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二章高昌王子,焉耆公主
此言一出,連公主的侍女們都有些發怔,城門口圍觀的商旅和伊吾百姓更是鴉雀無聲。
所謂的「低跪為鐙」,原本是一種崇高的禮節,跪在地上,弓起脊背,供人踩踏,尤其以天竺這種佛國最為盛行,甚至一些國王禮佛時,會親自低跪為鐙,請高僧大德踩著自己升上法壇。但在西域貴族家中,一般而言,這是奴僕伺候主人上下馬時的動作。
所有人都清楚,龍霜公主是藉此來羞辱這位高昌王子。連公主的侍女和龍騎士們都覺得有些不妥,麴智盛好歹也是堂堂西域大國的王子,焉耆和高昌關係素來不睦,如此羞辱,一旦高昌王震怒,引起戰爭都有可能。
眾人見麴智盛發獃,暗暗鬆了一口氣,都等著他拒絕,沒想到他發了半天呆,忽然間手舞足蹈,一跤跌下馬背,連滾帶爬地跑到龍霜公主馬前,正色道:「公主,自從三年前在焉耆王宮得見公主,你的絕世容顏就映刻於小人的腦海。三年來,小人中宵難寐,輾轉思念,無日無之。小人不敢求得公主青睞,但求能日日聽到你的聲音,望見你的容顏,小人便是死後入十八泥犁獄,也心甘情願!」然後重重往地上一跪,雙手撐地,拱起脊背,大聲道,「請公主下馬!」
人群一時靜了,獃獃地看著這個跪在地上的高昌王子。
玄奘覺得大為不妥,急忙跳下馬來,走到麴智盛身邊,雙掌合十:「阿彌陀佛。三王子,佛說種種法,為醫眾生病。三界眾生病,病根在我執。依執身是我,才起貪嗔痴。請王子三思!」
麴智盛側過頭,凝視著玄奘,不知何時雙眼之中淚水奔流,哽咽道:「多謝法師教誨。只是……為何三年前,只看了她一眼,我今生便無法忘記?難道不是佛祖為我安排的宿命么?身為高昌王子,我生平逍遙自在,不重財貨,不重權勢,也不在乎王宮裡的萬千粉黛。大哥和二哥為了王位勢如水火,可我視之如敝屣。我以為,今生再沒有一事一物可以羈絆我,你們大唐有位梵志法師不是做有佛偈么: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我能看破這生死,我能猜破這紅塵,可您告訴我,為何三年前只是一眼,便捲走了我的靈魂?」
玄奘苦笑,梵志俗家姓王,乃是他的僧友,大玄奘十歲,他以佛理教義融入佛偈禪詩中,自成一家,頗受玄奘推崇。沒想到他的佛偈竟傳入了西域。
麴智盛擦了擦眼睛,笑了笑道:「法師,我情願為奴僕,也好過這高昌王子。因為,我破不了我的心。」然後恭聲道:「請公主下馬!」
玄奘嘆息一聲,避過了一邊。龍霜公主冷漠地聽完麴智盛的話,絲毫沒有動容,抬起腳,將鹿皮小蠻靴踩在他的脊背上,就要下馬。
便在這時,忽然城內一聲暴喝:「不可——」
隨即響起隆隆的馬蹄聲,數十騎戰馬有如閃電奔雷,席捲而來。到了城門口,當先那名騎士一揚手,三十騎戰馬同時一勒韁繩,嘶鳴聲中,一起停住。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氣勢凌厲,一看就是百戰沙場的精銳戰士。
當先是一名滿臉鬍鬚的雄壯男子,四肢魁梧,孔武有力,他身穿皮甲,腰挎長刀。一看見麴智盛在地上跪著,龍霜公主正要踩上他的脊背,頓時怒不可遏,甩鐙下馬,大踏步走過來,拎著麴智盛的脖子將他拽了起來。
「三弟,你這是作甚?」那男子瞠目大喝,「莫要辱了父王和高昌國的尊嚴!」
麴智盛一看見他,不禁有些怯了,低聲道:「二哥……」
