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
尾聲
李世民失魂落魄地回到霍邑,觸目便是一座熊熊燃燒的宅院,一問,頓時驚呆了,法雅竟然被囚禁在這裡!
「誰放的火!」李世民暴怒不已。崔珏死了,法雅若是再死了,自己還如何證明幽冥界是真實還是虛幻?
守衛的校尉苦笑:「陛下,這火就是法雅放的。」
李世民怒不可遏,朝火場里嘶喊:「法雅,你這個懦夫,不敢面對朕!」
火場中,遠遠傳來一句佛偈:「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恰如覓兔角。阿彌陀佛!」
隨即整座房屋坍塌下來,轟隆隆的聲音掩蓋了一切。李世民惘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證明幽冥界的真實與虛幻了。這些智者留在人間的一切痕迹,都被毫不留情地磨滅了,連同他們的生命。
他無心再巡狩河東,匆匆回到了長安,立即以霹靂手段罷免了裴寂。削食邑之半,放歸本邑蒲州。經過這麼多年的辛苦,裴寂終於算體面地回歸故里。然而裴寂在這場計劃中的背叛之舉,卻深深地得罪了法雅的信徒。一個名叫信行的僧人,經常蠱惑裴寂的家僮,說道:「裴公有天分,是帝王之相。」
管家恭命將信行的話告訴裴寂,裴寂驚恐不已,私下裡命恭命將那個家僮殺人滅口。恭命不敢殺人,只是把家僮藏匿起來。後來,恭命得罪了裴寂,就向李世民告發。
李世民大怒,新賬老賬一起算,下詔曰:「寂有死罪者四:位為三公而與妖人法雅親密,罪一也;事發之後,乃負氣稱怒,稱國家有天下,是我所謀,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陰行殺戮以滅口,罪四也。我殺之非無辭矣。議者多言流配,朕其從眾乎。」
這段話後來記載於《舊唐書·裴寂傳》中,成為裴寂的蓋棺論定之語。但李世民發布這四條罪狀中,終究沒有牽扯到他誅殺劉文靜之事,好歹算念及判官廟散盡家財之舉,留了他一命。裴寂被流放到廣西靜州。數年後李世民顧念舊情,將他召回長安。不久裴寂病故,終年六十二歲。
同時,這場幽冥還魂的經歷深深地影響了李世民,雖然他一直固執地認為是人謀,可是卻止不住心中的恐懼。一生中廣建寺院,超度死在自己手中的亡魂。並親自下詔悔過:竊以如來聖教,深尚慈仁,禁戒之科,殺害為重,永言此理,彌增悔懼。今宜為自征討以來,手所誅剪,前後之數,將近一千,皆為建齋行道,竭誠禮懺……冀三途之難,因斯解脫。萬劫之苦,藉此弘濟。滅怨障之心,趣菩提之道。
貞觀二十二年,唐太宗因早年殺兄除弟,內心驚懼,便向他一生中最欣賞的僧人玄奘詢問:「欲樹功德,何最饒益?」
貞觀二十三年,臨死之時,李世民仍不放心地向玄奘打聽因果報應之事。他一直不相信自己會在這一年死去,哪怕身體極端衰弱,也堅持要服用天竺巫師娑婆寐煉製的丹藥。面對諸臣的反對,他告訴眾臣:「朕早已得天諭,還有十年壽命,豈會因胡僧之葯而亡?」
服藥之後不久,他的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溘然駕崩。
貞觀三年夏天,玄奘回到長安,掛錫洪福寺,然後再次向李世民上表,請求允許自己西行天竺。貞觀元年那次是不理不睬,這次不同,李世民親自召見玄奘,詢問他西行的目的,玄奘一一陳述。
李世民欽佩不已,感慨道:「與法雅相比,法師這求佛之路才是如來正道啊!法師願意遠涉瀚海,行走數百國,為我大唐求得如來真法,朕豈有不願之理?只是法師知道,如今西域不穩,東突厥雄踞大漠,鐵蹄時時入侵。從武德年間,為了嚴防密諜以及借商旅的名義資敵者,朝廷下令封鎖關隘,所有人等以及鹽鐵布匹之物一律不準出關。」
玄奘苦笑:「貧僧的來歷陛下清楚,絕非密諜,也不會攜帶鹽鐵布匹。」
「朕當然知道。」李世民也笑了,但面容一肅,「但法師周遊全國,對大唐的各地虛實了解無比。朕是怕萬一法師被異族拿獲,那你就是一幅活地圖啊!況且你是我國名僧,若落在夷狄之手,讓朕何以對天下人交代?法師的宏願朕知曉了,且靜待些年頭,等朕收復河西,擊敗東突厥,必定放法師西去。」
玄奘無語,等他收復河西,擊敗東突厥?那要等到什麼時候,說不定自己連鬍子都白了,床榻都下不了了。他再三懇求,李世民終是不允,玄奘只好怏怏地回到洪福寺。
到了山門處,忽然背後有人低聲叫道:「玄奘哥哥……」
玄奘渾身一顫,急忙回頭,卻見香客叢中俏立著一位靚麗的少女,竟然是綠蘿!
