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第二十章敦煌星圖,人力算天
軌道是三尺寬的圓環狀,在地面夾層的機械力量下,圍繞著佛頭勻速旋轉。玄奘和李淳風躺在軌道上,諸天星辰燦爛奪目,就彷彿在大地上仰望星空。
忽然間眼角余光中閃過一些人影。
玄奘二人大驚,急忙爬起身來,這才發現軌道已經旋轉到了佛頭正面的一處星空下。寬闊的空間內擺著六把繩床,六名老者正端坐其上,周圍空空蕩蕩,真如身處荒涼黑暗的宇宙之中。在諸天星辰的輝映下有一些混沌的光,老者們面部不清,只看見上首那位是一名僧人。
「貧僧玄奘,見過各位施主。」玄奘急忙見禮。
老者們卻默不作聲,一動不動。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又說了一遍,眾人仍是一動不動,極為詭異。玄奘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有一種迷幻之感,浩蕩無垠的宇宙星空下,一尊巨大的佛頭居中而立,撐著宇宙洪荒。而就在這漆黑的深暗中,卻坐著五名殭屍一樣的老者。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李淳風更是手捏法印,隨時準備發難。
到了近前,玄奘先是看見了上首那名僧人,頓時一怔,居然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大乘寺寺主,翟法讓!
翟法讓閉目垂眉,不言不動,但他顯然還活著,似乎陷入深沉的禪定。他在大乘寺以自縊假死,竟然是躲藏到了這裡!
正在這時,李淳風一聲驚呼:「法師快看——」
玄奘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也是臉上變色,六個人之中,居中而坐的和右側下首坐著的居然是兩具真正的屍體!
右側下首那老者胸口插著一把橫刀,橫刀穿透他胸口,釘入後面的繩床靠背。屍體乾枯腐朽,顯然死去了很久。
而居中而坐的老者也是一具風乾的屍體,只是身上並無傷痕。
那老者臉上的肌肉乾枯如同皮革,緊緊貼在骨頭上,完全是骷髏模樣,嘴巴微微張開,宛如咧嘴而笑,恐怖詭異。他搭在扶手上的兩隻手,上面的皮膚也已乾枯,形似鬼爪。
「這是——」李淳風毛骨悚然。
「看中間那人的穿著!」玄奘低聲道。
李淳風定睛看去,倒吸一口涼氣。居中這老者的衣袍倒沒什麼特別,著軟襆頭,戴牛角簪,圓領開衩的袍服,烏皮靴,腰間佩著玉珏和革囊。只是……這一身衣衫的形制、色澤、紋理,甚至牛角簪的樣式,竟然與他們見過的一人一模一樣!
「令狐德蒙!」李淳風喃喃道,「他的穿著與令狐德蒙一模一樣!」
「不止如此,」玄奘道,「你看他的骨相。」
骨相乃是相術中極為重要的門類,李淳風身為咒禁博士自然精通,他赫然發現,此人的面部骨骼與令狐德蒙也極為相似。
「他是……令狐德蒙?」李淳風驚道,「那……那外面那個令狐德蒙是誰?」
「外面的令狐德蒙,自然便是老夫!」黑暗中,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
一條人影從老者們的背後慢慢走了出來,走進宇宙蒼穹的輝映下,赫然便是與二人打過交道的令狐德蒙!
