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第一百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第二十一章大唐狀頭的復仇方式

「來吧!就是這裡……就是這裡……我帶你來到命運的終點,毀滅的盡頭,眾生如蚍蜉,天道如輪輞,而這轅軛上套的便是天上神靈!碾碎他們……」

甬道中發出一聲低沉的誦念。

玄奘等人緊張地站在佛殿中,凝望著甬道。佛殿內昏暗蒼茫,星辰照耀,甬道的光亮中漸漸走出一條巨大的影子,行走之間,四足踩地響起沉悶的金木碰撞聲。旋即,一匹渾身浴血的蒼狼出現在甬道口,背上還插著一支箭矢。

奎木狼似乎耗盡了精氣,身形踉蹌,四周裹著淡淡的黑色煙霧。

「撲通」一聲,奎木狼撲倒在地,隨即掙扎著起身,形體卻似乎在發生著變化,越來越像人的模樣。

狼口中發出人聲,呢喃著:「來吧!你要做的是逆流擊水,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就是這裡……就是這裡……」

「不,那是你要做的事!不是我!」狼口中忽然又發出人聲,卻是呂晟的聲音,與奎木狼截然不同。

「菩提何來有證果,今日方知我是我。」奎木狼跌倒在地,喃喃道,「天上人間既相逢,我是你來你是我。」

眾人獃獃地看著,一匹巨狼的口中發出兩種聲音對話,激烈爭論,詭異無比。忽然間那天狼長嚎一聲,一團黑霧爆開,等到黑霧裊裊而散之時,已經變形為呂晟的模樣。他渾身是血,頭髮凌亂,後背還插著利箭。

翟法讓等人仍然枯坐在繩床上,沉默地望著呂晟,並不閃避。

呂晟掙扎著站起身,反手抓出箭桿,猛地一拔,痛得悶哼一聲,將箭矢硬生生拔了出來。他握著箭桿朝著壺公一步步走過去,兩眼死死地盯著他。剛走了幾步,卻撞在令狐德蒙的繩床上,那繩床一歪,險些翻倒。

令狐德蒙乾枯的屍體恰好與呂晟面對面。

呂晟頓時愣了,打量打量令狐德蒙的屍體,又看看壺公,忽然一把揪住翟法讓,將箭鏃抵在他喉嚨上,吼道:「這人是誰?」

「令狐德蒙。」翟法讓淡淡道。

呂晟一指壺公:「那人是誰?」

「令狐德蒙。」翟法讓道。

呂晟一怔,忽然丟下他,捶打著腦袋,喃喃道:「令狐德蒙是誰——」

眾人都有些意外,面面相覷。

翟法讓過於衰老,從地上爬起身,喘息著:「他是你最恨的人,你也是他最恨的人。你苦心孤詣要殺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也是。他甚至連死都不敢死,因為他若死了,你將會無人可制,你將會掀翻這天下,百川沸騰,山冢摧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玄奘在一旁聽得心頭震動,這是他第二次聽人說起呂晟想要完成的志向,第一次是索易,他說過,呂晟是在逆流而上,他逆的是天下大勢,甚至連大唐皇帝都被裹挾在其中的天下大勢!

而今日翟法讓說的更為具體,他引用這幾句乃是出自《詩經》中的《小雅?十月之交》:「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西晉張華解釋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小人握命,君子陵遲,白黑不分,大亂之徵也。

翟法讓乃是直指呂晟便是這禍亂天下的大災殃!這場災殃讓敦煌士族害怕到不惜冒著叛國的罪名,引突厥入侵來消滅他!不惜對王君可諸般忍讓,逼迫張氏嫁女輸誠!而令狐氏更是不惜活生生耗死了一族之主事!

這時,令狐德茂、翟昌等人紛紛湧上九層,壺公急忙攔住他們,低聲喝道:「帶著部曲上來,其他兵卒守在八層!」

令狐德茂如夢初醒,這穹頂上乃是諸天星象,朝廷嚴禁,若是被外人看到便是潑天大禍。他急忙命令兵卒們下去,只和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人傑等人上來。

翟紋也跟著翟述等人上來,一見眼前這宇宙星空,頓時有些吃驚,沒想到家族竟然在西窟搞出了這麼龐大的一座天象台。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就在這時,呂晟忽然瘋狂地怒吼,抓起令狐德蒙的屍體狠狠砸在了旁邊的佛像上,然後舉起繩床拚命地亂砸,彷彿瘋癲了一般。

