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一章西域有妖,佛子東來
貞觀三年,冬十一月。玄奘孤身一人走進了八百里莫賀延磧,只牽著一匹瘦馬。
這片先秦史籍中的「西海流沙」,後世吳承恩筆下的流沙河,當真稱得上「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定,蘆花定底沉」。但與文人浪漫想象不同的是,這裡是生命禁區,舉目一望,戈壁遍布,黃沙連天,終年大風呼嘯,風沙剝蝕著高原土台,形成狀如鬼怪的殘丘。白天地面灼熱,眼前始終籠罩一股煙霧般的空氣,每走一步,四周景物都像是在移動。夜晚寒冷刺骨,鬼影森森。
更絕望的是,進入莫賀延磧的第二天,玄奘失手打翻了水囊,一囊清水快速滲入沙中。到如今,他已經四夜五日沒有喝過一滴水,一人一馬只是靠著本能,在乾熱的風沙中一步步挪動。腳下沒有路,指引著他的,只有前方騾馬和駱駝的屍骨,偶爾也有人的頭骨半掩在黃沙之中,空洞的眼眶注視著後來者。玄奘四顧茫然,屍骨里的磷火夜則妖魅舉火,燦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若時雨。
玄奘的體力終於耗盡,他全身發燙,頭暈目眩,眼前出現了幻覺,恍惚間看見一隊軍旅,數百人騎著駝馬,都作胡人打扮,忽進忽停,滿身沙塵,千變萬化。遠看清晰可見,到了近處卻消散無蹤。
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妖魔作祟,侵襲入體。連人帶馬倒在沙丘上,等待死亡的來臨。口中默念觀世音菩薩:「弟子天竺取經,既不為財,也非游訪,只為能求得無上正法,導利群生。求菩薩大慈大悲,尋聲救苦,消除災厄。」
慢慢地,他陷入昏迷,殘夢中卻有一個金甲神人,手持長戟怒喝:「還不快起身遠行!」
玄奘打了個寒戰,猛然驚醒,這時一陣冷風吹來,如沐冰水。一人一馬頓時精神一振,玄奘掙紮起身,趴在馬背上在沙漠中繼續前行。又走了十幾里,那匹瘦馬忽然長嘶一聲,發瘋般地奔跑,一直跑了幾十里,到了一處沙丘邊上,玄奘不禁悚然一驚。
陽光下,一縷刀光映入他的瞳孔。
那把彎刀斜插在黃沙中,旁邊是一具屍體。這裡似乎發生過一場戰爭,屍體枕藉,足有六七十具,被利箭射殺的騾馬和駱駝,被刀劍斬斷的頭顱與四肢,黃沙浸透著鮮血,在陽光下閃耀著驚心的光芒。
玄奘獃獃地望著,翻身下馬,踉踉蹌蹌地跑了過去,一具一具翻找,沒有活人,屍體早已僵硬,鮮血也已凝固。現場狼藉不堪,騾馬背上的羊毛包裹被撕裂,羊毛滿地飄灑;整張的羊皮混雜著鮮血,污穢不堪;黃沙中還散落著珍貴的香料和石蜜,玄奘甚至還在沙里找出兩顆綠色的貓眼石。
從死者的相貌和穿著來看,應該是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大多數人相貌與邊塞胡人近似,估計來自西域諸國,另一部分則是高鼻深目,鬚髮蜷曲,應該來自更遙遠的西方世界。這並不奇怪,絲綢之路上險惡重重,商旅們經常成群結隊,結伴而行。
現場一眼看去,似乎是沙漠匪幫搶掠商隊,但玄奘很快發現不對。因為很多羊皮和羊毛包裹仍舊完好無損,甚至一些香料簍都還捆綁在駱駝的背上,匪幫並沒有把這些珍貴的貨物搶走。當然,從波斯、吐火羅和昭武十國來的胡商,因為路途遙遠,大都運輸那種易於攜帶且價值大的商品,譬如寶石、金銀絲、香料、自然銅,他們到了西突厥才會購買羊毛和羊皮,販運到大唐獲利。但這些羊皮和羊毛在伊吾一帶,價格仍然頗為昂貴,尤其是香料,更是價格高昂,盜匪為何不拿?
