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七章井渠世界,流人王國
他們猜得沒錯,玄奘果然迷失在了地下井渠之中!
從酒樓上掉下來之後,玄奘被摔得七葷八素,隨即就被那女子提上了馬背,還用繩索捆住他的手腳,將他橫搭在馬背上。這一路賓士,顛得玄奘的肚腸幾乎要爆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風起時,玄奘也是緊緊閉上了雙眼,卻感覺到,那女子提著他跳下了馬背,把他放直,讓他自己走路。沙塵中兩眼不敢睜開,玄奘只好在那女子的推搡下前行。不料剛走了幾步,腳下一空,地面猛然下陷,連驚呼也來不及,立時便墜入黑暗的豎井。此時,他腳下還踩著地面,不料下墜一丈之後,那塊地面突然側滑,縮進了井壁,玄奘腳下無所憑依,呼地墜了下去。
這一墜,昏天暗地,彷彿沒有盡頭,玄奘還以為自己要直接墜入地獄之中,不料突然間耳畔水聲奔涌,身子撲通掉在了一個軟墊上。周圍水花四濺。玄奘驚奇不已,這時才睜開了眼睛,但四周漆黑一片,通過頂上豎井透進來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到,自己居然躺在河中的羊皮舟上!這羊皮舟系在水中,被水流沖得四處亂晃。
正看著,忽然頭頂一暗,那女子卻也跳了進來,玄奘大吃一驚,急忙往旁邊躲閃,那女子撲通跌在了他身邊。隨後那女子在井壁上摸索了一下,摸到一條鎖鏈,使勁一拉,豎井的井蓋又無聲無息地合上,地下井渠內漆黑一片。
「女施主,為何劫持貧僧?」玄奘低聲問。
那女子不答,從羊皮舟里摸出一支火把,用火摺子點燃,插在羊皮舟的前面,火把的微光照出方圓幾尺的範圍。猛然間刀光一閃,那女子拔刀斬斷了系舟的繩索,小舟猛地一躥,在水流的推動下,呼地沖了出去,玄奘一跤跌倒,那女子卻巋然不動。
就在火把的照耀下,小舟有如脫韁的野馬,瘋狂地在暗渠中狂奔起來。忽高忽低,左沖右撞,兩個人給拋得東倒西歪,幾乎滾進水中。這舟若非是皮囊做成,早就散架了。
那女子專心操舟,黃金面具在火光下熠熠發光,整個人冷峻至極,對玄奘毫不搭理。
這地下河來自於天山,落差大,水勢急,羊皮舟卷在水流中,像一個葫蘆般半沉半浮,到處拋擲,時間長了,不是掉進河裡淹死就是被摔死。所幸過了一炷香時間,河水分岔,羊皮舟撞在了井壁上,速度才減緩下來。
玄奘驚魂甫定。四周漆黑一團,陰冷幽暗,隆隆的水聲回蕩在隧道內,帶給人窒息般的恐懼。玄奘口中默念般若心經,他大致猜到自己掉進了井渠,這井渠首先是從天山腳下引來一條主渠,到了灌溉區之後,開始分流,便會有通風豎井出現。
「法師,今番多有得罪,有什麼失禮之處,還請法師見諒。」到了河水緩和的地方,那女子顯然也鬆了口氣,忽然說道。聲音悅耳動聽,還帶著一絲沙啞。
玄奘苦笑:「阿彌陀佛,很多人都對貧僧說過這樣的話,可他們該怎麼干還怎麼干,女施主也不必客氣。」
女子沉默片刻:「聽法師的口氣,還是多有責怪吧?這次我為了心中大計,也是無可奈何。況且以法師的智慧,也應該猜到,我並不想殺你,否則也不會費時費力,把你劫持來。」
玄奘對此倒贊同,點頭:「是啊,要殺我實在是容易得很,在交河城中雖然有大將軍保護,但遠遠的一支利箭就能要了貧僧的命。你擊破酒樓,又利用這地下井渠,實在要麻煩得多。」
「法師是個明白人。」女子淡淡地道。
「貧僧是個糊塗人。」玄奘坦然道,「至今為止,也不明白你擄來貧僧,到底想幹什麼。」
女子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幽幽地道:「真是個好奇的和尚,身處險地,不問生死,倒問緣由。法師,你不怕死嗎?」
「貧僧當然怕死。」玄奘驚訝道,「貧僧怕修行未能圓滿而死,不能見如來。不過這漆黑暗渠,也是貧僧跋涉靈山之路,死能見佛。因而又不怕。」
「為了心中執念,拋棄生死。法師和我一樣是個痴人哪!」女子長嘆,「而法師之痴遠勝於我,這種時候,竟然還能語帶機鋒。」
「貧僧此去靈山,破的就是心中執念。」玄奘道,「那麼女施主,您的執念又是什麼?」