玄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此人便是高昌王的二子,麴德勇。
麴德勇怒視了龍霜公主一眼,看著麴智盛臉上的傷痕和滿身的塵土,又氣又憐:「三弟呀,你怎的又犯痴病呢?你的心思哥哥何嘗不曉得,可……可這女人是你能娶到的嗎?莫說咱們兩國不睦,就是相交莫逆,那老龍要拿她換取焉耆國的百年安康,會將她嫁給你嗎?」
麴智盛卻推開了麴德勇,平淡地道:「哥哥你想錯了,我今生既然無望娶她,便是在她身邊牽馬墜鐙,做個奴僕也是好的。」
「可你是高昌王子!」麴德勇怒不可遏。
「王子又如何?」麴智盛幽幽嘆息,「若奴僕得到的,王子得不到,做王子何如做奴僕?」
麴德勇一時氣急了,竟不知該說什麼。麴智盛重新跪倒,大聲道:「請公主下馬!」
「莫要欺人太甚!」麴德勇逼視著龍霜公主,森然道,「若是你的腳敢踩在我三弟的背上,老子便提雄兵勁旅,擊破你的焉耆王城!」
龍霜公主冷笑一聲,忽然抬足踢在了麴智盛的背上,將他踢得滾倒在地,藍色的眸子里燃燒著怒火:「麴德勇,到底是你欺人太甚還是我欺人太甚?我問你,莫賀延磧中的焉耆商旅,究竟是誰殺的?」
此言一出,玄奘當場色變,輕輕握住阿術的手,卻發現阿術渾身顫抖,充滿恐懼地盯著狀如巨神的麴德勇。
麴德勇愕然片刻,見麴智盛想說話,立時按住他的肩膀,冷笑道:「我也聽說有一隊商旅在莫賀延磧中被殺,卻不知竟是焉耆人。公主這話問得倒蹊蹺。」
「蹊蹺?」龍霜公主凝視著他,「那支商隊共有六十三人,除了二十多個粟特人,就是我焉耆人,有弓弩二十副,人人有彎刀,勇武善戰。在這伊吾城左近,有哪方勢力能將他們一舉殺絕?」
麴德勇哈哈大笑:「你問我,我又問誰去?盜匪?大唐人?突厥人?沙陀人?抑或是葛邏祿人?人人皆有可能,為何就栽到我的身上?」
龍霜公主的臉沉了下來:「好,我問你。以你的身份,為何悄無聲息地出使伊吾?」
麴德勇淡淡道:「既然是出使,自然負有使命,如何能告訴你?但公主你卻有些稀罕了,突然之間便出現在了伊吾,別告訴我,你也是出使的。再說……」他上下打量龍霜公主一眼,「一隊商旅,居然有弓弩二十副,配備如此強大的武力,豈非笑談!眾所周知,進入大唐國境的瓜州,弓弩一律收繳封存。從焉耆到伊吾,值得用這麼強的武力保護嗎?你那是什麼商旅?」
「很好。」龍霜公主點點頭,「我原不指望你親口承認,只是這筆賬,我焉耆人終將記下。等我查出真兇,希望能與你沙場相見。」
「公主,不是那樣的——」麴智盛忽然叫道。
「閉嘴——」麴德勇和龍霜公主同時呵斥。
麴智盛卻不退,站在兩人中間,仰頭望著龍霜公主,哀求道:「公主,國與國紛爭不息,殺人盈野,百姓塗炭。你我兩國在大國夾縫中生存,本就不易,何苦再兵戎相加呢?如果公主不棄,我願說服父王,與焉耆修好,你我兩國共掌絲路,豈不是很好嗎?」
龍霜公主露出嘲諷之色:「然後你就可以向我焉耆提親,讓我以和親的方式嫁入高昌?」
麴智盛臉色漲紅,偏生這話戳中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渴望,仰起頭期待地望著公主。
「好!很好!」龍霜公主嫣然一笑,「可是我告訴你,麴智盛,你趁早斷了這份心。我龍霜月支此生此世,便是嫁給渾身流膿、僵卧街頭的乞丐,也絕不會嫁給你麴智盛!」
這番話帶著一絲微笑,一股決絕,透出無窮無盡的鄙夷和憎恨。隨即龍霜公主再也不看他一眼,揚鞭抖韁,挺拔高大的焉耆馬一聲長嘶,潑剌剌地奔向城外。侍女和龍騎士們紛紛跟上,揚起的塵土撲了麴智盛滿頭滿臉。