「你不是令狐德蒙!」玄奘道。
「自然不是。」那「令狐德蒙」笑道。
「你到底是誰?為何冒充令狐德蒙?」李淳風問道。
「我的名諱不值一提,你可以叫我壺公。」那壺公說道,「我只是令狐氏從千萬人中選出來,與令狐德蒙長相相似之人。至於為何要冒充他,自然是令狐德蒙的安排。玄奘法師,你可以猜猜他為何如此。」
玄奘沉吟片刻:「難道是令狐德蒙命不久矣,卻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死訊?貧僧明白了!」玄奘吐了口氣,「令狐德蒙知道奎木狼要殺他,他也想吸引奎木狼上鉤,所以隱瞞自己的死訊,讓你假冒他,就是要在關鍵時刻布置陷阱,擒殺奎木狼!」
「哈哈哈!」壺公大笑,「法師果然有天眼通,一眼便看穿了真相。」
「莫要廢話,」左側一名老者忽然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他整個人仍然一動不動,「方才那李淳風看出來我們在計算星體運行軌跡,此人似乎頗懂星象,問問他。」
玄奘和李淳風這才知道,這四名老者仍然活著,卻不知四個活人為何要把兩個死人放在身側,陪他們終日枯坐。
「貧僧見過寺主。」玄奘恭敬地朝著翟法讓施禮。他如今還算掛單在人家寺中。
翟法讓慢慢睜開眼,神情複雜地看著玄奘:「知道你來,本不欲相見,想不到你還是找到了這裡。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啊,玄奘!」
「自從貧僧進入敦煌,寺主一向照顧有加。當日寺主假死避難,若有難題不妨說一說,貧僧可以幫寺主商討。」玄奘誠懇地道。
「當日算不得假死,老僧如今啊,早算是真正的死人,這件事且容后再說吧。」翟法讓意興闌珊,「李博士且看看這諸天星辰,有什麼發現?」
李淳風抬頭看著,露出驚訝之色,沉聲道:「給我陶丸算珠。」
壺公拍拍手,樓下立刻有人捧著一副陶丸算珠跑了上來,遞給李淳風。
這陶丸算珠乃是一副長方木框刻板,以幾根細木條各自穿著五枚陶丸,上面一陶丸與下面四個顏色不同。刻板上下三分:上下二分來停陶丸,中間一分定算位。上面一枚陶丸當五,下面四枚陶丸各當一。
玄奘在長安西市見過商賈用這陶丸算珠記賬,自己卻不懂演算法。
只見李淳風兩手拿著算珠,兩眼盯著穹頂的星辰,陶丸噼里啪啦彈動,手法極其嫻熟。
「不對,不對……」李淳風喃喃自語,「你們計算的不對,如今是仲秋,夏曆八月,對應地是鄭地,那麼夜跨天度的度數應該是一百三十八,中天星宿度數是十。而且穹頂上的星辰數目也比長安太史局測定的要少,傅奕共測定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顆星辰,這上面明顯少多了。」
「這裡星辰數量是六百二十七顆!」壺公急忙道。
繩床上的其他老者一起睜開眼睛,滿臉激動之色,其中一名老者急切道:「我們從三年前開始計算天象,只測到六百二十七顆便難以計數,太史局居然測出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顆之多!」
「怪不得計算三年,我們一無所獲!」另一名老者嘆道,「德蒙公就是為了計算天象,心力耗竭而死。我們這些老朽之人也心力損耗過劇,離死不遠了。」
「兀那李博士!」右側一名老者喝道,「多出的一千零一十八顆星辰你可都記得方位?只要標註出來,我們便能計算到那幾件東西的下落了!」
李淳風正要說話,玄奘拽了他一下,朗聲道:「請問諸公是否可以說出名諱?」
眾人沉默片刻,翟法讓道:「這裡乃是我敦煌絕大的機密,你們既然見到這天穹,我們的名諱便沒什麼可隱瞞的。老僧翟法讓,你們都是知道的,乃是翟氏家主翟昌的季父。」
「老夫張延,字長榮。乃是張氏家主張敝的父親。」
「老夫陰賀蘭,乃是陰世雄的仲父。」
「老夫氾正,乃是氾人傑的父親。」
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心中震驚,這四人竟然都是敦煌士族家主的長輩!
「居中那人自然是令狐德蒙了。」李淳風問,「右側下首那人呢?」
「哼,」翟法讓冷哼了一聲,「那是李氏家主李植的父親,李鼎!」
「誰殺了他?」玄奘問。
「自裁。」翟法讓道,「他用這種方式來賠罪,換取敦煌李氏苟延殘喘。」
玄奘後背冒出冷汗,這其中定然有極其慘烈的內幕,竟然讓令狐氏的主事之人死而不葬,枯守在此,而李植的父親將自己釘死在繩床上,任由屍體腐爛。隱約間,他感覺自己摸索到了敦煌士族最深層的內幕。
「這裡面的緣由不知可否讓貧僧二人知道?」玄奘問道。
這次眾人沉默了好半晌,沒有人說話。
壺公道:「諸公,我們在這裡計算了三年,耗盡無數人力物力都沒能計算出結果。這李淳風懂得天象,或許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
翟法讓道:「李博士,你可願意幫我們?」
「幫你們做什麼?」李淳風問道。
「這諸天星辰中隱藏著一道密碼。這密碼指向了一處方位,你若是能破解,幫我們找到那地方,我敦煌士族必有重謝,你有任何要求我們都可以滿足。」翟法讓道。
李淳風盯著頭頂的星辰,輕輕道:「願盡綿薄之力。」
這些老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都是微不可察地點頭。翟法讓似乎得到了授命:「好,那我便告訴你們。玄奘法師,你進入敦煌以來,當知道我們士族和呂晟之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可知道為何?」
「至今仍然未打聽到。」玄奘老老實實地承認。
「因為呂晟刨了我們的祖墳!」翟法讓森然道。
玄奘和李淳風目瞪口呆:「他、他……他刨了你們的祖墳?你們六家?」
「不,是八家士族。」陰賀蘭冷冷道,「除了我們六家,連宋氏和索氏的祖墳他都給刨了。那是武德九年四月甲子日。」
玄奘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呂晟竟然會做出這種惡事。
掘墳發冢歷代都是重罪,漢家禮法尊崇祖先,崇尚孝道,對死者的尊重是對生者莫大的慰藉。雖然孔子說過,「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可是儒家一貫遵循「慎終追遠,隆禮重喪」,哪怕葬一人而窮一家也心甘情願。因為祖先承載了家族的血脈和榮耀,祖宗墳塋所在,便是家族靈魂所系。
發冢非但在民間深惡痛絕,朝廷律法也是嚴厲懲戒,兩漢律令,「盜殺傷人,盜發冢,皆磔」。大唐雖然廢除酷刑,卻也規定,「諸發冢者,加役流;已開棺槨者,絞」。
無論任何時代,發人墳冢都是喪心病狂的行為。呂晟竟然會做這等事?