「咄……咄……咄……」寂靜的沙漠中,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似乎是輕微的碰撞聲。
玄奘悚然一驚,循著聲音在屍體堆里翻找。他早已忘掉了疲憊,一連查看了二十多具屍體,這才發現,在一頭死亡的駱駝身下,壓著一個頭戴羊角形氈帽的胡人老者。那老者胸口幾乎被剖開,肋骨翻卷,已經奄奄一息,但手指卻在執著地敲擊著死駱駝背上的木架,發出咄咄的聲音。
「施主,施主!」玄奘急忙抱起他,輕輕在他臉上拍打。
好半天,那老者微微睜開眼睛,見玄奘是個和尚,精神才微微一振,喃喃地說了句什麼,是異國語言,玄奘一個字也聽不懂。老者喘了口氣,眼睛里露出驚懼的神情,緊緊握著他的手,用漢語喃喃道:「瓶……瓶中……有鬼——」
「什麼?」玄奘訝然,把耳朵附在他唇邊。
那老者用盡渾身精力,嘶聲大叫:「瓶中……有鬼——」
話音未落,身子一栽,手臂垂了下去。雙眼兀自大睜,露出無窮無盡的恐懼,緊緊盯著玄奘。
「瓶中有鬼?這是什麼意思?」
玄奘皺眉想了想,將他平放在沙地上,站起身來失神地望著這片殺戮場。此時,沙丘另一側傳來瘦馬的嘶鳴。玄奘搖搖晃晃地走上沙丘,眼前波光一閃,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水碧綠,湖草青青,一池清水,一片草原,鑲嵌在黃色的沙漠里。
玄奘以為是幻覺,不敢伸手觸摸,那匹瘦馬卻飛撲下沙丘,一頭扎進了湖水。玄奘醒悟過來,連滾帶爬地跑下去。到了湖邊,卻沒有急著喝水,而是從馬背的行囊里取出濾網。根據佛教戒律,這種水稱為「時水」,必須過濾之後才能喝。
清涼的湖水進入身體,玄奘這才感覺到生命逐漸回來了。他回到屍體堆里,在死者身上翻了翻,找到幾塊饢餅,填飽了肚子。然後趺坐在沙漠中,念了一段往生咒,開始在沙地里刨坑,將屍體一一掩埋。
這個工程實在浩大,屍體足有六十多具,還有兩百多匹騾馬和駱駝,玄奘氣喘吁吁地幹了三個多時辰,才埋了二十多具。沙漠乾燥酷熱,他累得大汗淋漓,後來實在撐不住了,一跤跌坐在地。
就在這時,沙丘頂上人影一閃,倏忽不見。玄奘吃了一驚,揉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眼花,隨即卻聽到一陣腳步聲急促遠去。他一躍而起,奔上沙丘,頓時瞠目結舌,只見沙漠里一個赤身裸體的孩子正在驚慌失措地奔跑,到了湖邊,縱身跳了進去,游到了湖水中央,才轉過頭來看他。
玄奘張大了嘴巴,慢慢走過去,站在湖岸上看著他。那孩子估計有八九歲,膚色慘白,黃色的頭髮捲曲著,鼻樑高挺,眼窩深陷,眼珠竟然是藍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羅一帶的雅利安人種。
「阿彌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來自大唐的僧人,沒有惡意。」
那孩子膽怯地看著他,雙手撥著水,歪著頭猶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卻露出驚懼之意,一個猛子扎進了水底。玄奘正在詫異,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頭,手一揚,一團泥沙扔了過來,啪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從臉上滑落,他苦笑一聲,伸手擦了擦,解釋道:「貧僧確實沒有惡意。那些死者是你的親人么?你可否上岸,與貧僧一起埋葬了他們?曝屍荒野,入不得輪迴凈土。」
「你……不能……碰觸屍體……」那孩子忽然大聲說。他說的是漢語,雖然口音怪異,但吐字清晰,顯然受過良好的訓練。