「不要辱我兄長的屍體!」令狐德茂怒吼。

令狐瞻和翟述拔刀衝過去,卻見呂晟獰笑著抓起翟法讓,用箭鏃對準他的腦袋。

旁邊的翟昌大駭,急忙拉住翟紋:「紋兒,那是你季祖父!」

翟紋當然認識家族中的這位名僧,凄然道:「他們便是害了四郎的元兇嗎?」

翟昌顧不得與她計較:「紋兒,呂晟發狂了。快,救救你季祖!」

「我季祖……」翟紋笑了一笑,「我還是翟氏女嗎?」

翟昌一迭聲地道:「是、是!紋兒,在阿爺心中,你永遠是翟家的女兒!」

翟紋沒有說話,徑直走到呂晟的身邊,輕輕抱住他。呂晟身子一僵硬,慢慢平靜下來,只是眼神仍然迷茫。

「你是誰……」呂晟望著她。

「我是你的娘子。」

「我又是誰?」

「你是呂晟。大唐無雙士,武德第一人。」

「這是哪裡?人間?天庭?」

「這是地獄。眾生碾壓,萬物凌遲,極盡痛苦。」

「地獄……我沉淪多久了?可能逃出嗎?」

「很快我們就能解脫,有我陪著你。跨過六道之門,我們會遺忘一切,重新來過。」

翟紋抱著呂晟,兩人依偎在台階上對話。翟紋一邊說著,一邊撕掉旁邊的帷幔,給他裹著身上的傷口。兩人彷彿仍然坐在玉門關的小院中,彷彿在絮叨著日常,視旁邊眾人如無物。

呂晟的眼神慢慢恢復清明,徹底從人狼互換的混亂中蘇醒。他迷茫地望著四周,眼前的大佛和佛頂的宇宙星空,以及眼前的眾人。

「星空之下,皆是螻蟻。」呂晟感慨道,「玄奘法師!」

玄奘默默地走上前,雙手合十:「恭喜呂兄恢復了神智。」

呂晟苦笑:「談不上恢復,奎木狼的靈力暫時耗盡了而已。」

玄奘沉吟:「從前的記憶呢?可恢復了嗎?」

呂晟搖頭:「我夫妻今日必死,所謂真相如何也就不重要了,我過往的人生也不重要了。我至今記得考中雙狀頭的榮耀,至今記得你我大興善寺論戰時的夢想,可人死燭滅,理想無法完成不正是人間常態嗎?今生我是輸了,下一世再來過!多謝法師辛苦奔忙,呂晟今日告辭。」

呂晟在翟紋的攙扶下掙扎著起身,朝著玄奘抱拳一禮,神情間說不盡的凄涼。

「呂兄!」玄奘凝望著他,一字一句道,「貧僧不辱使命,已經看到你的過往!」

呂晟頓時一怔,吃驚地看著玄奘。

「武德六年,你考中秀才科、進士科雙狀頭之後,太上皇簡拔你入弘文館,當時還叫修文館,任直學士,敘階正八品上。直學士雖然官職低微,可地位清要,為京師正五品上的高官子弟講授經史子集。太上皇聽朝之際,時常把諸位直學士引入殿內,講論文義。

長安後起之秀中以你為第一,時人皆推許你為二十年後的入閣拜相之選……」

玄奘慢慢地說著,聲音回蕩在穹頂的星空之下,九層佛塔之中。

呂晟和翟紋依偎著坐在台階上,失神地傾聽。令狐德茂、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仁傑等家主神情各異,而令狐瞻和翟述帶領士族部曲,持刀引弓圍在四周。

只有翟法讓等四名老者依然端坐在繩床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到了武德八年,你老父有恙,自覺時日無多,希望能歸葬敦煌祖地。你原本有兄弟四人,三位兄長盡皆戰死於隋末,你自幼與老父相依為命,不忍違逆了老父心愿,便上表懇求左遷。貧僧當時不在長安,並不了解其中經過,不過想來會有很多人會為你扼腕嘆息吧!一個二十年後的宰輔之才,就這樣遠離中樞,來西沙州做了一個錄事參軍。

「那一年是武德八年的春末,你騎在馬上,駕著兩輛牛車,一輛車坐著老父,一輛車載著詩書,駛上隴右道。路過涼州之時,你和父親去姑臧縣拜訪了呂師老。八十年前呂氏逃出敦煌,星流四散,當時你們父子去拜訪他,應該是邀請他們一支也返回敦煌,所以呂師老才在武德九年也來了一趟敦煌。可是貧僧就有個疑問,呂氏和令狐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八大士族統治敦煌七百年,你們父子要回鄉定居,還要邀請族人回歸,難道不怕和令狐氏再起仇怨嗎?只有一個解釋,你們父子返回敦煌,實則是為和解而來!」

令狐德茂「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令狐瞻冷笑:「他們為和解而來?當年的滅門之仇呂氏記了八十年,這話能騙得了誰?」

玄奘溫和道:「他們確實為了和解而來。你們在北魏末年結仇,其後又經過北周、隋,到了唐。三個朝代倏忽興亡,無數家族分崩離析,你們僻處敦煌或許不覺,貧僧家在中原,一場戰亂下來州縣戶口十不存一。呂滕身為老卒,歷經了亂世之後自然也會明白仇恨與和解,哪一樣才是最珍貴的。」