「法師不信?」壺公冷冷道。
「沒有。」玄奘道,「只是不解。」
「因為他是大唐雙狀頭嗎?」翟法讓冷笑,「癲狂之人必行癲狂之事。那呂晟共掘了我八大士族三十三座墳塋,偷盜了七座墓誌碑。當年各家祖墳的沙磧上遍地盜洞,八家士族上千族人跪在墳前終日號哭,至今盜洞雖已填埋,可那七塊墓誌碑仍未找回,死者不得安寧,生者愧對祖宗。」
墓誌碑便是埋在墳墓中,記載有死者生平的石碑,上面的碑文分為「志」和「銘」。志,記述死者的姓名、籍貫、世系、爵祿和生平事略;銘,讚頌死者的功業,寄託悼念和哀思。
玄奘驚訝無比:「只盜走墓誌碑?不曾發棺?也不曾盜走財物?」
「有什麼區別嗎?」翟法讓怒道,「盜墳掘墓十惡不赦,莫說是盜了墓誌碑,便是毀掉墳頭封樹,也是不共戴天!」
玄奘深深嘆息,卻也有些奇怪:「既然呂晟發了三十三座墳,為何只盜走七座墓誌碑?」
翟法讓等人沉默片刻,肅然不答。
壺公道:「也許是各家與他恩怨不同吧!宋氏、索氏只是掘了墳,沒有盜走墓誌碑,翟氏、張氏、李氏、陰氏、氾氏則盜走了七座墓誌碑。」
「那麼令狐氏呢?」李淳風發現這裡面居然少了令狐氏,詫異地問。
壺公沉默片刻,如實道:「令狐氏只是掘墓,未曾盜碑。可是令狐氏祖墳遭劫最深,自東漢以來共有十九座墳墓被掘。」
玄奘沉思著,這件事確實奇怪,令狐氏被盜掘的墳墓超過一半,可見呂晟主要便是針對令狐氏來的,那為何不盜他家的墓誌碑,而是盜走其他五家的呢?
玄奘並沒有提出自己的疑問,他意識到呂晟和八大士族爭鬥的內幕應該極為複雜,迷霧重重,不是簡單問一問便會得到真相的。
問出來的也不會是真相。
「呂晟盜掘墳塋之後,八大士族成立泮宮密會,建立同盟對付他。」翟法讓這時候說道,「他又在墓穴中留下一組密碼,密碼是一首星象歌訣,指向墓誌碑的埋藏地。於是以令狐德蒙為首,我們在七層塔上建立了這座觀象台,嵌鑿日月星辰,黃道白道,模擬星辰運行,觀測數據,希望能破解密碼。可是,那李氏卻背叛我們,暗中與呂晟苟合,偷偷把墓誌碑贖買了回來。最終我們將李氏從泮宮密會中除名,而李植的父親也在這裡自裁謝罪。」
玄奘二人這才明白,為何李鼎的屍體竟然死不入土,眾人也留著他的位置,任其腐爛。
「那麼令狐德蒙呢?」李淳風問。
「令狐德蒙死前留下遺言,一日不找回墓誌碑,一日便不入土。
他要坐在這裡直到誅殺逆賊,找回墓誌碑!」翟法讓道。
玄奘盯著令狐德蒙的遺體驚悚不已,哪怕此人已死,也能讓人深切感受到他內心瘋狂的執念和怨恨。
「李博士一定知道我們為何在這裡建造觀象台了吧?」壺公問道。
李淳風苦笑著點點頭,指了指頭頂:「這座穹頂上面便是石山的山頂吧?這裡是祁連山邊緣,敦煌最高點,觀星自然最為便利。
這山上又有河流,若是我猜想的沒錯,穹頂上的地面應該建造有水運渾象儀和渾天黃道儀。」
眾位老者都有些吃驚,翟法讓道:「果然不愧是袁天罡的弟子,一語中的!可惜,我們只是鄉野之人,沒人見過渾象儀和黃道儀的實物,只是根據史書中對落下閎和張衡的記載造出來的,錯訛過多。
可是我們也不敢找人求證。」
玄奘和李淳風乃是佛道中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為朝廷嚴禁私人研究天象!