女子不說話了,專心地操著舟又繞過一個岔道,這才回答:「會讓你知道的。」
兩人一路上沉默無語,玄奘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知道她要把自己帶到何處,只能在羊皮舟上順水漂流。地下暗渠曲折縱橫,他只能判斷出是往南走,因為腳下的流水越發和緩了。也不知走了多遠,頭頂上出現了通風豎井,每隔百丈就有一眼,直通地面,陽光順著豎井淌下來,雖然無法直射在暗渠里,卻也不用再打著火把了。
看來已經是黃昏了。玄奘暗暗思忖,自己在暗渠里竟然待了兩個時辰。
到了一處巷道邊,那女子帶著玄奘跳下小舟,用短刀割斷他胳膊上的繩索,一伸手:「到了,法師請。」
玄奘左右看看,卻見左側是一條寬闊的巷道,高出水面三尺,乾燥無比。他們攀上巷道,往前走了十多丈,巷道突然擴大,形成一座寬闊的大廳。大廳里幽暗無比,四壁插滿了火把,地上站滿了人,足有上百名,清一色是成年男子,冰冷的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現出詭異的光芒,正凝視著他。
大廳兩側掏出大大小小十多個洞窟,裡面堆放著各種物資,大多數都用油布包裹著。其中一間,竟然堆放著數百桿長槍!
玄奘悚然一驚,仔細觀察,發現另一間則堆放著一把把直刀,刀口錚亮,胡亂用麻布纏裹著,連刀尖都露了出來。其餘的,則有甲胄、弓箭……
「阿彌陀佛……」玄奘凝視著那女子,「你們要謀反?」
那女子呵呵一笑,徑直走進大廳最裡面的一個洞窟內,做出邀請的姿勢:「法師請。」
其他人則各自回到居住休息的洞窟,剩下兩人手持直刀,守衛在洞窟口。玄奘無奈,只好走了進去,裡面面積並不大,一胡床,一坐氈而已。那女子請玄奘坐下,為他煮了茶,取了胡麻餅、畢羅餅和素饢:「法師還是先用餐吧,在交河城一定沒吃好。食物粗陋,比不得酒樓,且先吃一些,恢復些力氣。」
「不是沒吃好,是在馬背上吐出來了。」玄奘笑了笑。
這時又進來一名清瘦的老者,朝那女子深深鞠躬:「見過——」
那女子打斷他:「薛先生,你陪玄奘法師用餐,我還有事要辦。」
薛先生恭恭敬敬地道:「是!」
「切切不要委屈了法師,但是也不要讓他走了。」那女子交代完,也不跟玄奘打招呼,當即轉身離開。玄奘凝視著她,深思不已。
「法師,請用餐。」薛先生陪坐在玄奘對面,將飯食推了過來。
玄奘合十致謝,他也真是餓了,用手掰了一塊畢羅餅慢慢咀嚼。
這畢羅餅是一種帶餡兒的胡餅,在長安甚是盛行,有專門的畢羅餅店。薛先生瞧著,眼睛里露出一種緬懷:「當年長安西市,有一家『衣冠家名食』,大廚姓韓,他做的櫻桃畢羅,餡兒里的櫻桃顏色不變,紅潤可人。」
「那家店還在。」玄奘點頭,「據說韓約已經去世,貧僧無緣品嘗。」
「是啊!」薛先生道,「自從老夫被逐出隴西,光陰如同江河,已經十二年啦!哪怕韓約未死,我也品嘗不到了。」
十二年前是武德元年。玄奘咀嚼著畢羅餅,緩緩道:「武德元年被逐出隴西,嗯,你是西秦霸王的族人。瞧你的言談、姓氏與年齡,還是薛舉的近親吧?」
西秦霸王,即隋末群雄之一的薛舉的稱號。《舊唐書?薛舉傳》稱他「容貌瑰偉,兇悍善射,驍武絕倫」。大業十三年起兵,佔據隴西,自稱西秦霸王,后稱帝,定都天水。薛舉和薛仁杲父子是李淵、李世民父子早期遇到的最強悍的對手,李氏父子連戰連敗,唐軍八大總管全都大敗虧輸,連慕容羅睺、李安遠、劉弘基等名將都被俘虜。直到薛舉暴亡,李世民親征,才在淺水原擊敗薛仁杲。薛仁杲投降之後被李世民押回長安,連同部將數十人一起處死,從此唐軍平定隴西。
薛先生驚訝地看著他:「法師果然高明。老夫是武皇帝的堂弟,仁杲的叔叔。」
武皇帝是薛舉死後的謚號,不過他死後還沒來得及安葬,薛仁杲就被李世民給滅了,這謚號流傳不廣。玄奘點點頭:「唐皇平定隴西之後,將薛氏嚴厲鎮壓,想必你就是那時候率領族人越過莫賀延磧,逃亡到了高昌吧?」
薛先生搖搖頭,道:「先投奔了東突厥,其後南下,投奔葛邏祿,然後又託庇於沙陀人,最後到達伊吾。他們稱我們為亡隋流人,怕得罪大唐,進行驅逐,我們只好到了高昌。離開隴西時有一千九百六十三口,如今還有八百七十六人。」