「什麼?」玄奘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不能碰觸屍體!」那孩子大聲說,「人死後,邪靈侵入,屍體變得骯髒。任何人,包括父母親屬,都不能碰觸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麼,誰能碰觸它呢?」
「掮屍者,他們專門處理屍體。」孩子認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屍體太骯髒,火葬會污染火,水葬會污染水,土葬會污染大地。屍體必須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里清洗凈化,換上正道之衫,繫上聖腰帶,才能和聖先知溝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聲道:「原來你是拜火教徒!」
「瑣羅亞斯德教!」那孩子惱怒地糾正。
玄奘點點頭,作為佛門堪稱最博學的僧人,他對瑣羅亞斯德教並不陌生。瑣羅亞斯德教流行於波斯一帶,中國稱之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為來往於絲綢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長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廟,大唐人稱之為祆祠。
按照他們的教規,屍體的確不能埋葬。無論是搬運或放置屍體,都要使用鐵制或石制的器具,不能使用木製的器具。拜火教認為,木頭接觸屍體時,會被污染,石制或鐵制的器具則有抗污染的能力。因此他們將屍體放置到無蓋石棺中,運到石塊砌成的環形無頂墓地里,這種墓地名叫「寂靜之塔」。這種設計可以方便兀鷹來啄食屍體。等到屍體身上的肉被啄食完畢,再把遺骨放到寂靜之塔中心,在陽光照射下,遺骨風化成為粉末。雨季來臨時,遺骨粉末隨著雨水經過石灰的過濾,從地底埋設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這個,玄奘倒有些為難了,和那孩子商量:「這沙漠中可沒有石頭,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屍體?」
那孩子想了想,藍色的眼睛閃過一抹哀傷:「就讓他們隨著大漠的風沙散去吧!或許會有兀鷹飛來,把他們的肉帶往天堂。」
話已至此,玄奘也無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許這天地間也是眾生的大好歸宿吧!」
經過這番對答,這孩子對他不再恐懼,從湖水裡游上岸,就那麼赤條條地站在陽光下。玄奘問:「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個寒戰,似乎充滿恐懼。沒辦法,玄奘只好從商旅們的行囊里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讓他穿上。這孩子很倔強,堅決不穿,認為死者的衣服不潔凈。玄奘苦口婆心地勸,說這是從行囊里拿出來的,新衣服,沒人穿過,否則你只好穿我的僧袍了。
面對不潔的衣服和異教徒的僧袍,這孩子只能屈服,選擇了前者。但找不到那麼小的靴子,於是玄奘找了一張羊皮,裹了他的腳,用捆紮貨物的牛筋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你叫什麼名字?」玄奘問他。
「阿術。」那孩子神色複雜地看著玄奘埋頭為自己裹腳,道,「我是粟特人,來自康國的撒馬爾罕,隨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國的商人結伴而行。經過伊吾后,昨晚在湖邊宿營,卻遇上盜匪,屠殺了我們整個商隊。我當時偷偷在湖水裡游泳,才幸免於難。」