麴智盛獃獃地凝望著塵灰里遠去的窈窕背影,嘴角咧開,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大笑,猛然間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撲通跪倒在地。玄奘大吃一驚,一把抱住他,才沒讓他摔在地上。
麴智盛推開玄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清秀的臉上現出可怕的笑容,嘶聲大叫:「龍霜月支——我,麴智盛,以未來世賢劫千佛發下誓願:此生若不能娶你為妻,讓我生患惡瘡,腐爛如鬼;死不入土,曝於天日,為惡狗所食;魂入十八泥犁,受萬劫之苦,永不超生;所遺子嗣,千代萬代,男者為閹奴,女者為娼妓……天上地下路經的諸佛啊,請見證我的誓言——」
這種毒誓震驚了所有人,連麴德勇都呆住了。
此時的城門口,聚集的行人商旅越來越多,但西域兩個大國的王子與公主發生衝突,只怕連伊吾王都不敢幹涉,因此眾人也只好耐心地等待,卻渾沒想到,自己竟然見證了這個古往今來堪稱最惡毒、最決絕的誓言!
玄奘心中巨震,知道此時的麴智盛已然心神失守,邪魔入侵,急忙伸出手掌,覆蓋他的額頭,念道:「觀影原非有,觀身一是空。如采水中月,似捉樹頭風。攬之不可見,尋之不可窮。眾生隨業轉,恰似寐夢中!咄——」
隨著他一聲暴喝,麴智盛兩眼一翻,頹然倒地。玄奘這才鬆了口氣,告訴麴德勇:「二王子,他心神損耗過劇,讓他睡些時日吧,醒來便會好一些。」
麴德勇千恩萬謝地接過三弟,命人找了輛高車,將麴智盛送進伊吾城,然後詢問玄奘:「敢問法師如何稱呼?怎的認識三弟呢?」
「阿彌陀佛,貧僧玄奘,自長安來,路過莫賀延磧時,偶遇三王子。」玄奘道。
麴德勇吃了一驚,急忙參拜:「原來您就是玄奘法師!早在一個月前,您的聲名就傳遍西域,我和三弟出使伊吾時,父王還命我們打聽法師的行蹤。法師,您請隨我去高昌吧!」
玄奘婉言謝絕,目的地雖然是天竺,但他並非要馬不停蹄跑到天竺,而是一路考察各國佛法,拾遺補缺,探究源流。
麴德勇也沒有勉強,弟弟的事令他焦頭爛額,只好暫別玄奘,臨行前告訴玄奘:「伊吾城中有大覺寺,寺中有漢僧,想必法師住宿會方便一些。在下有些許急事,先行處理,之後再來拜謁法師。」
玄奘連稱不敢,兩人別過,這時城門口才算恢復暢通,玄奘和阿術牽著馬走進城門。在西域,入城需要繳納入城稅,數目不等,商旅繳納的更多些,但僧侶免稅。
伊吾城內街道逼仄,兩側都是版築的土坯房,土坯厚達幾尺,堅固無比。與中原不同,西域乾旱,不需要考慮雨季排水問題,因此房頂都是平頂。臨街的房屋都被充作店鋪,厚實的房頂還能再往上蓋一兩層,供家人居住。
街道上亂糟糟的,此時進入了十一月,但陽光依舊灼熱,兩側的店鋪都在外面搭起棚子,架上攤子,擠佔了大半條街。攤位上充斥著東西方的各種貨物,來自中原的絲綢、紙張、生鐵、干海魚、珍珠、扇子,來自西方的羊毛、皮革、寶石、金銀製品、彎刀,應有盡有,語言更是繁雜,玄奘雖然學過梵語,到了這裡就遠遠不夠用了。在阿術的講解下,才分清楚了波斯語、回紇語、吐火羅語、突厥語以及梵語演變出來的西亞各類方言。