唐律中明確規定:諸玄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兵書、七曜歷、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違者徒二年。私習天文者亦同。
並且疏議專門解釋:「玄象者,玄,天也,謂象天為器具,以經星之文及日月所行之道,轉之以觀時變。天文者,史記天官書雲天文,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
自古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天象與朝政牽涉太深,天象稍有異常,便會在人間掀起大動蕩。因此歷朝歷代都禁絕私人研究、觀測天象,對天象的解釋只能由朝廷太史局來執行,甚至太史局觀測到異常天象,也必須「密封聞奏,漏泄有刑」。
民間私人別說觀測,哪怕擁有此類書籍器物,最輕的也是徒二年。即便你沒有,只是輾轉從別處學習,也得連坐。
敢對觀測結果進行傳播的,便是「造妖書及妖言者」,絞。
可以說,敦煌士族在西窟上秘密建造天象台,乃是犯了朝廷大忌。這也是為何要建造在南崖偏僻人少的大佛頂端的緣故,一旦被人發現,就是潑天大禍。
「那麼,我們二人今日發現此處,諸公會如何處置?」李淳風問道。
翟法讓等人沉默了好半晌,幾個老者互相用眼神交流。
翟法讓最終道:「玄奘法師雖然是呂晟好友,可老僧本身是僧人,敦煌士族又多信佛教,不敢加害高僧,日後法師出關西遊便是。」
玄奘苦笑,明顯這是眾人都不看好自己能活著回來呀!
「至於李博士,」翟法讓沉吟道,「雖然是朝廷官吏,可是若幫我們觀測天象,破解了這道密碼,便算是與我們福禍共擔了,日後隆重送你返回長安。二位意下如何?」
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卻並沒有別的選擇,都是點頭答應。
猛然之間,只聽七層塔外響起一聲悠遠的狼嚎,凄厲綿長,震動山谷,隨即是千軍吶喊,鼓聲震動。
翟法讓慢慢道:「小兒輩開始殺狼了!」
壺公問道:「法師要不要親眼見著此獠覆滅?」
「不了。除了七座碑,老僧對他死活毫無興趣。」翟法讓道,「你替令狐去看一眼吧!他死不瞑目,你既然代他活著,就讓他有個慰藉吧!」
壺公答應一聲,繞過六把繩床,進入一條甬道。玄奘和李淳風見翟法讓等人不反對,便跟了過去。掀開厚厚的帷幕,落日最後的暉光照耀進來。原來這甬道竟然通著崖壁,一座棧道孤懸在崖壁上,正對著拱橋。
一匹巨大的天狼站在拱橋正中央,仰天長嚎!