「我仍是不信!」令狐瞻咬牙道。

「那貧僧就接著說,為何呂滕要和解?因為他在自己兒子呂晟身上看到了家族復興的希望。呂晟考中雙狀頭,太上皇稱許為武德第一人,時人許之為未來宰輔人選,那麼呂滕就必須得為兒子的未來考慮,為呂氏的未來考慮,是陷於八十年前的滅門仇恨中無法自拔,還是拋開往事,給兒子,給呂氏一個輝煌燦爛的未來?他選擇了後者。從近了說,他想終老於敦煌,葬入祖墳;從遠了說,令狐德棻就在朝廷里任職禮部侍郎,如果不和解,呂晟便在朝廷里有一位死敵。所以,呂氏父子回到敦煌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想要與翟氏聯姻。」

令狐瞻看了一眼翟紋,頓時暴怒:「胡說!他向翟氏求親,分明是分化士族!」

「不是分化,是和解。」玄奘寸步不讓,「世人都知道,令狐氏和翟氏自西漢時便同氣連枝,翟義和令狐邁聯合起兵反莽,兵敗被殺后,子孫又一起逃奔敦煌,六百多年世代交好。呂滕難道是不開眼嗎?替兒子求個親就能分化兩家?」

令狐瞻無言以對。

「呂滕之所以要找翟氏聯姻,第一是因為兒子呂晟乃是大唐雙狀頭,州里實操權柄的錄事參軍,人中龍鳳,前途無量,能配得上翟氏女。第二便是因為翟氏與令狐氏交好,他與翟氏聯姻,實則是向令狐氏釋放善意。」玄奘道。

「是啊!」李淳風嘆道,「八十年前畢竟是滅門之仇,呂氏便想和解,也不可能主動登門,和翟氏聯姻其實是希望翟氏作為橋樑,慢慢緩和雙方的關係。」

「令狐郎君若是不信,可問一問弘業公,」玄奘轉頭望著翟昌,有些感慨,「貧僧打聽過,呂滕當年乃是找了里坊的耆老,親自去了翟府提親。照理而言,提親只需媒妁即可,呂滕既然親自去,想必是為了向弘業公說明呂氏的善意吧?」

翟述看了一眼父親,卻見翟昌面無表情,臉上似乎隱約帶著恐懼。

「可惜,翟氏不但沒能做這條橋樑,反而激化了矛盾,當眾羞辱呂滕。若貧僧猜得不錯,呂滕當時應該是氣厥摔倒,被人抬回安化坊。」玄奘道。

見玄奘直指自己的父親,翟述也忍不住反駁道:「法師莫要信口開河!我翟氏豈能做這等事!」

「當年的事情確實被捂得很嚴,貧僧打聽過,整個州城竟然無人敢提,那些陪同呂滕去的耆老更是見都不肯見貧僧。翟氏一族不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應該是八大士族聯手所為吧?」玄奘搖頭不已,「不過貧僧在聖教寺結識了一位施主,她是敦煌最有名醫館的東家娘子。」

翟法讓也禁不住好奇,終於睜開眼睛:「可是沈家醫館的趙七娘?她如何了?」

玄奘從身上的革囊里掏出一隻錦袋,打開來,拿出一沓略略有些發黃的紙張,正是沈家醫館的藥方。玄奘認真地把藥方一一展開,擺在書案上。

「呂滕既然身體有恙,便難免就診抓藥,沈家醫館的東家是醫藥行會的會首,貧僧便請趙七娘把呂滕抓藥的所有藥方都送了過來。

也恰好了,呂滕看病抓藥一直就是在沈家醫館。」

令狐德茂冷冷道:「這趙七娘安敢如此!」

此話一出,眾人都嘆了口氣,這等於變相承認了眾士族聯手封殺呂晟之事。

「她是不敢說,不過貧僧是在大乘寺的佛殿之上與她談禪,趙七娘敢於欺人,卻不敢欺佛。」玄奘道。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面面相覷,紛紛苦笑,這僧人,也忒無賴,在佛祖面前拷問信眾,簡直比大堂上用刑還要有效。

玄奘從藥方里拿出一張,舉了起來讓眾人觀看:「貧僧問過索易,呂滕占算的提親日期是武德八年夏七月丙辰日,而就在當日晚間,呂晟來醫館開方抓藥,藥方與呂滕日常所用並不相同,治的是厥症,且開了紅花油膏等跌打損傷葯。貧僧料想以翟氏門風禮法,不至於毆打一位上門提親的老人,故此猜想是言語羞辱,導致呂滕厥倒摔傷。翟家主,不知道貧僧推斷的可對嗎?」

呂晟默默地聽著,似乎從玄奘的敘述中見到了自己的父親,蒼老,魁梧,為了自己的仕途不惜朝仇人彎腰。他隱約記得父親當年跟自己說了一句話,似乎很重要,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眾人都望著翟昌,翟昌沉默了很久,艱難地點頭。

「那天,我父親說,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你們這種寒門庶民,偶然培養了一個兒子,得了些許功名,便想著與士族門閥平起平坐。」