他哽咽了一聲,輕輕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絲親近之意。玄奘嘆息不已。阿術道:「我在那湖邊草叢裡藏了一夜,卻不敢出來,只怕盜匪未走。直到看見你的馬匹,才曉得又來了過路的客商,卻沒想到是個僧侶。」他臉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馬,「這實在不像是盜匪們會騎的。」
玄奘笑了笑,問:「你叔叔是誰?也遇難了嗎?」
阿術指了指先前被駱駝壓著的那名胡人老者:「這就是我叔叔,阿裡布?耶茲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茲丁臨死前的那聲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難解,於是問阿術:「你叔叔臨死前,對貧僧說了一句話: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瓶中有鬼?」阿術目光一閃,卻搖了搖頭。
玄奘捆紮好阿術腳上的羊皮,又去把所有的屍體一具具擺好,將斷掉的頭顱和四肢都撿回來,安置在軀體邊,盡量讓他們屍身完好。然後趺坐,默念二十一遍往生咒,超度亡靈。
阿術蹲在旁邊,默默看著這個大唐僧人,感覺他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與慈悲,笑容如山間清泉、大漠日出,帶給人天然的親近。事實上他已經偷偷觀察玄奘許久,見這和尚幾欲倒斃之時仍舊一具具掩埋這些素不相識的商旅,才決定現身。
「師父,您進入這莫賀延磧,打算前往哪裡?」阿術問。
玄奘睜開眼睛,眺望著西方的大漠:「貧僧立志西遊天竺,求取如來大法。阿術,你呢?你孤身一人,打算怎麼辦?」
阿術揉了揉眼睛,有些哽咽:「叔叔死了,我想回撒馬爾罕,回到父親身邊。來時的路,我們走了半年多……師父,撒馬爾罕就在您去天竺的路上,能否帶我回家?」
玄奘良久不語,輕輕撫摸著他的頭:「好,貧僧帶你回家。」
阿術雀躍起來,臉上笑容綻開。玄奘也笑了:「阿術,你們曾路經伊吾,從此處到伊吾還有多遠?你可記得來時的路?」
「記得,記得。」阿術連連道,「西行百餘里,只需一日一夜便到伊吾。非但伊吾,我隨叔叔一路東來,路經數十國,對每一國的地理、風俗、方言都熟稔無比。」
玄奘沒想到自己竟然撿了個嚮導,異常高興。兩人不再耽擱,從湖裡取了水,灌滿了水囊。阿術又從商旅的行囊里取來胡餅和肉乾,打了個大包裹,一併馱在瘦馬背上。玄奘扶他上馬,自己牽著馬,兩人相攜西去。
再往西去,就離開了莫賀延磧的中心地帶,沙漠減少,變成了荒涼的戈壁。風沙侵蝕下,戈壁灘上到處聳立著形貌怪異的石頭,狀如城堡、蘑菇,大風刮過,鬼嘯聲聲。兩人一路經過,身邊傳來咯嘣咯嘣的聲響,有如鬼怪嚼食著屍骨,讓人頭皮發麻,猙獰的暗影投射在地面,就像在無數凝固的妖魔鬼怪的腳下穿行。
阿術神情緊張,騎在馬上,還緊緊抓著玄奘的手臂。玄奘告訴他,此乃心魔,想教他念《心經》,阿術堅決不學。玄奘這才想起人家是拜火教徒,一時有些尷尬。阿術卻咯咯笑了起來。
兩人正在逗趣,忽然西北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阿術臉色一變:「師父,是不是盜匪又來了?」
玄奘聽了聽,搖頭:「前後不過三騎,想來並非盜匪。」
話雖如此,玄奘還是提起了心,八百里莫賀延磧,自古以來就是生命的禁區,只有逐利成性的商旅才敢成群結隊,冒險穿越。區區三騎,當然不會是商旅,而這裡距離伊吾還遠,巡哨的將士也不會進來,這幾人進入莫賀延磧究竟是想幹什麼?