阿術告訴他,粟特人做生意,兒時就要學習多種語言,必須掌握的有波斯語、漢語、梵語,因為絲綢之路上的諸國語言,大都是根據這些語言變化而來。玄奘不禁感慨,若說絲綢之路是波斯到大唐的動脈,那麼粟特人就是這動脈中的血液。
在西域諸國,佛寺很好找,只要找到集市,旁邊一定是佛寺。
佛教和商人的關係源遠流長,自釋迦牟尼時,僧侶傳教就跟隨著商人的路線前進,僧侶靠商人一路上的布施與保護,商人則靠僧侶的免稅特權多賺些錢。即便佛門興盛之後,佛教也往往給予商人最大的庇護,提供住宿與飲食。因此市集往往圍繞著佛寺。
玄奘和阿術掩著鼻子從一片騾馬市場里跑出來,就看見了面前的大覺寺。
西域佛寺與中原不同,充滿了異域風情,沒有中原的青磚碧瓦,拱檐翹頂,往往根據所在區域的地域特徵建造。這座大覺寺佔地二三十畝,分成兩部分,前面是厚重的版築土坯建築,窗戶狹窄,從拱形的大門進去,正中一座長長的主廳,兩側都是各類僧房;後院則有一座宏偉的佛塔,土坯結構,高聳十餘丈,充滿天竺風情。
玄奘和阿術到了大覺寺,剛到門口,就見三名老僧提著僧袍從寺廟裡跑了出來,連鞋也沒來得及穿。這三名老僧的相貌依稀是中原人,一看見玄奘頓時放聲痛哭:「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見著故鄉人!」
這一句說得玄奘也潸然淚下。
一名老僧哭泣片刻,慚愧地道:「法師莫笑。西域已經脫離中原太久了,即便大隋曾經短暫控制了西域,也禁止尋常百姓出關。萬里絲路上,只見胡商往來,哪能見漢人蹤影?」
眾人聊了片刻,便請玄奘洗漱用齋。
一路經過莫賀延磧,險死還生,體力早已耗盡,這時玄奘才覺出了疲累。阿術看來也累壞了,兩人休息了一番,到了傍晚時分才算恢復了體力。老僧安排人送來齋飯,都是一些瓜果和麵食,還有一壺葡萄汁。
玄奘看著狼吞虎咽的阿術,低聲問:「阿術,沙漠里那場截殺究竟是怎麼回事?龍霜公主的指控可是真的?你叔叔他們當真是被高昌人殺死的?」
阿術猝不及防,頓時被噎著了,咳嗽半天,灌了一口葡萄汁,才算緩過來。他默默凝視著桌上的燈花,臉上露出一絲恐懼:「師父,那群盜匪,就是高昌人!那一晚,我看見了麴德勇的臉!」
原來,那一夜,商隊駐紮在湖水旁邊的沙丘下,阿術偷偷跑出來到湖裡游泳,幾個時辰之後,他返回營地睡覺,剛爬上那座沙丘,就看到遠處的沙堆里影影綽綽冒出無數的人影。他們口中銜著彎刀,手中張著弓箭,有如鬼魅般摸進了營地。
幾個守夜人被暗中射殺,其中一人瀕死時吹響了手裡的牛角號,商旅們紛紛驚醒,奮起反抗。就在此時,大隊的騎兵賓士而來,箭鏃如雨,他們策馬繞著營地賓士,肆意射殺,無數人被利箭穿身,慘叫著死去。
阿術急忙把身子埋進沙堆,只露出腦袋觀望。這是叔叔行走絲路從血與火中得到的經驗,很好地保護了自己的侄兒,但叔叔自己卻被騎兵一刀劈翻。商旅們雖然有弓弩,但在騎兵的突襲之下,根本無法抵抗,無論粟特人還是焉耆人,很快都被格殺殆盡。
這時,麴德勇才走進營盤,他魁梧雄壯有如巨神的身軀給阿術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麴智盛則跟在他的後面,似乎嚇得手腳發軟,不停被麴德勇呵斥:「三弟,父王命你跟著我來,就是要見識血與火的戰場。你這般膽戰心驚的,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去那邊,看看誰還未死,補上一劍。」
在火光的映照下,麴智盛滿臉通紅,提著劍翻找活人。
