫂嫂對他成親這件事最感興趣。想到這兒,代助的心底潛藏著某種恐懼,如果嫂子在這個問題上跟他作對,他就不得不跟家人逐漸疏遠了。
話劇結束之後,時間已快要十一點。大家走齣劇院時,風早已停了。在這寂靜的夜晚,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四周只有幾盞電燈發出光亮。由於天色已晚,大家也就無暇再到茶屋閑聊。哥哥家已派了三輛人力車來接家人,代助卻忘了事先叫車。雖然嫂嫂讓他搭便車,代助卻嫌麻煩,決定在茶屋前面搭乘電車回家。到達數寄屋橋轉車時,代助站在黑漆漆的路邊等車,一位背著幼兒的母親跌跌撞撞地從遠處走來。這時,只見兩三輛電車從道路的對面駛過,代助這才看到自己跟軌道之間隔著一道很高的土堤,也看不出是泥土還是石頭堆起來的。他終於發現自己站錯等車的地點了。
「太太,您要搭電車的話,不能站在這兒,要到對面去。」代助對那女人說明,邁步往對面走去。女人向他道謝后,也跟著一起走向對面。黑暗中,代助兩手伸向前方,像在摸索似的小心探路,大約朝著左側的外城河方向走了三十米,終於看到車站的站牌柱。女人在這兒搭上開往神田橋的電車,代助則獨自搭上相反方向的電車往赤坂駛去。
坐進車廂后,代助十分睏倦,卻又睡不著。今晚大概很難入睡了,他一面隨著車身搖晃一面暗自思索。這種情形經常出現,儘管白天非常疲倦,一整天都倦怠無力,但是到了晚上,某種興奮又攪得他無法安然入眠。白天留在腦中的各種活動,這時又不分先後若隱若現地再度躍入眼帘。但記憶里的那些色彩與形狀,他卻無法具體描述。代助睡眼惺忪地坐在車裡想,回家之後,得喝點威士忌才能入睡。
面對腦中這堆不著邊際的幻影,代助忍不住想起了三千代。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三千代那兒找到了歸屬。但這片歸屬之地並沒有明確地呈現在自己眼前,而只是從心底感受到它的存在。也就是說,代助只是發現所有跟三千代有關的一切,都正好完全符合自己現在這種情緒的需求,譬如她的臉孔、模樣、談吐、夫妻關係、疾病、身份等。
第二天,代助收到一位住在但馬的朋友寄來的長信。這位朋友畢業后立刻返回家鄉,之後,就再也沒來過東京。當然,並不是他喜歡在山中定居,而是由於父母之命,才被迫留在鄉下生活。當初剛畢業時,朋友一天到晚寫信告訴代助,說他還要說服父親,讓他重新回到東京。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朋友啰里啰唆地不斷給代助來信,直到最近才好像放棄了,不在信里抱怨或發牢騷了。朋友家在當地是世家,家中的主要事業就是每年到祖先留下的山林里採伐木材。這次給代助的信里,朋友除了詳細描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外,還半開玩笑地特意吹噓寫道:「我在一個月前被大家推選為町長,現在已是年俸三百元的身價了。」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跟其他朋友做了一番對比,並寫道:「如果畢業后立刻去當中學教師,現在早已能拿這數字的三倍的薪水啦。」
這位朋友當初回到故鄉大約過了一年,就娶了京都某位資產家的女兒。當然,這樁婚姻是憑父母之命撮合的。婚後沒多久就生了孩子。關於他妻子的事情,除了結婚時提過幾句,之後,就再也不見他說起,但他似乎對孩子的成長過程很熱心,時常向代助報告些有趣的見聞。代助每次讀到這些,總是想象著朋友的生活里充滿了孩子帶來的滿足。想到這兒,他不免又冒出疑問,不知他有了孩子之後,對妻子的看法跟剛結婚時是否有所變化。