翟紋忽然說起來,她看也不看翟昌,兩隻眼睛只是柔柔地望著呂晟,淡淡說道,「父親說,你們這種父母最是可恨,自己碌碌無能,只想望子成龍,一旦子弟得了些功名就自誇自矜,自以為改頭換面,躋身高門。朝廷為何要規定三代官宦才能評定閥閱?防的便是爾等鼠輩。」

「小妹!」翟述喝道。

「兄長,我說的有錯嗎?」翟紋笑了笑,「那一日我在後堂聽著呢。我並沒敢進去,因為令狐世叔便在屏風后坐著。」

「那又如何?」令狐德茂冷冷道,「呂滕上門之前,弘業公便知會了我。嘿,和解?或許玄奘法師猜得沒錯,他是想和解。可他想和解便能和解嗎?玄奘法師說過,他和解的理由有二,一為了落葉歸根,二為了在朝堂上給呂晟打開局面,這都是他呂氏的利益,於我令狐氏有什麼好處?我令狐氏為什麼要與他和解?先祖父延保公誅呂興、驅張保、保敦煌的赫赫功業,至今還刻在我閥閱柱上!

讓呂氏餘孽重回敦煌,莫不是欺我令狐氏無人嗎?」

玄奘嘆道:「怪不得地藏菩薩至今出不了地獄,世間眾生自我鎖困,誰也打不開這枷鎖。呂兄,那一日便是如此,你父親被人抬回了家。貧僧查了州衙門的請假文書,你當時請了休假,延請沈醫師為父親診治。第二日,你便闖進了翟府,為父親討還公道。那一日的情形貧僧查訪多日,卻無一人知曉,只知道第二日翟府發喪,府中一名族老猝然而卒。」

「那是老僧俗家的四弟。」翟法讓忽然道。

「貧僧不知道這位族老為何而死,只知道隨後呂晟便陷入敦煌士族的打壓,在西沙州步步艱辛,受到上官和下屬的一致排擠。貧僧查過州衙的考課簿,官吏考核四善、二十七最,前者考核德行,後者考核才幹,每年一次小考,先由應考者本人具錄自己的功過行能,然後由州考功司寫出考狀,定出考課等第,上報吏部考功司複核。這是貧僧謄抄的武德八年呂晟的考狀——」

玄奘拿出一份考狀,擺在眾人面前,翻開最後一頁,上面赫然寫著考課等第——下上!

「諸位不少都是做過官的,應當不陌生,考課等第共有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官吏在任需經四次考課,每次考課等第都在中中以上才能轉任升遷。呂晟考了下上。《考課令》曰:『愛憎任情,處斷乖理,為下上。』呂晟得了下評,基本陞官無望,不貶官已經算幸運。更稀奇的是,那考課簿上還記下他曾以醉酒為有司所糾,白衣領官。還有幾次,因司倉犯錯,被連坐罰俸;因租庸調數目核對有誤,被杖責;因武官選舉舞弊,舞弊者稱賄賂呂晟,被罰俸;因鄉里田疇水利糾紛處置不當,被上官斥責;因調解蕃市胡人之爭引發毆鬥;因橋樑驗收與圖紙不符……貧僧為何說這些,因為這是各位士族開始聯手對付呂晟了,想要一舉打掉他仕途升遷的可能。」

玄奘認真地把自己謄抄的考課文書一件一件擺出來。

「這分明是呂晟自己德不配位,何必攀扯我們士族?」令狐瞻反駁道。

玄奘笑了笑:「西沙州司功參軍姓令狐氏,司倉參軍是張氏的人,司戶參軍是索氏的人,司兵參軍是陰氏的人,司士參軍是氾氏的人,我們看呂晟出錯的地方,恰恰與倉曹、戶曹、兵曹、士曹有關,蕃市是敦煌縣市令管轄,市令也恰好是張氏族人。各位家主可以否認,但請記住,你們要回答的並不是貧僧,而是背後的神佛。」

玄奘伸手指了指,張敝等人一回頭,便看見宇宙星空下那尊巨大的佛頭,都禁不住一哆嗦。

「老夫便認了又如何?」張敝冷冷道,「呂晟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可是那時候,呂晟只是跟令狐氏有仇,與翟氏有怨,卻與你張氏、氾氏、索氏、陰氏毫無恩怨吧?」玄奘問,「張公、陰公、氾公皆在,請回答貧僧,你們為何認為呂晟人人可誅?」

眾位家主面面相覷,即便張敝這種火爆脾氣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我想,真正的原因應該還是呂晟在翟家做了一些事,或者是說了一些話,從而引發八大士族群起而攻之。這些事因為貧僧沒有人證,咱們稍後再說。」玄奘從革囊里拿出三卷書冊,正是呂晟的《三敘書》——《敘宅經》《敘祿命》《敘葬書》,「呂晟遭到八大士族聯手打壓之後,憤而修改了他的《三敘書》,在西沙州廣為傳播。」