麴德勇也挨個翻找,他發下嚴令,斬盡殺絕,不能留下一個活口。然而就在此時,一名焉耆人忽然從屍體堆里跳起來,舉刀向麴德勇砍了過去。麴德勇閃身躲過,手中彎刀順勢一拖,那人一條手臂被斬落,慘叫聲中,被他踹翻在地。
阿術認識他,是焉耆人的首領。沒想到麴德勇竟然也認識他,踩著他的胸膛哈哈大笑:「原來是龍占婆大人。哼哼,堂堂焉耆國的禮部長史,卻來做個商賈。」
「麴德勇,」那龍占婆嘶聲叫道,「你襲殺焉耆使者,莫非要挑起兩國戰爭么?」
「焉耆使者?」麴德勇冷笑,「在哪裡?老子只看到一群粟特人和焉耆人組成的商旅!」他蹲下去,用刀背拍了拍龍占婆的臉,「這麼說,龍大人你竟然是使者?說說看,出使哪裡?負有什麼使命?」
龍占婆哼了一聲,強忍劇痛,一言不發。麴德勇伸手在他懷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卷帛書,龍占婆嘶吼道:「給我——」
麴德勇冷笑一聲,重重踩在他的臉上,將帛書打開,挑在刀尖上,命人掌著火把觀看。看了半晌,倒吸了一口冷氣,咬牙切齒:「果然如此!焉耆人竟然暗中請大唐撐腰,重開絲路舊道!好歹毒的心腸,這是要讓我高昌亡國滅種啊!呸,怪不得你堂堂禮部長史,要偷偷摸摸裝作商旅出使大唐!你還有何話說?」
龍占婆慘笑一聲:「要殺要剮你動手便是,但我焉耆龍族,絕不會就此罷手,定要將絲綢之路爭奪到手,重開舊道!」
「做夢!」麴德勇當即一刀殺了龍占婆,搶走了焉耆使者的國書、貢品等物,趁著夜色,帶領騎士們揚長而去。
阿術把身子埋在沙中,望著殺人者離去,他到底是才九歲的孩子,早已經被嚇呆了,遲遲不敢露頭。
聽到此處,玄奘有些不解:「何謂絲路舊道?」
「這個我倒是很清楚。」阿術解釋道,「絲綢之路並非一成不變,很多時候,地理環境變化,或者戰爭爆發,商旅們就會改變路線。原本商旅們走的路線貼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部邊緣,經過姑墨、龜茲、焉耆的博斯騰湖南端、樓蘭,再經過菖蒲海到達玉門關。後來中原的漢家控制伊吾之後,變更了道路,經過姑墨、龜茲之後,從博斯騰湖北端進入高昌,再到伊吾,通過莫賀延磧到達瓜州。這條路就是師父你現在經過的路線,被稱為新道。」
「哦。」玄奘點頭,「那麼新道舊道,為何對焉耆和高昌來說竟如此重要,甚至有亡國的危險?」
阿術咧嘴:「師父,對絲綢之路東西兩端的大國,譬如中原漢家王朝和波斯、拜占庭而言,只要不關閉,走哪條路都沒關係。但對於絲路上的這些小國而言,一改道,他們的國家就會消失於歷史的塵埃之中。因為他們依託於絲路上的商旅而生存,有了商旅,就有了財富,有了人煙,否則,他們的國家就會被淡忘,百姓無法生存,國家無法維持。」
玄奘驚嘆不已,這種小國的生存之難,當真是中原之人聞所未聞。
「對焉耆而言,雖然兩條道都經過他們的國家,卻有本質的不同,因為走舊道,經博斯騰湖南端的話,就在焉耆王城的邊上,那裡是他們完全控制的領土;可是走新道,一則距離王城甚遠,更重要的是,那是高昌實際控制的範圍。上百年來,絲路上的財富源源不斷湧入高昌,使其成了絲路上獲利最多的富國,而焉耆人卻日漸被冷落。因此,獲得絲路控制權,對焉耆來說至關重要。」
玄奘這才明白,嘆息道:「那麼一旦絲路改成舊道,高昌國就會遠離絲路,消失於大漠的風沙之中。」