他說得很平淡,但玄奘卻彷彿看到了一群流亡者十二年間在大漠與草原、北地與西域艱難跋涉的慘狀。
「大唐皇帝仁慈,你們雖然是薛氏後人,他卻不會苛待你們這些無辜者,何必萬里流亡,受盡了苦楚呢?」玄奘嘆了口氣。
薛先生驕傲地一笑:「世人認為武皇帝和仁杲驍勇兇悍,殘暴好殺,但他們不了解我們薛氏的驕傲!謀國不成,便遠走他鄉,卻不願苟延殘喘在勝利者的腳下討飯吃!」
玄奘搖頭不已:「你在高昌國,仍舊是託庇於人。貧僧曉得你的心思,無非是想發動叛亂,奪了麴氏的江山。你們是漢人,覺得這高昌國既然是漢人國度,只要能奪下來,統治起來也容易。但這麴氏稱王一百二十多年,已經深入人心,你作為外來姓氏,非但高昌國的豪門貴族容不得你,連周圍諸國,也不會允許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掌握高昌。」
「法師教誨得是,可是老夫仍然要試試。」薛先生平淡地道。這個薛先生極為冷靜,與豪邁暴躁的薛舉父子,簡直不像是一家人。
玄奘想了想,笑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想必在高昌庇護你們的人身份不凡,就是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女施主么?她到底是什麼人?」
「說不得也。」薛先生笑了笑,斟了一杯茶,誠懇道,「法師志向遠大,高昌對於您而言,無非是萬里路途中的一堆草木,您何必涉入這場是非呢?小姐有交代,只要您不壞我們的大事,等到成功之後,自然會放您西去。這裡雖然深居地下,卻也衣食無憂,法師就且待上些時日吧!」
玄奘點點頭,並不說話,安靜地吃過了飯。薛先生安排他在榻上睡覺,自己便守在他身邊。玄奘也不在意,呼呼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這一覺酣暢淋漓。睡夢中,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玄奘睜開眼睛,一名持刀流人急匆匆跑來,低聲道:「薛先生,抓住了兩個人!」
薛先生也醒了過來,他揉了揉面頰,伸個懶腰,深深看了玄奘一眼:「法師稍坐,老夫去看看!」隨即走了出去。
玄奘站起來跟出去,到了洞窟口,卻被那兩名守衛給攔了下來。他只好站在洞窟里張望。只見大廳中吵吵嚷嚷來了一群流人,將兩個人推推攘攘地帶了過來,是一名年輕男子,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玄奘大吃一驚,喊道:「三王子,阿術……」
原來這二人,居然是麴智盛和阿術!
昨夜,他們找到通風豎井的井口之後,不敢下去,就守在那裡等待。直到辰時,朱貴才遣了一名心腹騎著快馬送來了井渠圖和一艘小小的羊皮舟。想來朱貴知道井渠內暗流洶湧,擔心麴智盛出事,才費盡心思弄了一艘能進入井蓋的羊皮舟。
麴智盛見朱貴沒來,不禁有些生氣:「伴伴怎麼沒來?」
那小廝急忙跪倒:「啟稟三王子,今日陛下傳旨,說焉耆國使者即將抵達王城,要在王宮設宴,命大總管妥善籌備。大總管說,他擔心自己暗中幫三王子辦事被陛下知道,他自己生死事小,若惹得陛下對您不滿,他百死難贖。因此才不便親自前來。」
麴智盛也理解朱貴的苦衷,便讓小廝回去了。他和阿術二人想法子撬開了井蓋,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他們來的時候帶有繩索,當即把繩索捆在一塊大石頭上,先把羊皮舟吊下去,然後麴智盛順著繩索縋了下去穩定好羊皮舟,將一支火把插在舟頭,阿術也下來了。
他們地下漂流的經歷和玄奘一模一樣,剛一割斷繩索,小舟在水流的推動下,呼地沖了出去。二人同時發出驚呼,在火把的照耀下,羊皮舟隨著水流狂奔,二人操舟的水平都比不上那面具女子,給拋得顛三倒四,幾乎掉入河中。
就在急速的奔流中,二人根據水流與岔道,分析玄奘可能到達的地方。這井渠圖是戶部秘藏,標註極為細緻,地面上的明渠、地下的暗渠,都用不同的線條畫了出來。連水渠的寬度、長度,都用線條的粗細加以說明。