「綠蘿小姐,」玄奘又驚又喜,「你怎麼在這裡?那日興唐寺地下一別,隨即寺廟坍塌,貧僧還以為你已經遭了不測。」
「我遭了不測你很高興嗎?」綠蘿冷著臉道,「從此不再糾纏你了,你很舒爽吧?」
玄奘啞然苦笑。
綠蘿臉上現出哀戚之色,喃喃道:「那日你帶著陛下跳進還陽池之後,我與父親見面,然後他就安排人把我連夜送到了晉州。直到三日後,我才知道霍邑發生的變故,興唐寺坍塌了,爹爹死了,娘死了,連繼父也死了……這個世上我孤零零的,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幸好得了馬典吏幫助,我才在霍山的判官廟後面安葬了雙親和繼父。後來聽說你來了長安,便一路迢迢來尋你,好容易才打聽到你住在這洪福寺。」
玄奘滿是憐憫,這個少女的身世真是凄慘,他嘆了口氣:「以後綠蘿小姐打算怎麼辦?」
綠蘿搖搖頭,一臉茫然:「既然找到了你,我就還跟著你吧!」
玄奘傻了,可綠蘿說到做到,從此就跟定了玄奘。她無法住到洪福寺里,就在對面租了房子住下,崔珏對她的未來安排得極為妥帖,生活用度根本不需考慮。這小姑娘便日日跑到洪福寺里,名曰上香,其實就盯著玄奘。
到了秋八月,長安一帶以及關東、河南、隴右等沿邊各州,受到霜災和雹災的襲擊,莊稼絕收,饑民四齣,朝廷無力救濟,只好赦令道俗可以隨豐就食。哪裡有吃的你們到哪裡去。
這日玄奘聽說有大批災民往西去隴右,心中一動,混在災民中,豈非可以混出邊關,西去天竺?
他說動就動,收拾好行囊,辦好離寺的手續,就離開洪福寺,沒想還沒到山門,綠蘿提著食盒迎面而來。見他背著行囊,一副出遠門的打扮,綠蘿不禁大吃一驚:「玄奘哥哥,你要去哪裡?」
玄奘無奈,只好將自己打算混出邊關,西行天竺的計劃說了一番。綠蘿頓時淚水滂沱,無力地委頓到了地上,哭道:「玄奘哥哥,你告訴我,在這人世間找個可以依託的人,為何這般艱難?」
玄奘長嘆一聲:「你過執了。人世間的精彩你根本不曾領略,只是把懵懂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僧人的身上,無疑在緣木求魚,覓兔尋角。綠蘿小姐,你往貧僧的身後看,世間斑斕,你根本沒有看到啊!」
「我不看!」綠蘿暴怒,跳起來跺腳道,「我就是要等你回心轉意的那一天!」她仰頭盯著玄奘,忽然從懷中抽出一把冰藍色的彎刀,冷冷地道,「這是波羅葉的那把彎刀,我一直隨身帶著,若是得不到你,我就會用這把彎刀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殺了波羅葉,用他的刀,給他償命!」
玄奘一頭是汗,卻不知如何化解,急道:「可是貧僧這一去,十有八九會被那瀚海吞噬,根本回不來!」
「我不管!」綠蘿堅決地道,「你決意要去,我也無法阻攔,但你跟我說,你幾時回來,我便等你到幾時!若是到了時候你不回來,我就用這把刀割斷我的脖子!」
玄奘實在無可奈何,忽然看見面前一棵巨大的松樹,枝葉西指。他指著松樹斷然道:「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
綠蘿看了看那松樹,冷靜地點點頭:「玄奘哥哥,我記住了。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等著枝頭向東的那一天……」
玄奘無言,背著行囊茫然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綠蘿仍舊痴痴地站在松樹下,翹首而望……
玄奘身負行囊,孤身西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日,這一日,路過秦州的一處鄉下,忽然看見村頭水井旁的一棵大柳樹下,正圍著一群村漢聽一個男子講變文。變文這些年剛剛興起,故事性十足,可以講,可以唱,內容大多是些佛經故事,深受底層百姓的歡迎。一群村漢將那男子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人雖然多,但大家都屏氣凝神,聽著那漢子講唱。
那漢子講的變文故事玄奘居然從未聽說過,只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皇帝驚而言曰:『憶得武德三年至五年,收六十四煙塵,朕自親征,無陣不經,無陣不歷,殺人數廣。昔日罪深,今受罪猶自未了,朕即如何歸得生路?』憂心若醉……」
玄奘忽然便是一怔,武德三年,收六十四煙塵,這說的豈非當朝天子嗎?他駐足靜聽,卻聽那漢子一直講唱:「皇帝到了蕭門前站定,有通事高聲道:『今拘來大唐天子李某生魂。』有鬼卒引皇帝到殿門口設拜,皇帝不施拜禮,殿上有高品一人喝道:『大唐天子李某,何不拜?』皇帝高聲而言:『向朕索拜禮者,是何人也?朕在長安之日,只是受人拜,不慣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閻羅王是鬼團頭,因何向朕索拜?』閻羅王被罵,乃作色動容。皇帝問:『那判官名甚?卿近前來輕道。』判官道:『臣姓崔名珏……』」
玄奘聽到這裡,頓時大吃一驚,這漢子講的,竟然是李世民遊覽幽冥界的那一段!連崔珏也在其中。他急忙扯了一名聽得津津有味的漢子,問:「敢問施主,你們在聽什麼?」