阿術點頭,玄奘終於明白高昌人為何要秘密截殺焉耆使者了。焉耆派遣使者朝貢大唐,請求絲路改道,一旦大唐准許,這對高昌人簡直是滅頂之災。可是玄奘又奇怪:「絲路新道存在了上百年,焉耆人請求改道,大唐朝廷就會允許么?可高昌人必然是篤定大唐會允許,所以才會害怕,不惜截殺使者。」
阿術讚歎道:「師父當真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癥結所在。沒錯,別的時候大唐是否允許實在不好說,但此時焉耆人懇求的話,大唐朝廷十有八九會准!」
「這是為何?」玄奘吃驚道。
「師父再想想。」阿術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
玄奘苦笑不已,眼前這孩子說是九歲,但你若只是聽他說話,說他三四十歲也有人信。這孩子太老成了,思維敏捷,博學廣聞,尤其是說話和看問題的思路,與成人無異。看來粟特人能夠掌控絲路數百年,自然有他的道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一個孩子,從小培養,無論對政治變革、生意商機的敏銳,還是思考問題、接人待物的方法,都能讓他的心智快速成長。
玄奘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大唐國內的一樁大事,不禁悚然:「難道和大唐出兵攻打東突厥有關?」
阿術這回真的吃驚了:「師父,您真是神人也!」
玄奘汗顏無比,他是猜的。經過阿術講解,他才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貞觀三年秋,也就是他離開長安前,李世民派李靖、李勣、柴紹等率領十萬大軍北上,打算一戰攻滅東突厥。此時,估計雙方正在大草原上廝殺。
西域諸國此時都控制在西突厥的手裡,雖然東西突厥素來不睦,但新道靠北,距離東突厥太近,東突厥可以隨時掐斷絲綢之路;若是改成舊道,不但東突厥鞭長莫及,連西突厥的影響力也逐漸低微,這是大唐朝廷樂於見到的。
「更重要的是,高昌王與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是親家!」阿術道,「麴文泰的女兒嫁給了統葉護可汗的長子呾度設,因此在西域諸國的紛爭中,西突厥往往偏向高昌,令其他西域諸國很是不滿。大唐雖然和西突厥目前關係良好,但若是能削弱西突厥,又何樂不為?」
「原來如此!」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昌如此驚懼,怕焉耆使者抵達長安。」
阿術露出落寞的神情,顯然想起自己的族人牽扯到兩國對抗,無辜喪命的慘狀。兩人對著燈花久久不語,很久玄奘才嘆息道:「看來焉耆使團出使大唐的計劃,出自那龍霜公主的策劃。如此善於把握時機與政局,這位西域鳳凰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麴智盛愛上了她,實在是一場冤孽。」
「他們都該死!」阿術憤然道。
玄奘苦笑,這時,大覺寺的僧人來見玄奘:「法師,伊吾王和高昌國的二王子前來拜見法師,正在僧房恭候。」
玄奘點了點頭,阿術卻道:「我不去。」
玄奘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叮囑僧人帶阿術去用餐,從行囊中取出一套乾淨的僧袍換上,把自己那磨爛的芒鞋也換了。他是一個愛潔之人,渾身上下收拾停當,才出門去見伊吾王。