兩側以及兩岸的棧道上,布滿了弓箭手,隨著校尉的一聲令下,戰鼓聲催,無數的箭矢狂風暴雨般朝著奎木狼激射而去。
四周憑空生起團團黑霧,奎木狼抱著翟紋在黑霧中一閃而逝,密集的箭雨穿透黑霧,卻空空如也。一直跟隨在旁邊的鄭別駕和趙富急忙趴在橋面上,那箭矢貼著背部射過去,兩人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從邊兵的屍體上扒掉甲胄給自己穿。
箭雨過盡,奎木狼抱著翟紋憑空出現,把翟紋丟給趙富和鄭別駕,狼口中發出人聲:「保護她!」
說罷一聲長嚎,閃電般在拱橋上騰躍,朝著軍陣撲來。
「射——」馬宏達又是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奎木狼再次消失不見。
但橋面上還站著鄭別駕、趙富和翟紋三人,一見箭鏃射來,兩人披著半副鎧甲一前一後合身保住翟紋,二人的後背瞬間插滿了箭矢。有些是掛在甲片上,有些卻是破甲而入,插入二人體內。
翟紋愣住了:「你們……你們不必如此!我今日已有死志!」
翟紋要用力推開他們,趙富和鄭別駕卻死死箍住她的身體。趙富嘴角冒出鮮血,喃喃道:「夫人……請問問奎神,我今生……可成兵解仙嗎?」
翟紋一怔,看著趙富祈求的眼神,默默地點頭:「奎神升天後,會帶你飛升天庭。」
趙富露出滿足的神色,與鄭別駕摟著翟紋一起摔倒。便是倒在地上,他們也仍然用身體覆蓋著翟紋。
虛空中煙霧生起,奎木狼出現在三人身前,低下狼首看了看,趙富已死,鄭別駕奄奄一息,翟紋身上卻並無傷痕。
鄭別駕喃喃道:「奎神……」
「你說!」奎木狼道。
「如果呂四郎蘇醒,請讓他記住我……我姓呂。」鄭別駕掙扎著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他,「我從未忘記——」手伸到半空,頹然跌落。
狼目中燃起幽幽的火焰,滿是傷感和憤怒。
「又是五行大遁!」軍陣后的令狐德茂冷冷道,「這裡是百丈橋上,絕金,絕木,絕土,絕火,我看你能遁到哪裡!來人,開獅子閘!」
身後的部曲拿起一隻牛角號嗚嗚吹了起來,號角聲中,橋上的欄杆忽然嘎吱嘎吱響了起來。橋是石橋,但為了減輕橋的自重,欄杆卻是木質,上面雕刻著三百六十隻獅首。
隨著號角吹響,三百六十隻獅首慢慢轉向,口中噴出一股細長的黑色黏稠液體,彷彿一股股噴泉般互相交叉著噴到了橋面上,奎木狼躲閃不及,被一股黑水給噴個正著,便是被鄭別駕和趙富屍體壓在下面的翟紋都被澆了半邊。
那黑水刺鼻難聞,在橋面上噴成了一格格的網狀。
玄奘在九層的棧道上看著,吃驚道:「這是——」
「石脂水,」壺公淡淡道,「從肅州酒泉那邊運過來的。此物你們中原人沒見過,可在我們河西卻應用頗多,當地人也叫石漆。
能潤滑車軸,製作墨料,治療脫髮、毒瘡、刀劍創,不過它最大的用處還是——燃燒!」
「更換火箭!」馬宏達喊道。
傳令兵一起吶喊,兩岸的弓箭手一起更換火箭,旁邊有輔兵舉起火把,將火箭點燃,馬宏達一聲令下,峽谷的高空中頓時閃耀起密如繁星的點點星火,迅疾無比地射向拱橋。
無數火光落在拱橋上,頓時點燃石脂,整座橋面呈網格狀燃燒起熊熊大火。玄奘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竟然不借薪柴而燃燒。
網格狀的火焰一下子將奎木狼吞沒,奎木狼大叫一聲,抓起幾具屍體往翟紋周圍一扔,壓在石脂水上,頓時將附近的火焰壓滅。翟紋艱難地推開趙富的屍體,站起身,喊道:「沒用的!我們逃不了!」
「凡夫螻蟻罷了!」奎木狼轉頭望著,一眼便看見棧道頂端的壺公、玄奘和李淳風,頓時怒不可遏,長嚎一聲,躥躍而起,朝著七層塔方向撲來。
眾人冷冷地看著,除非它不落地,否則必定會跌到火焰之中。
這種石脂水燃燒起來遇水不滅,除非自身燃盡,否則無休無止。可是隨即兩岸便發出一聲驚呼,只見奎木狼的身影忽然在半空中爆裂,散作一團漆黑的煙霧,那煙霧又彈射出十幾道濃烈的黑霧,朝著兩岸的軍陣撲去。
「他想要以遁術逃走!」令狐德茂大叫,「布陣!盾牌兵——」
到了這時候,令狐瞻和翟述也不敢牽挂翟紋而誤了大事,急忙喝令,大唐邊軍訓練有素,迅速組成了盾牆,槍矛兵在盾牆上豎起如林的長矛,盾牌兵齊聲吶喊,一起用肩膀死死抵著大盾,迎接即將到來的猛烈撞擊。