李淳風道:「至今長安仍有此書,我便讀過。」

「這份書稿是當日刺史家的十二娘從玉門關狼兵手中奪過來的,內容與貧僧當年在長安見到的頗有不同。」玄奘笑道,「李博士不妨看看。」

玄奘把書稿遞給了他。

李淳風急忙拿過來翻看,令狐德茂等人當然知道這書稿,立刻臉色便有些難看。

所謂《宅經》又叫《黃帝宅經》,乃是一部術士用來堪輿宅址的書,後人假託是西晉郭璞所作,術士按宮、商、角、徵、羽將姓氏加以分類,稱為「五姓」,每一種姓氏的宅邸選址都要遵循五行相生相剋,門朝哪兒開,窗戶朝哪兒開都要匹配五姓理論。

呂晟在文章中根據邏輯法將五姓之說批駁得體無完膚。

他從姓氏起源來考察,他說黃帝之時不過姬姜數姓,後來姓氏越來越多,又因為封邑和封官形成姓氏的分支,最後有成百上千姓,甚至郭璞寫完《宅經》之後仍然有姓氏形成,卻不知這些姓氏是誰給配屬宮商?

《敘祿命》中,呂晟考察了祿命之說的源流,指出人的禍福、貴賤、壽夭與祿命無關。《敘葬書》則主要駁斥《葬書》所宣揚的陰陽葬法,揭穿喪葬中的吉凶、禁忌等迷信,但最後一句話卻將三篇文章的主旨給勾連了起來——「喪葬吉凶,皆依五姓便利」。

最後的總述才是要命,呂晟梳理了從夏商到隋唐的姓氏源流,勾畫出三千年諸姓沉浮!說明了姓氏並無高低貴賤之分,所標誌的只是一個王朝的既得利益者向另一撥既得利益者的轉移。

比如商周之時,貴胄世代承襲,而秦滅六國之後,通過遷徙、拆解,使六國貴族宗室分崩離析。漢代一統之後,再也沒有什麼天生的貴胄,人人皆可布衣而有天下,勛功而得王侯。漢初諸臣,蕭何是沛縣吏掾,曹參是獄掾,任敖是獄吏,樊噲是屠狗者,周勃是吹喪者,婁敬是挽車者,這些軍功之臣總數有六十萬,三公九卿,王國卿相、郡守官吏都被他們所佔據,這些人皆有食邑,還可以憑藉權力掠奪平民,擴大地產,於是子孫便為當地豪門大族。

可隨著皇帝誅滅異姓王,呂雉誅滅劉氏王,以及一系列的慘烈爭鬥,僅僅百餘年,「襲封者盡,或絕失姓,或乏無主,朽骨孤於墓,苗裔流於道,生為愍隸,死為轉屍」。

功臣既亡,察舉制應運而生。於是又是另一撥人填補空缺,這些當年的鄉里平民,通一門經術者便可通過鄉舉里舉,通明經術入仕,譬如漢代做過丞相的翟方進、張禹等人都是以明經被舉薦入仕。

但因為「任子制」——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可以保舉一名子弟為官,讓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員得以世代為官。

隨著東漢政事糜爛,察舉不實,官員們互相推薦親戚故舊,把持朝政、郡政甚至鄉里權力,於是便形成了州郡大姓。

察舉制在這些既得利益者的操弄下,徹底無法實施。

魏晉年間,九品中正製作為新的選官制度,以品第和行狀把人分為九個等級,授以相應的官職。品第是其人的家世,行狀是其人的德才。

朝廷初衷本是想由朝廷與民間共同選拔人才,「蓋以人才論優劣,非為世族高卑」,結果在高官顯貴的操弄下,變成了德才系「資」,資便是父祖的官爵,個人的德才繫於父祖的官爵高低。

終於而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九層塔上鴉雀無聲,李淳風一邊翻看,一邊誦讀,這時人人都知道呂晟到底為何引得八大士族群起而攻之了。這分明是三篇討伐士族的檄文!

眾人都看向呂晟,呂晟滿臉血污,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不言不動,似乎與己無關。

「敦煌士族拚命禁絕、收繳、銷毀新版《三敘書》,一本都不準流出西沙州,因此貧僧來到敦煌時竟然無緣見到,呂晟在玉門關時,也只能託了狼兵拿自己的手稿重新雕版。」

玄奘慢慢地講述著,令狐德茂起初還偶爾反駁一句,這時乾脆閉嘴,臉上帶著冷笑。

之後的事情就很分明了,呂晟陷入敦煌士族的集體打壓,酒肆禁止入內,車行禁載其人,連香料油料都不做他家的生意,若非官府的俸祿中發有絹帛和粟米,簡直生活都難以維持。

更嚴重的是,呂滕生病,卻沒一家藥鋪和醫館肯給他抓藥,診治。呂晟雖然精通醫術,可沒有藥物卻不行,先前的沈家醫館也不敢做他的生意。呂晟雖然想盡辦法照料父親,可呂滕卻鬱郁不歡,最終病重。

在一個雨夜,呂滕忽然垂危,呂晟當即套了大車,送父親前去距離兩坊之地的沈家醫館,然而此時宵禁,坊門關閉,武候不肯開坊門!