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沙中奔來三匹駿馬,馬上的三名騎士都穿著罩袍,臉上戴著面罩。這三人彷彿早有目標,徑直奔了過來,但看見前方的玄奘和阿術,三人還是吃驚不小。
三人勒馬繞著玄奘二人轉了兩圈,當先那人掀開身上的罩袍,露出一張清秀靦腆的面孔。玄奘不禁有些發怔,此人長相竟然是漢人,身上穿的服飾也與大唐彷彿。但阿術一見此人,身子卻是一顫,露出驚悚之色。
玄奘此時的確狼狽,孤身穿過莫賀延磧,僧袍臟污不堪,頭頂長出了寸許短髮,臉上、身上到處是灰塵和血漬,皮膚因乾燥和日晒裂出深深的傷口,甚至滲出了血珠。腳下的千層布鞋也爛得不成樣子,三根腳趾露在了外面……但精神依然不減,眸子淡然如水,疲憊中透出一股從容。
那青年愕然半晌,才認出玄奘是個和尚,急忙朝玄奘合掌施禮:「原來是位法師!不知法師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為何孤身在這莫賀延磧之中?」語言也與大唐一般無二。
玄奘急忙合十:「阿彌陀佛,貧僧玄奘,自大唐而來,前往天竺求佛。」
那青年猛然一驚,驚喜道:「原來您就是玄奘法師!神佛保佑,您……竟然獨自穿越了莫賀延磧!」
他急忙跳下馬來,跪倒在玄奘面前禮拜,行的竟然是五輪俱屈之禮。這是在天竺佛教影響下西域盛行的大禮,所謂五輪俱屈,就是雙手、雙膝、額頭著地。這是九禮的第八等禮節,僅次於第九禮,五體投地。
其餘兩名騎士也紛紛下馬跪拜。玄奘遇見這麼尊貴的禮節,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儀式,撫摸他的頭頂,口中以經文祝願他長生如意,然後遲疑道:「施主這是……」
那青年喜笑顏開地站起來:「法師有所不知,在下乃高昌國王的三子,姓麴,名智盛。前些日隨二王兄出使伊吾國,就聽往來於絲路的胡商講過,法師欲西遊天竺求法。當時我還與二王兄商議,是否要在伊吾多待幾日等您抵達,沒想到佛祖可憐,讓我在這裡遇見了法師。」
玄奘這才恍然,原來這麴智盛竟然是高昌國王的三兒子,怪不得相貌衣著與漢人一模一樣。
這高昌國乃是西域諸國中的一個異數,它從國王到百姓,都是漢人,孤懸於西域諸胡之中數百年,雖然歷經波折,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高昌最早是兩漢時的屯戍區。當時漢朝在此地建設軍事壁壘,且耕且守。因為「地勢高敞,人庶昌盛」,便命名為高昌壁。東漢兩晉時,內地喪亂,漢人逃避戰火,紛紛逃往河西以至高昌一帶。高昌日漸人口眾多,漢人佔有七成。五胡亂華時期,柔然攻高昌,立漢人闞伯周為高昌王,高昌從此建國。其後經過幾百年的動蕩,柔然、高車、西突厥這些強國先後登場,圍繞高昌歸屬展開了幾百年的爭奪,但高昌國的政權一直掌握在漢人手中。
北魏景明三年,麴氏稱王,至今已傳了八代九王。麴智盛的父親麴文泰,就是這一代的高昌王。高昌國處於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會點,但高昌國始終以漢語作為官方語言,甚至從上一代高昌王麴伯雅開始,就在麴文泰的主持下進行了漢化改革,要求「棄夷狄之辮髮衽服,行漢化」。結果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倆受到高昌貴族的反撲,發動「義和政變」,父子倆狼狽逃走,直到六年後才平定叛亂,重掌國政。
「不知三王子此番進入莫賀延磧,所為何來?」玄奘問道。
麴智盛猶豫一番,沉聲道:「我在伊吾國中,聽到有商旅言道,沙漠中有一股胡商被盜匪截殺,不知真假,因此便帶人來看看。不料竟巧遇了法師。」
玄奘嘆了口氣說:「此事不假,貧僧正好路過,那商旅一行六十餘人,盡數被殺,慘不忍睹。」他指了指阿術,「這個孩子——」
阿術忽然笑了:「我叫阿術,乃是法師從長安帶來的童僕,見過三王子。」
麴智盛看了阿術一眼,高昌國的胡人太多,他也不以為奇。但玄奘卻猛然一驚,深深凝視著阿術,內心泛起了驚濤駭浪。這孩子,竟然要在麴智盛的面前掩蓋自己的身份!