可是十幾道黑霧狠狠地撞在盾牆上,卻並沒什麼力量,「砰」
的一聲碎成一團黑色的煙霧,然後無影無蹤。盾牌兵們愕然,南面有些人便起身察看,面前明明空無一人,忽然間頸部卻冒出一條血線,隨即裂開巨大的創口,頸血迸射。
原來奎木狼竟然是以十幾道黑霧作為分身,真身卻藏在一道煙霧中,藉機突破火網的封鎖,撲進了軍陣中。只見一條巨大的狼影在盾牆與槍矛中閃爍,剎那之間十幾名兵卒喉頭飆血,慘叫著,像是被割刈的草叢般紛紛倒地,但奎木狼到底也沒徹底逃過石脂水的燃燒,身上也開始爆燃。
令狐瞻和翟述二人早就針對這種陷阱推演過,也並不慌亂,一聲令下,橋兩側的步兵陣列緩緩推進,槍矛如林,盾牆如山,雙方匯合之後,只見拱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鐵甲軍陣,奎木狼只是黑色鋼鐵洪流中不起眼的一個小點。雖然奎木狼神威仍在,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屍橫遍野,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已經陷入了絕境。
頂層棧道上,玄奘沉默地看著廝殺,忍不住嘆了口氣。
「法師可是為這奎木狼嘆息?」壺公問道,「我知道你和呂晟的關係,不過為了殺他,這處陷阱我們籌謀已久,僅僅改造橋上的欄杆就耗費了半年之久,這才能用石脂水破掉他的五行大遁之術。」
「即便如此,你們想拿下他也只能靠人命來堆吧!」李淳風道。
奎木狼沾了石脂水,半個身子都在燃燒,根本無法隱身匿形,而士兵身上皆著鐵甲,頭鍪、胸甲、背甲、裙甲將身上要害遮護得嚴密無比,根本不怕狼爪,除了面部和喉嚨,幾乎無隙可乘。奎木狼奮力廝殺,狼爪撕抓在甲胄上只是冒出一溜火星,傷不了兵卒分毫,只有趁隙裂喉才能一擊必殺。
「沒關係,死多少人都值。」壺公淡淡道。
說是如此,拱橋上的廝殺也看得他膽戰,那奎木狼哪怕不用神通,也是殺透了數列軍陣,幾乎將南岸的整個大陣給鑿穿。此時雙方絞殺在一起,沒法使用弓箭,令狐瞻下令將棧道上的弓箭手調了過來,一股腦地堆了上去,這才遏制住奎木狼前行的勢頭。
兵卒們面對這樣的殺神,早已經麻木絕望,只有兵刃傷到奎木狼,才能帶給他們一股振奮,有時只是輕輕划傷了他,也會引起四周的歡呼。奎木狼哪怕是神靈,面對這無窮無盡的大軍也終將被活活耗死,此時他身上的火焰已經被鮮血澆滅,渾身受創十幾處,更有一把橫刀幾乎捅穿了他的身軀。
而這把橫刀的主人一發現自己捅穿了奎木狼,頓時瘋狂地大笑起來,顧不得這是生死交錯的軍陣,大叫:「是我!我傷到了神靈!
我……龍勒鄉安定里劉三——」
「噗——」森然的狼爪劃過他的喉嚨。
喊聲戛然而止,喜悅卻並未凝固,劉三郎帶著一種快意軟倒在地。
在軍陣的北面,翟紋神情獃滯,踩在燃燒的火焰上,跟隨著軍陣一步步南行。密密麻麻的軍陣中她看不見奎木狼的身影,可是兵卒們每發出一聲歡呼,她都會知道,他受傷了,距離死亡又近了。
「噗——」一把槍矛從無數的人影中穿出來,刺中了奎木狼的后腰。奎木狼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幾乎翻倒在地。眾軍卒歡呼中,十幾把槍矛同時攢刺,奎木狼怒吼一聲,張口一噴,忽然冒出一團濃烈的黑霧,黏稠的黑霧很快就在兵卒之間擴散開來,籠罩了方圓七八丈的範圍。
黑霧中忽然響起連綿的慘叫,透過煙霧的縫隙,只見到處都閃起刀光和槍刃,一些吸入黑霧的兵卒忽然間發瘋一樣朝著同伴砍殺,所幸兵卒們都穿了鐵甲,傷亡倒是不重,只是場面卻混亂不堪。
「哼,無非是些迷幻類的煙霧罷了。」壺公冷笑道,「法師可有什麼發現沒有?」
玄奘點點頭:「眼下的奎木狼雖然厲害,但比起莫高窟和青墩戍時卻弱了很多。像登天之術,身外化身,都沒有施展。那時候的奎木狼,可不是靠人命便能堆死的。」
「黔驢技窮罷了。」壺公淡淡道。
正在這時,一條巨大的狼影忽然從軍陣的濃霧中躥躍而起,在橋欄上一踩,順著欄杆奔躍,閃電般衝出了軍陣的包圍,在拱橋盡頭的一尊佛龕上一借力,便跳上了棧道,順著棧道直撲頂層,目標赫然便是壺公!