伊吾王石萬年有一半的粟特血統,祖先來自粟特地區的石國,便是玄奘在瓜州遇見的石磐陀的故鄉。後來這個家族定居伊吾,與當地漢人通婚,成了當地大族。前隋時伊吾成為隋朝的伊吾郡,后隋末大亂,與中原隔絕,石萬年趁勢而起,率領伊吾七城獨立建國,說起來也是西域的梟雄人物。
到了僧房,玄奘不禁吃了一驚,不但伊吾王和麴德勇來了,還有十幾名伊吾各寺的主持,眾人一見玄奘,一起見禮。伊吾王邀請他明日去自己的王宮開壇講法,玄奘欣然應允。
聊了幾句,麴德勇道:「法師,弟子來是向法師辭行,一則使命完成,要回去向父王復命,二則三弟身子仍不見好,須得帶他回國診治。弟子明日就走,請法師多多保重。過得幾日,還請法師一定要到高昌去。」
麴德勇雖然殺人如麻,勇武暴烈,對玄奘卻恭敬無比,這不只是崇敬他高僧的身份,更因為這個僧人竟孤身一人穿越莫賀延磧,帶給他極大的震撼。西域人太清楚莫賀延磧的恐怖了,這僧人在他們眼中不但神秘,而且值得敬畏。
知道麴德勇出使伊吾的真正使命,玄奘臉上依然風輕雲淡,合掌道:「那就祝二王子一路順利。貧僧在伊吾待些時日,可能往西北取道可汗浮圖城,只怕無法前往高昌了。」
「法師去可汗浮圖城作甚?」伊吾王奇道。
玄奘笑了:「可汗浮圖城乃西突厥的王廷,西域諸國都是西突厥的轄地,貧僧若不取了西突厥的關防,如何能自由往來於西域?」
眾人啞然,麴德勇想了想,笑道:「這的確是個問題,待弟子回國后和父王商議一番。」
便在此時,兩名高昌戰士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啟稟二王子,有刺客闖入驛館,刺殺三王子!」
麴德勇和伊吾王大吃一驚,麴德勇怒喝道:「三弟有沒有事?」
「三王子安然無恙,但護衛卻有三人斃命,也不知那刺客使了什麼妖法,渾身無傷,卻倒地而亡。」高昌戰士道。
伊吾王也坐不住了,在自己的王城刺殺一國王子,性質太惡劣了。兩人急忙向玄奘告辭。一出了大覺寺,伊吾王就下令封鎖城門,搜捕兇手,然後隨麴德勇去驛館查看現場。外交無小事,在小國雲集的西域更是如此,有時候甚至因為搶水都能爆發戰爭,何況這種惡性事件。
這種事件玄奘自然是不參與的,伊吾王和麴德勇離開后,他又與各寺的住持們聊了片刻,便回自己的僧房休息。不料回到僧房,卻不見了阿術。玄奘沒在意,趺坐在床榻上打坐,過了許久,仍不見阿術回來,頓時心就有些慌了。
這孩子雖然人小鬼大,但畢竟才八九歲,此時已是戌時,夜色深重,他能去哪裡?玄奘心中不安,出去尋找,問了不少人都沒有見到。玄奘正要請住持幫忙尋找,卻見阿術一臉陰鬱地從廊道上走了過來,渾身髒兮兮的。
「阿術,這麼晚怎麼不在房間里休息?」玄奘放下了心,問。
阿術搖搖頭:「去找叔叔認識的一個粟特人,沒想到那人遠出行商了。回來的路上剛好看見麴德勇的騎兵從街上奔過去,揚了我一身灰土。哼!」
玄奘笑了笑,溫言道:「你還是個孩子,晚上不要亂闖。」
阿術低下了頭,隨著玄奘回僧房睡覺。
第二天,伊吾王送別麴德勇和麴智盛兄弟后,便派人到大覺寺延請,玄奘帶著阿術進入王宮為他說法。西域崇佛,時人稱之為「西域三十六佛國」,當然,西域遠不止三十六國,卻可見佛教之興盛,有些國家面積雖然不大,佛寺數量卻比長安還多。