這是為何?玄奘不敢想下去。
麴智盛沒發現玄奘的異樣,一臉熱忱:「既然法師證實此事,那我也不必再看了。不如這樣,我且陪著法師前往伊吾,讓我這兩名隨從先去現場守候,等到了伊吾,我將此事通報給伊吾王,讓他派人妥善處理。法師覺得如何?」
「聽憑三王子安排。」玄奘道。經過這番對答,玄奘也看得出來,這個麴智盛單純熱忱,性格淳樸,阿術的反應卻讓他心頭堆積一團濃重的不祥之感。但此時又不是問話的場合,只好悶聲不語。
麴智盛很高興,招呼兩名騎士騰出一匹馬,讓給玄奘騎。這裡距離那片湖水不遠,兩名騎士就合乘一騎,遠遠地去了。麴智盛親自為玄奘牽馬墜鐙,伺候他上馬,自己當前帶路,朝著伊吾而去。
玄奘與阿術隨著麴智盛在莫賀延磧中行走一日,便抵達了伊吾城外,行人漸多,頭頂天空湛藍,道路兩旁種植著胡楊與垂柳,紅柳叢茂密無比,有如波濤般覆蓋了荒涼的土地。夯土版築的平房稀稀落落,分佈在伊吾城外。伊吾是距離大唐最近的西域國家,也是西域著名的彈丸小國,全國只有七座城池,總人口不過兩萬,胡漢雜居。但伊吾是絲綢之路的重驛,胡商到達此地,下一站就進入了中原,因此這個小國頗為富裕。
到了城門口,就碰上了交通堵塞。西域諸國的城門一向狹窄,往往一個大隊商旅經過,就會把城門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會碰上兩輛高車並排卡住、進退不得的事情。但這次明顯不是商旅堵路,城門口空無一人,但不少胡商都躲避在城門外竊竊私語,旁邊還有士兵維持秩序,不讓後來的商旅經過。
麴智盛上前問一名胡商:「怎麼回事?為何不讓進城?」
那胡商見是名衣著考究的漢人,不敢無禮,恭敬道:「漢家少爺,似乎有貴人經過,故此戒嚴。」
「哦,難道是石萬年要出城么?」麴智盛驚訝地問。
那名胡商嚇了一跳,頓時不敢回答。因為石萬年便是伊吾國王,這漢家少年竟然直呼伊吾王的名字!麴智盛卻不以為意,事實上在高昌王的眼裡,這麼個小小的伊吾國幾乎算得上自己的附庸。他乃是高昌王子,當然不必對伊吾王過於恭敬。
「法師,無須理會,您先請入城到館舍休息,稍後我就去見伊吾王,與他一起來拜見您。」麴智盛朝玄奘笑道。
玄奘搖頭:「貧僧乃一介遠遊僧人,如何能干擾國事?既然國中有事,貧僧等待便是。」
麴智盛只好守候在他身邊,等待城中的貴人經過。就在這時,城內馬蹄聲急,悶雷般卷過街道,三十名騎士控著駿馬,手持長矛,腰挎彎刀,背上還背著弓箭,風一般地從眾人眼前奔過。
麴智盛一看這群騎士的服飾,頓時怔住了,失聲道:「焉耆人?」
玄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曉得他為何如此激動。西遊之前,玄奘曾經了解過西域諸國的信息,知道這焉耆國在高昌國的西南,也是一個崇佛的國度,但更具體的就不清楚了。莫說是他,只怕大唐朝廷對此時的西域情況也是兩眼一抹黑。隋末戰亂之後,西域與中原隔絕,至今三十年了,除了往來於絲路的胡商能帶來些許異域訊息,大唐禁止百姓出境,朝廷情報來源極為有限。
卻見這麴智盛獃獃地看著焉耆騎士,臉上露出潮紅,激動難抑,忽然衝上去,攔住最後一名騎士,大聲道:「龍騎士,且住了。」
那名騎士一勒戰馬,長矛一指麴智盛,厲聲道:「你是何人?為何攔路?」
這時先前的幾名騎士也紛紛兜了回來,長矛、弓箭一起對準了麴智盛。麴智盛笑容可掬,連連拱手:「沒有惡意,沒有惡意。在下只想問一問,龍霜公主是否來了伊吾?」
玄奘莫名其妙,阿術扯了扯他,低聲道:「焉耆王姓龍,焉耆騎士號稱龍騎士。兩國相鄰,素來不睦,法師莫讓他惹出事,咱們走不脫。」
玄奘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麴智盛果然便惹出了事,那名騎士大怒,揮起長矛抽了過來,怒罵道:「賊坯,你是何人?敢問我國公主的行止!」
麴智盛臉上笑呵呵的,毫不躲閃,任憑那長矛杆子抽在了身上,啪的一聲,衣衫幾乎裂開。麴智盛疼得臉上一抽搐,但仍恭敬不已,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不過是敬慕公主,特來致上問候之意。」
那群騎士不禁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玄奘也不禁啞然。堂堂一個國家,幾個尋常騎士出國,你見面便問候人家公主,這可不是找打么?