佛龕下的令狐瞻、翟述和馬宏達等人反應極快,迅疾彎弓搭箭朝著奎木狼射去。後面的弓箭手也紛紛射箭,無數的箭矢追著奎木狼,咄咄咄地射在棧道和山崖上,僅有一支箭射中奎木狼的後背。
奎木狼穿繞在棧道和石窟的窟檐上,躲避弓箭,很快便上了頂層,一個縱躍,朝著壺公和玄奘等人凌空撲了過來。那渾身浴血、殺意凜然的猙獰之狀,讓人不寒而慄。
壺公「哼」了一聲,掉頭就鑽進了甬道。玄奘和李淳風二人對視一眼,也急忙跑了進去。
砰——奎木狼重重地摔在棧道上,「咔嚓」一聲響,棧道被砸塌了半邊。奎木狼艱難地爬起身,四足著地,鑽進了甬道。
橋面上的兵卒發出一聲驚呼,令狐德茂大叫:「不好!進去殺了他!」
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人傑也都慌了,但九層的棧道與四周並不連接,孤零零地懸挂在崖壁上,眾人沒法像奎木狼一樣跳過去,只好率領甲士衝進七層塔。
馬宏達也想進去,卻被令狐德茂劈手抓住:「馬校尉,你就守在這裡,小心他從棧道上逃走。」
馬宏達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當即答應一聲,命令弓箭手封鎖棧道。
激戰止歇後,峽谷一靜,忽然便有隱約的篳篥聲傳來。蒼涼悲鬱,映襯著最後一抹晚霞褪去,群山染墨,更顯得哀咽如同悲泣。
一隊隊的鐵甲兵卒走過棧道,走過拱橋,遍地都是袍澤的屍體和鮮血,一時間戰勝神靈的興奮化作了滿腔的哀傷,有人忍不住哭泣起來。軍中滿是蒼涼與悲愴。
馬宏達朝四周看看,峽谷迴音裊裊,竟不知篳篥聲從何而來。
南崖的石山山頂,是祁連山的余脈,沙磧山頭起伏連綿,山上寸草不生,人跡罕至。遠遠望去可以看見遠處祁連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融化的積雪在山頂匯流成溪,順著山頂的谷地流淌,繞過石山,順著前面峽谷裂隙流入甘泉河。
就在石山的頂上,有一片夯平的空地,以土壘環繞成一個院落。
旁側還有一座低矮的土坯小房,狹窄的木門緊閉。
真正詭異的是,地面上有六百多個圓洞,洞口上覆蓋著赤玻璃,裡面有不滅的人魚膏在燃燒。星星點點的燃燒圓洞環繞著幾座大型的天象儀,其中赫然有李淳風說過的水運渾象儀和渾天黃道儀。
水運渾象儀高達兩丈,用黃銅製成,主體是一座球體模型,球體上畫著二十八宿等諸天星辰,球體外有兩層圓環,一個是地平圈,一個是子午圈,在水力的帶動下,天球繞著天軸轉動,模擬出諸天星象運行軌跡。
就在渾象儀下,魚藻坐在土壘圍牆上,憂傷地吹著篳篥,臉上的淚水已經在夜晚的涼風下乾枯,只剩淚痕。
原來,魚藻和李澶兩人趕到西窟之後,便開始到處尋找呂晟,只是洞窟太多,無從尋找,待到呂晟現身踏上拱橋,四周已經被軍隊團團包圍。於是兩人從南崖的棧道上掛起繩索,攀爬上石山的山頂,卻赫然發現了這座山頂的觀象台!