那漢子頭也不回,急忙忙道:「《唐王入冥記》,最新的變文,說的就是當今的陛下啊!」
玄奘傻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一名姿容端莊的少婦,牽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兩三歲男孩兒,從遠處村裡走了過來,到了人群外,笑道:「陳郎,該回家吃飯啦!」
「哎喲,陳家娘子來啦!」周圍的漢子一起笑道,紛紛讓開路,正在講變文那漢子走出人群,拉著娘子和兒子的手,大笑道:「今日到此為止,回家吃飯去!」
夫妻兩個牽著孩子的手,一路歡笑著朝村裡走去。
玄奘看著那男子的背影,有如被轟雷擊中一般,整個人都傻了。無論十年百年,整個世界如何變幻,他也不會忘記那張面孔,因為那是他十歲以後最美好的記憶,陪伴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困厄的時光,帶著他走上佛家之路,並和他身體里流著同樣的血!
——那是他尋找已久的哥哥,長捷!
「那個少婦便是裴家的三小姐吧?那個孩子,就是我的侄兒……」一瞬間,玄奘淚水奔流,感激和喜悅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時候,他想起崔珏臨死前的話:「若是回頭見到長捷,告訴他,我謝謝他,從此不再恨他了。」心中有如醍醐灌頂,忽然便明白了那話中的含義——正是長捷與裴緗私奔,引起朝廷注意,才使得崔珏的處境極為艱險。為了防止被朝廷窺察到自己的模樣,泄露秘密,他竟然將自己臉皮整個剝下,然後製成了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臉上!
正是這種被迫毀容的痛苦,才使得崔珏深恨長捷。可偏偏又因為他幾年前便毀了容,李世民最後抓獲了他,也無法確定他真實的身份。幽冥還魂,在帝王的心中永遠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法雅和崔珏險之又險地獲得了成功!
也正因為如此,崔珏對長捷才最終釋懷,臨死前原諒了他。
李世民滿含威懾的話,在玄奘的耳邊響起:「至於你那二哥,一則急流勇退,還算知趣,二則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遠別讓朕找到吧!」
「二哥,」淚眼迷濛中,玄奘凝望著長捷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就祝福你永遠別讓皇帝找到吧!」
他哈哈一聲長笑,擦乾淚水。滿目的風沙中,孤單的身影踏上西行的漫漫旅途。
時光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大唐早已強盛一時,長安城也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都市。昔日明眸善睞的少女如今已滿臉憔悴,白髮叢生,卻依舊守著洪福寺,守著寺里那株蒼老的古松。她日日來到松下,眺望著松樹上斜指向西的枝葉,口中不住地念道:「玄奘哥哥,你答應我的,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你就回來。如今兩個五七年已經過去了,你為何還不回來……」
樹下的行人與香客惶然注視著這個瘋癲癲的女人,一個個繞行而走,竊竊私語不停傳來:「這個瘋女人又來了!」
「她為何每日都到這松樹下轉圈?」
「你還不知道啊?據說這個女人在這樹下轉悠了十六年了,聽寺里的僧人說,她從貞觀三年就日日在這樹下徘徊,如今已經是貞觀十九年,那可不是十六年了么?」
「她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究竟怎麼回事?」
「沒人知道,她從不和人談話,只是自己每日在樹下徘徊,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忽然人群喧嘩了起來,眾人紛紛仰頭:「快看啊!那女人爬到樹上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只見那女人手中握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彎刀,爬到樹榦之上,朝著斜指向西的樹枝死命劈砍。那彎刀上帶著奇異的花紋,看起來極為鋒利,一刀劈下,手臂粗細的枝幹應聲而落。那女人彷彿瘋狂了,口中狂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為何還不回來——」
她邊哭邊砍,眨眼間將那根樹枝砍得七零八落,隨即從樹上一躍而下,痴痴地望著古松:「玄奘哥哥,你說過,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你即回來。你看,松枝頭向東了……」
眾人驚訝地望去,果然見那根最粗大的枝幹被砍斷之後,只剩下一根向東的松枝……
那女人抱著樹榦慢慢地委頓到了地上,仰望著松枝痴痴地笑道:「玄奘哥哥,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