按唐律規定,若有公務、婚嫁以及喪病之事,在坊內的武候鋪開具文牒便能打開坊門,可是武候們卻拒絕開門,讓他去找坊正。

按說以呂晟在西沙州的官職地位,這絕不正常,可是呂晟也清楚自己遭受打壓,碰上老父病重,只好忍氣吞聲,去找坊正。結果坊正借口下鄉,閉門不見。

那一個滂沱的雨夜,呂晟聽著父親咳嗽,呻吟,數次陷入昏厥,一個堂堂西沙州錄事參軍,竟然叫不開坊門!

「貧僧不知道他當時怎麼做的,他肯定是說盡了道理,使盡了手段,以他對父親的孝順,他或許會哀求,會乞請,甚至會丟棄尊嚴,跪倒在濕淋淋的泥水中。可是時間一分一刻地過去,武候們始終不為所動,或許這些官職卑微的小卒還會看著昔日里高貴的錄事參軍狼狽的模樣,嘲諷,恥笑。呂晟這一刻一定會很後悔,他不是後悔寫下了《三敘書》,與敦煌士族開戰,而是後悔回到敦煌,連累老父。你有凌雲之才又如何?是大唐無雙士又如何?到頭來卻連病重垂危的老父都守護不了!他或許還會想起自己的三個兄長,他們隨著老父從軍,喪命在揚州、高句麗和雁門郡,無論死得多麼不值,卑微若塵埃,可終究護了老父安全,讓他平安歸老。可呂晟自己呢,老父傾盡全力培養出來的大唐雙狀頭,竟然護不住老父的性命,最終讓他絕望而死……」

玄奘喃喃地講著,一直沉默的呂晟忽然間淚流滿面,號啕大哭。

翟紋急忙摟住他的肩膀,低聲安慰。

「堂堂雙狀頭,大唐無雙士,武德第一人,不曾敗於強大的士族之手,卻毀於幾個門卒坊丁!從此呂晟決意復仇,和敦煌決裂,和朝廷決裂,和天下決裂!」

「說得真是活靈活現,彷彿你親眼看見了一般!」令狐德茂冷笑。

「貧僧自然不曾親眼看見,這些事情又何必親眼看見,只需推論,便足以見到真相。」玄奘道,「武德九年,奎木狼在甘泉大街截殺迎親隊伍,除了當場殺人之外,第二日又在成化坊殺死武候和坊正。

除此之外,三年裡官府宣稱死於奎木狼之手的人,貧僧早已經調查出來,都是有人藉機殺人滅口。也就是說,這三年中奎木狼從未偷入城中殺人。他劫親時殺人大家都知道原因,那麼為什麼第二日官府開始圍捕他時,他別人不殺,偏偏去成化坊殺了武候和坊正?

「呂滕病死的日期並不難打聽,是武德九年三月初九亥時。貧僧曾經請參軍曹誠調出成化坊武候鋪的坊門文牒,卻並未見到當夜有呂家的出坊記錄。你可以說他眼看父親病重將死也沒有出坊治療,只是如何解釋呂晟狼變之後殺盡武候和坊正之事?」

玄奘一番話問得令狐德茂啞口無言。

「父親死後,呂晟將他安葬在呂氏祖墳,守墓七日。隨後在衙門請了賜告,休假在家,到處求購書籍。當初貧僧在調查奎木狼雕版之時,走訪了敦煌城十幾家書肆,找到了當年呂晟求購的書目。

呂晟當時還從州學、縣學以及州衙那裡借出了大批的書籍。這些書目對應的書籍,貧僧曾經在成化坊呂氏老宅中見過,如今謄抄出來,諸位請看。」

玄奘又從革囊里取出一頁紙,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書目。他拿給李淳風,李淳風看了看,又遞給翟昌等人。

上面的書目多是史書,有《國語》《左傳》《竹書紀年》《漢書》《後漢書》《晉書》《魏書》《宋書》《隋書》《十六國春秋》,除此之外還有《世說新語》《庾亮文集》等文學集,《千家姓篇》《氏族志》《姓纂》《姓氏書辯證》《新集天下姓郡望氏族譜》等姓氏書,甚至《武德六年高士廉等條舉氏族奏抄》等一些公開的奏疏也在裡面了。①

眾人把這份書目傳看了一遍,連翟法讓等敦煌四老都一一看過,卻都不解其意,最後遞還給玄奘。

「貧僧當初在呂氏老宅見到這些書卷也是不解,後來請世子李澶找人把書卷都搬回了大乘寺,一一研讀。只看這些書,斷然是看不出什麼的,解讀這一秘密的核心關鍵並不在書上,而是在呂氏老①當代學者研究敦煌姓氏的書目多是貞觀甚至唐代以後成書,為了引用時不出現後世書目,對有些書目名稱做了修改,比如《元和姓纂》為唐憲宗時修撰,《古今姓氏書辨證》為南宋初編撰成書。至於敦煌文書《新集天下姓郡望氏族譜》具體成書年代難以確證,故不加修改。