李澶出身皇族,當然知道私人建造觀象台意味著什麼,可魚藻對觀象台絲毫沒有興趣,她站在懸崖上眺望著為了愛人浴血奮戰的呂晟。
她看見煙娘抱著呂師老跳下拱橋。
她看見六名星將慘烈廝殺,戰死沙場。
她看見呂晟和翟紋在橋上相擁,生死與共。
她看見呂晟為了愛人一聲怒吼,化身天狼,殺透重重軍陣。
不知不覺間,天地已是一片深寒,黑暗籠罩,正如同她絕望而空洞的內心。她知道,十三歲時便開始痴愛的那個男人,今生再也無望了。他無論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與自己毫無關係了。當年長安城中,他笑著說,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
他笑著說,你快快長高吧。
她從此苦練武藝,強身健體,想要超過他的肩膀,與他在整個生命中並肩而立。她以為那是兩人的開始,誰料想那竟然是終結。
他離開長安的那一日,她已經註定永遠失去他了。如今這個人哪怕仍在眼前,可一如往昔,消失在大漠深處,蒼茫世間。
其實兩人相隔並不遠,中間只是隔著一個女人,卻比滄海桑田、前世今生還要遙遠。
魚藻扔掉篳篥,起身站在牆壘上,面朝著懸崖張開雙臂。
李澶嚇得撲過去要拽她:「使不得!」
魚藻冷冷道:「我不是要跳崖自殺,王氏的女兒從來不會為一個男人殉情。」
「那你——」李澶鬆了口氣。
「我只是想告別,」魚藻喃喃地道,「卻不知向誰告別。是那個愛過的男人,還是那個長安的小女孩。」
李澶撓撓頭:「其實是人生吧!襁褓、孩提、垂髫、束髮、而立、不惑、知命、花甲、古稀、耄耋、期頤,每一段都要向以前告別,就像破繭成蝶。有時候看著蛻掉的殼,連自己都厭棄。」
魚藻靜靜地望著他:「你究竟是誰?」
「我?」李澶嚇了一跳,「李琛啊!來敦煌朝佛的士子。」
「你是士子還是世子?」魚藻的表情很平靜。
李澶頓時汗就下來了,他顯然聽出了這兩個字的區別。
「其實我也是到今日凌晨才發現你的身份。」魚藻道,「以前我就奇怪,為什麼其他人見到你的時候,都有些尊重甚至敬畏,但我並沒有多想。只是今日凌晨,你出入我內宅如入無人之境,明知我已許了人,我阿爺卻不阻攔。像我阿爺這種一心攀高枝的性子,對待你的態度可不大符合你普通士子的身份。所以,只有一個解釋,你就是李澶,臨江郡王世子。」
「我……」李澶擦擦額頭的汗,只覺身上涼颼颼的,勉強笑道,「我並非有意欺騙你。是那天從莫高窟回來之後,我才知道阿爺為我訂下了這門婚事。只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想嫁給我,我卻想留在你身邊陪著你,哪怕只是看著你也是好的,所以就不敢向你表明身份。十二娘,我很抱歉,你若是想毆打我,我並無怨言。」
「我毆打你作甚。」魚藻有些苦澀,「那些天也不知為何,我看見你就厭煩,可能是冥冥之中早有預感吧!如今我阿爺要謀反,你我婚約又不可能成,即將反目成仇,想起多日來並肩作戰,我只有感傷。」
「魚藻,」這是李澶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仍要娶你,這一世我無法再愛上別人了。」
魚藻身子一顫,卻冷笑:「別忘了我阿爺要謀反,而你是皇室!
腦子被狗吃了!」
「不,你聽我說。」李澶此時的神情極為冷靜,「我從來優柔,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不知該負起什麼職責,我找不到自己要做的事。
可是從玉門關歸來之後,我便找到了自己的職責,我要陪著你,我要給你幸福,絕不會讓你受到絲毫傷害。魚藻,你我已經定過親,行了聘,請過期,道理上你已經是我李氏媳婦。按照唐律,謀反及大逆,皆斬。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若部曲、資財、田宅,並沒官……」
「你閉嘴!」魚藻在他的講述中,忽然就想到了父親和兄長、母親的未來結局,忍不住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李澶卻不退讓,靜靜地盯著她,繼續道:「若女許嫁已定,有許婚之書及私約,或已納聘財,雖未成,皆歸其夫,不相連坐。魚藻,我們回到敦煌之後,等不得阿爺派遣的迎親隊伍了,我立刻便讓王利涉準備好親迎,把你迎回瓜州。自此,你便是我李氏婦,與王氏無關。」
「這就是你費盡心思想出來的辦法?天真!」魚藻冷冷道,「你阿爺會同意嗎?他一邊率兵平叛,一邊卻讓自己的兒子娶叛臣的女兒?你以為皇帝不會猜忌他?他不會同意的!你迎我到瓜州之日,便是拿下我,綁送長安之時!」
「魚藻,」李澶流淚道,「或許我阿爺會這麼做,可這就是我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我們一個是世子,一個是刺史女,高官貴胄,可其實只是這天地間的兩朵飄萍,你父親執意造反,我父親只能平叛,你我又能左右誰的命運?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可是我能左右自己的抉擇,如果阿爺綁送你到長安,我會綁縛雙手,陪你坐上囚車,到長安自削為民!如果你被充官,我也會把自己發賣為奴,我只願這一世能陪著你。」
「傻子!你就是個傻子——」魚藻哭著,瘋狂地毆打他。
李澶只是流著淚,含笑看著她,不閃不躲,頃刻間臉上便腫脹流血。魚藻停下手,蹲下身捂著臉嗚嗚痛哭。李澶沉默地站著,凝望著她。
「好,我答應你。」魚藻擦了擦眼淚,站起身,「只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