伊吾王非但請來了伊吾各寺院的僧人,甚至將王宮前的廣場開放,聽任國民前來聽講,一時間,大唐名僧前往天竺求法,孤身穿越莫賀延磧的奇迹在伊吾傳開,信徒們紛紛湧入,一萬多人口的伊吾國,半日之內廣場上竟然聚集了三千多人!堪稱隋末以來伊吾佛教的第一大盛況。
玄奘開講《攝大乘論》和《俱舍論》,共講了三日,日日盛況空前。之後,伊吾其他各寺紛紛請玄奘前去,於是玄奘便進行了一場巡迴講座,同時也研究伊吾佛寺中的各種佛經抄本,一連半個多月都流連於各座寺廟。
這一日,玄奘正在玉佛寺的一座洞窟內欣賞北朝時期的壁畫,忽然洞窟外人喊馬嘶,吵鬧異常。洞窟內昏暗無比,玄奘掌著燈和阿術走出來,卻見玉佛寺的住持領著一個身穿漢服但頭戴胡帽之人急匆匆走過來。
那胡人年約四旬,精瘦幹練,嘴角兩撇髭鬚,一見玄奘,納頭便拜:「弟子高昌國使者歡信,見過法師。」
玄奘把油燈遞給阿術,急忙扶起他:「大人請起,貧僧如何敢當。不知貴使來此,有何要事?」
玉佛寺住持笑了:「法師,歡信大人是專程為您而來。」
玄奘詫異不已,那歡信笑道:「法師,二王子和三王子回到高昌之後,向我王說起法師穿越莫賀延磧,抵達伊吾。我王驚喜不已,當即派弟子前來恭迎法師前往高昌。本來弟子早該到的,只是路上荒僻,我王擔心法師休息不好,命弟子每隔百里便置下驛站專供法師休憩,因此才耽誤了些時日。」
玄奘頓時為難起來:「貧僧深感高昌王盛情,可是貧僧打算前往可汗浮圖城,求取西突厥的關防,與高昌是兩個方向……」
「呵呵,此事二王子已經向我王提過。」歡信笑眯眯地道,「這些事法師全不用操心,一應事宜由我高昌國來解決。法師想必不知道,我高昌乃是西突厥王廷的姻親之國,我國長公主嫁給了統葉護可汗的長子,些許小事自然可以解決。而且,法師即使到了可汗浮圖城也見不到統葉護可汗,這個時節,統葉護可汗的王廷遷到了大清池西岸的碎葉。我王言道,他將派人護送法師到達碎葉,拜謁統葉護可汗。」
「呃……」玄奘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了,這位尚未謀面的高昌王已經把他所有的理由都給推翻了,「那……貧僧先向伊吾王請辭吧!」
「不用。」歡信依然笑眯眯的,「我王已經修好了國書遞交伊吾王,伊吾王也答應了,如今正在城外等候,為法師送行。」
「這……」玄奘乾脆什麼話也不說了。
看來高昌王派歡信來是很有道理的,這人細緻、謹慎,安排事情周到妥帖,先說服了玄奘,然後就去安排馬匹、侍從、食物,包括玄奘的行囊,一切都妥妥帖帖,巨細無遺。趁著他忙碌的時候,玉佛寺住持告訴玄奘:「法師莫要奇怪,在這西域,每一位高僧大德經過,都會引起各國的爭奪,有時候甚至不惜引發戰爭。」
「哦?」玄奘真是驚到了,「這是為何?」
「法師有所不知。」住持解釋,「西域崇佛之風興盛,各國的面積、人口、財富也都差不多,於是比拼的就是影響力。哪一國能供養到高僧大德,莫說國王威信暴漲,便是國民的臉上也有榮光。如果高僧大德能在國中常駐,甚至會有其他國家的百姓不惜脫離所在國的戶籍,遷居到這個國家。連商旅也不惜繞行千里,專程來供養。絲路上曾經有不少高僧都打算遠行天竺求法,卻在中途被一些國家強行留納。尋常高僧尚且如此,何況您這種有神佛菩薩庇佑的大德?」
玄奘沒想到還有這種內情,心頓時提了起來,看高昌王這架勢,未必不是安著這心思,看著忙碌且快樂著的歡信,他內心煩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