朋友經常寄些香魚乾、柿子干之類的土產給代助,代助通常也會寄些新的西洋文學書籍作為回禮。但這種禮尚往來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到了後來,對方甚至連「禮物收到了」的謝函也懶得再寄。代助曾特地寫信詢問禮物的下落,對方回信說:「多謝你寄來的書籍,本想讀完之後再向你道謝,誰知卻一拖就拖到現在。不瞞你說,那些書都還沒念呢。但老實說,與其說是沒時間念,倒不如說是不想念。說得更明白一點,就算是念了,也不知所云。」從那之後,代助不再寄書,改買些新式玩具寄給朋友。
念完了信,代助把信紙放回信封,同時深切體會到一項事實:這位從前跟自己懷著相同理念的朋友,現在已被完全相反的思想和行為所控制,而且全身散發出一種柴米油鹽的氣息。代助暗自兩相對照,細細體會著命運之弦在兩人身上奏出的音響。
站在理論家的角度來看,代助對朋友的婚姻是讚許的。因為住在山裡的人整天只能看到樹木、山谷,這種人遵照父母的安排,娶上一房妻室,當然能夠獲得皆大歡喜的成果。代助認為這是自然的通則,但他也因此斷定,任何形式的婚姻都會給都市人帶來不幸。因為都市只是一座人類展覽館而已。代助根據上述這段心路歷程,得出了這種結論。
代助是個懂得鑒別各類肉體美與精神美的男人。他認為,都市人都該去接觸各種類型的美,這是都市人的權利。但有些人雖然接觸各式各樣的美,卻從未產生感動,也沒有經歷過「今天欣賞甲,明天卻欣賞乙」,或是「今天喜歡乙,明天又喜歡丙」的那種心情轉換。對於這種人,代助認為他們缺乏感性,根本談不上鑒賞家。他覺得自己這種看法是無須爭辯的真理,也是他根據自身經驗得出的結論。若以這套真理作為出發點,則又能得出另一種結論:所有生活在都市裡的男女,每個人都在承受兩性間的誘惑,隨機應變地準備接受難以預料的變化。說得更明白一點,所有的已婚男女都不得不懷著所謂的「不忠的念頭」,不斷品味著過去帶來的不幸。在所有都市人當中,代助認為感受性最發達,跟異性接觸又最自由的代表人物,非藝伎莫屬。因為她們有些人,一輩子不知要換幾次情人呢。至於一般的都市人,雖然在程度上不如藝伎,其實跟藝伎又有什麼不同?所以對那些嘴裡嚷著「此生之愛,終生不渝」的人,代助認為他們可算是世上的頭號偽善者。
想到這兒,代助腦中不知為何浮起了三千代的身影。這時他有點懷疑,不知自己這套理論當中,是否忘了把哪種因素列入考慮。但他想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出那個因素究竟是什麼。所以根據這套理論,他認為自己對三千代的感情,只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然而,儘管代助的腦袋能夠承認這件事,他的心卻沒有勇氣表示贊同。
(2)淺草的奧山:指淺草公園北側觀音堂後方的地區。這裡聚集著許多專門表演遊藝、雜耍的演藝場,也是淺草娛樂區的代稱。
(3)招魂社:即現在的靖國神社。
(4)琵琶曲:一種以琵琶為伴奏的曲調。日俄戰爭后最流行的是薩摩琵琶曲和筑前琵琶曲。
(5)金剛寺坂:位於東京文京區的小山坡。因附近有金剛寺而得名。
(6)淺井默語(1856—1907):畫家,本名忠,先學日本畫,之後留學法國,改學西洋畫。
(7)蝙蝠傘:洋傘的代稱。洋傘剛從西洋傳入日本時,金屬骨架配上布制傘面撐開后,很像蝙蝠撐開翅膀狀,因而得名。
(8)劇評:夏目漱石於1909年5月與6月在《國民新聞》發表的劇評。
(9)近松:近松門左衛門(1653—1724),江戶中期有名的凈琉璃與歌舞伎作家,曾留下《心中天網島》《國姓爺合戰》等數目眾多的代表作。
(10)越路(1863—1917):二世竹本越路大夫,明治時代日本凈琉璃界最有名的演員。以聲音美妙、音節迴轉巧妙著稱。
(11)丸髻:從江戶時代至明治時代,日本已婚女性的代表性髮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