幾個粗壯的騎士上前便想揍他。其中一名老成的騎士盯了他半天,見他衣衫華貴,又是漢人,便阻止了同袍動粗,喝問:「你是什麼人?」
麴智盛拱手,臉上誠懇無比:「在下姓麴,名智盛,曾經見過公主一面。見幾位兄台的裝束像是宮廷近衛,因此才貿然相詢。」
「麴智盛……」那名騎士盯著他猶疑半晌,問同伴,「這名字怎麼有些耳熟……哦——」他忽然吃了一驚,臉上驚怒交集,「你便是那高昌國的三王子?」
「他自然便是那麴智盛!」遠處馬蹄聲響起,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回答道。
玄奘等人抬頭望去,只見城門口奔來十餘匹健馬,都是清一色青春靚麗的胡女,尤其是當先一名少女,膚色白皙,腰肢柔軟,修長的玉腿夾在馬腹上,藍色的眼眸下垂著一層輕紗,罩住了她的容顏。
她身穿白色絲質窄袖襦裙,外面罩著外翻繡花領子長袍,頭上盤著玳瑁和寶石髮髻,一條寬大的紅色絲巾纏繞著頭髮,兩端從背後垂下,在臀部打成繁複的結,垂至腳下。快馬賓士中,紅色長帶飄揚而起,別有韻味。
麴智盛早已經看呆了,張大了嘴巴,痴痴地凝視著她,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霜月支,你來啦!我……真的好歡喜!」
「下流!」一名侍女當即變了臉色,一鞭抽了過來,啪的一聲正抽在麴智盛臉上,頓時泛起了一道血痕,血珠滾滾而出。玄奘嚇了一跳,連周圍的龍騎士都是一驚,畢竟眼前這傢伙可是高昌王子,被侍女抽了一鞭,可謂絕大的羞辱。
但麴智盛卻笑眯眯的,從容無比,眼睛望著龍霜公主,雙手朝著那侍女作揖:「是是,在下言語不周,姑娘打得好!」
這回連玄奘也看不下去了,低聲道:「阿彌陀佛,三王子,可需要貧僧為你包紮?」
麴智盛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吃驚地問:「包紮?不,我為何要包紮?此鞭乃公主所賜,焉能損壞!也許數年之後,在下撫摸臉上鞭痕,想起公主風采,那何嘗不是佛陀賜予的福祉?」
玄奘徹底無語了。
一旁的阿術低聲道:「師父,這龍霜公主名叫霜月支,是焉耆國王龍突騎支的掌上明珠,權傾朝野,遙控國政。龍突騎支勇而無謀,喜好自誇,這位公主精於權謀,一手創設了焉耆國策,人稱『西域鳳凰』。」
玄奘默默地點頭,他當然看得出來麴智盛喜歡這位公主,簡直銘心刻骨,然而看起來事情彷彿沒有那麼美好。
果然,龍霜公主嘲弄地盯著麴智盛,眼神里露出一絲玩味,忽然一笑:「三王子,可肯為我做一樁事?」
「肯!」麴智盛喜出望外,大聲回答道,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公主讓在下做什麼?莫說一樁,就是百樁、千樁,在下也會不惜此身,誓死完成公主心愿。」
「沒那麼嚴重。」龍霜公主淡淡地道,「我來得匆忙,未帶奴僕,可願低跪為鐙,引我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