宅正堂的牆壁上。」玄奘道。

「牆壁上?」令狐德茂忽然道,「你是說寫的那幾個字,我想想——」

「是龍、進、興、璜、義、湯六字,」翟法讓淡淡道,「老僧當年也留意過,卻沒猜出來這幾個字到底有什麼秘密。」

「這六個字不但是呂晟向敦煌士族宣戰的方式,也能解開那一日他去翟家挑釁的秘密,同時也是翟氏族老猝死的關鍵!」玄奘道。

眾人都震驚了,翟昌更是臉色巨變,死死盯著玄奘:「你說!」

「很簡單,這幾個字被打亂了。進,是翟方進。義,是翟義。璜,是翟璜。湯,是翟湯!」玄奘道,「至於龍、興二字,當是龍興寺。」

李淳風、令狐瞻等年輕人都滿臉不解。

「西沙州並沒有龍興寺,難道是蘭州那座龍興寺?」令狐瞻沉吟,「應是西秦年間所造,有佛龕和造像。這又有什麼秘密?」

「沒錯,唐以前稱為唐述窟。」玄奘道,「關於龍興寺貧僧稍後再說,先說這四個名字。」

「法師,這四人似乎是翟家的人?和呂晟有什麼關係?」李淳風問。

「和呂晟沒關係。」翟昌冷冷道,「這四人都是我翟氏祖先!」

翟方進乃是敦煌翟氏的先祖,西漢成帝的丞相,因為和占星者李尋有仇怨,被李尋借著熒惑守心一事陷害,最終自殺而死。

翟義,翟方進的次子,任東郡太守。王莽篡漢攝政,翟義起兵討伐,擁立劉信為帝,自號大司馬、柱天大將軍,后兵敗被殺,夷滅三族。

翟璜,戰國時魏國國相,輔佐魏文侯,助其滅中山國,爵至上卿。

翟湯,字道淵,東晉柴桑人,當時著名隱者。祖孫四代人隱居廬山,人稱「翟家四世」。曾受司徒王導徵辟,辭而不就,與名士干寶、庾亮相善。

眾人一時間都有些奇怪,這四個人雖然都是翟家祖先,可彼此風馬牛不相及,呂晟為何把他們的名字寫在牆上?

「發現這四個字涉及翟氏的先祖之後,貧僧去大宗正處查閱了翟氏的族譜存檔。族譜中記載,翟氏乃是出自帝堯之次子丹仲,『陶唐之後,封子丹仲為翟城侯,因而氏焉』。」

「那是自然,我翟氏乃是堯帝後裔,世人皆知!」翟述傲然道。

「閉嘴!」翟昌怒吼道,「玄奘法師,莫要欺人太甚!諸位,玄奘乃是呂晟的好友,這是在拖延時間,讓奎木狼復甦,必須立刻拿下他!」他朝著呂晟一指,「弓箭手,射!」

部曲們一擁上前,彎弓搭箭就要發射,便是連旁邊的翟紋也不顧了。

玄奘猛然一步跨過去,擋在呂晟和翟紋面前,只是靜靜地看著翟昌。

翟昌咬了咬牙:「射——」

眾人都嚇了一跳,翟氏世代信佛,如今卻要殺死一位高僧,這可是洗不脫的罪孽。何況這位高僧與皇帝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眾目睽睽殺掉他,怕是整個翟氏都要遭殃。可是看翟昌猙獰的表情,只怕是豁出去一死也要殺掉玄奘和呂晟。

忽然間人影一閃,呂晟暴起,拿著一根箭鏃制住了一旁的張延。

他極為聰明,沒有挾制翟法讓,而是挾制了張敝的父親。

這下子張敝果然急了:「弘業,莫要動手!吾父在他手中!」

翟昌頓時怔住了,若是翟法讓,這算是自家人,射殺也就射殺了,哪怕自己以死謝罪也無妨。可張延乃是張敝的父親,張氏上任家主,若是射殺只怕要跟張氏不死不休了。

「讓法師說完!」呂晟一字一句道。

氾人傑森然道:「敝公,弘業公,此事若披露於天下,莫說我敦煌士族,便是天下士族都要遭殃!」

「你也過來!」呂晟一把拖過氾正的繩床,將他挾持在右臂,一左一右,兩根箭頭對準了兩名老者的咽喉。

氾人傑頓時張口結舌:「父親——」

「說就說,怕什麼!」氾正毫不驚慌,淡然道,「聽完之後只要沒有人能活著離開,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隨口說出一句話,還能銘刻於天地間不成?」

眾人心中一沉,這個秘密竟然可怕到讓敦煌士族殺盡在場所有人的地步!

翟昌閉目嘆了口氣,躬身退回一旁,一副認命的模樣,大有一種不怕死,你就接著講的架勢。

玄奘沉默好半天,看了看呂晟。

呂晟滿臉肅然地點頭:「懇求法師了!」

玄奘嘆了口氣,繼續道,翟氏的族譜世系很長,他簡單述要——璜魏以相國,爵至上卿,子延嗣山河,接緒五代,成帝擢方進為漢丞相,封高陵侯。方進少子義,為東郡太守,移檄郡國,反莽篡位。義四代孫湯,康帝時征為散騎侍郎。

不起。湯子庄,莊子矯,不仕。矯子法賜,孝武帝以散騎侍郎,並不就。

「涉及四個名字的族譜世系也就是這些了。我們且來看一下,翟璜在史籍中並沒有記載生卒年月,《史記》《國語》等記載,翟璜曾向魏文侯舉薦吳起治軍,舉薦西門豹治鄴,舉薦樂羊攻伐中山國,舉薦李悝守中山。我們且來大致推敲一下翟璜的生卒,吳起治軍伐秦是在魏文侯三十七年,樂羊伐中山是在魏文侯三十八年,史載,滅中山後一年,翟璜與韓趙聯師伐齊,時為魏相。也就是說,當時是魏文侯三十九年,翟璜為相。而李悝為魏相,主持變法,是在魏文侯四十六年,也就是說當時翟璜或已去世,或者告老辭相。」

「法師您推理他的生卒年月,有何意義?」李淳風詫異地問。

「有!」玄奘道,「翟方進是漢成帝時的丞相,於綏和二年自殺。諸位可以算一算,魏文侯四十六年到西漢綏和二年,一共有多少年?」

眾人都愣住了,歷代都是以干支紀年和帝王紀年,因此算起來極為麻煩,不過好在史籍中紀年不曾中斷,從春秋到西漢,一代代帝王的紀年加起來還是可以計算的。

在場的人計算了三年的諸天星象,都算是精通術數,當即閉著眼睛默算,李淳風率先睜開眼睛:「大約為四百零七年!」

「不錯,」玄奘點點頭,嘆道,「想必當年呂晟就是發現了這一秘密——從翟璜到翟方進,漫長的四百年,只是接緒了六代!」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翟昌臉色鐵青,額頭汗如雨下卻是一言不發。令狐德茂等人想駁斥,但玄奘的推論精密老道,完全是依靠史籍和族譜,實在是顛撲不破。

「隨後族譜里省略了翟義到翟湯之間的世系關係,僅僅以翟湯為翟義四代孫來記寫,中間全省略了。那我們就繼續來看一看,據《漢書》記載,翟方進有二子,長子翟宣,為南郡太守,少子翟義,為東郡太守。又載,『王莽居攝二年,翟義、劉信起兵,莽討敗之,夷三族,誅其種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並葬之……』」

翟昌冷笑:「法師想來是要質疑,王莽夷了先祖三族,為何有族人尚存嗎?」

「不不,」玄奘道,「夷滅三族,並不意味著就沒有子嗣存活,包括翟義本人也並沒有被王莽活捉,而是在逃亡途中自殺。《漢書》中記載,翟方進有玄孫在琅琊。所以你們的族譜中記載,翟義子孫西遷,逃奔敦煌,這並沒有錯。問題出在翟湯。我們且來看一下翟湯的記載,晉康帝建元元年六月壬午,又以束帛征處士潯陽翟湯。

他的好友庾亮在自己的文集中收有一篇《翟征君贊文》:『晉徵士南陽翟君……雖束帛仍降……卒於潯陽之南山。』這裡的翟征君自然是翟湯。《世說新語》中說道:『初,庾亮臨江州,聞翟湯之風,束帶躡屐而詣焉。亮禮甚恭。湯曰:使君直敬其枯木朽株耳。亮稱其能言,表薦之,征國子博士,不赴。』這一年是咸康年間,翟湯說自己是枯木朽株,說明他此時已經年老,《晉書》中寫明翟湯卒時七十三歲。而庾亮死於咸康六年正月,他既然給翟湯寫了祭文,說明翟湯死於咸康六年之前。諸位可以算算,從王莽居攝二年,到咸康六年,一共多少年?」

這回眾人都謹慎了,令狐德茂當即叫來樓下的書吏,他來報年號,拿著算籌和陶丸計算。

不料眾人還沒算完東漢,李淳風就說道:「三百三十三年!」

玄奘盯著翟昌,緩緩道:「三百三十三年,翟氏傳了四代?」

這回再也沒有人反駁,眾人一起望著呂晟,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此人到底讀了多少書,竟然能從史籍中一點點地扒,把一個士族的族譜扒得體無完膚!這也太可怕了!照這樣的扒法,只怕天下士族的世系都經不起逐一考證。

一時間六大士族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此人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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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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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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