以地面的明渠為坐標,高昌城的水利系統從天山向下,由北向南有一條主渠,就是滿水渠,這條渠貫穿高昌王城,一直到城南十裡外才消失在沙磧中。地下井渠的主渠與滿水渠平行,因為是秘密井渠,對外名稱也叫滿水渠。
主渠最北的一條支渠,名為榆樹渠,是一條東西向的橫渠,再往南就是胡麻井渠,是一條東北-西南方向的斜渠。
以胡麻井渠為界限,就進入了井渠密集地帶。
「我判斷,那女人應該是帶著法師進了王城,那麼她必定會在胡麻井渠以南進入支渠。」阿術看著井渠圖,分析道。
「這是為何?」麴智盛不解,「她明明可以順著滿水渠直接進入王城啊!何必要拐彎呢?」
「因為進入王城后,滿水渠每隔百丈,就會有通風豎井,黃昏這個時候,城裡的人會到井渠中打水,隨時都會有人看見他們,那女人有你這麼傻嗎?」
這番推論一說,麴智盛頻頻點頭:「阿術,除了霜月支,你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
阿術幾乎給他氣炸了肺,不理他,繼續分析:「你看這水流,直到被榆樹渠和胡麻井渠這兩條大渠分流以後,水勢才緩了下來。那麼最有可能的是,她會在下一條暗渠找到上岸的機會。」
麴智盛就著火把查看水系圖,點點頭,道:「很有可能,下一條是橫渠,名叫黃渠。你看這黃渠和滿水渠交叉的地方,為了能夠引水,正好有個凸出來的井壁……慢來,慢來,別撞上去……」
那凸出來的井壁正好擋在羊皮舟的前方,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麴智盛魂飛魄散,使勁一撐船槳,才險而又險地避了過去,進入平緩的黃渠。
兩人都鬆了口氣。阿術也贊同:「黃渠和張渠都有可能,但是要進城,最便捷的……哦,是石家渠,她會順著這條渠折向南行的地方。智盛,拐進去。」
麴智盛控著舟,拐進石家渠。行進不久,石家渠又分了岔,其中一條向東,名為七門谷渠,是東區灌溉系統的主要供水渠道。主渠自身徑直南下,進入了高昌王城。
這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頭頂每隔百丈,就有個通風豎井,井渠內在天光的映照下,散發出粼粼的波光。水勢和緩,乘舟就有些慢了,二人棄舟登岸,在兩側的土台上順著水渠摸索。到了城內就更不好判斷了,井渠更加密集,幾乎通過了城內每一戶人家的院落,因為城內吃水,除了打井,就是直接通過通風豎井,汲取井渠內的水。而打井的費用不是普通人家承受得起的,所有幾乎家家戶戶都用井渠來取水。
二人正煩惱時,又發現了新線索——井渠兩側的土台上,發現了一串潮濕的腳印!
「這是法師的腳印!」阿術驚喜道。
麴智盛搖搖頭:「城內的井渠經常有人下來,很多人家的地下室就建在井渠邊上,夏天酷熱,到井渠內乘涼。」
阿術「哼」了一聲:「此時是隆冬,哪裡有人乘涼?況且從腳印看來足有二十多人,法師既然是被人擄走,對方必定有不少人配合行動。我覺得這就是法師的腳印。」
阿術得意揚揚地望著麴智盛,不料麴智盛眉開眼笑:「阿術,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好,咱們就順著腳印找吧!」
阿術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分明是他想出來的啊!
跟隨著腳印再往前走,就在濕腳印越來越淡的時候,前面卻出現了一條暗渠。麴智盛驚訝了:「城中怎麼還有暗渠?怎麼沒有通風豎井呢?」
阿術也搖頭,二人點亮火把,重新走進暗渠。沒想到走了幾步,卻碰到一扇鐵柵門。柵門上的鐵欄杆有嬰兒手臂粗細,焊接得結實無比。二人使勁掰,使勁搖,也動不了分毫。看這情勢,拿刀來劈都未必能劈斷。
正沮喪,那響聲卻驚動了裡面的守衛,立時有四五名戰士持著弓箭來察看。他們沒想到這井渠中居然有守衛,不禁大吃一驚,轉身要逃,一支箭嗖地插在了井壁上,二人乖乖停步——這隧道筆直,無遮無攔,只要守衛樂意,隨便一箭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這時候二人才知道,他們竟然闖進了一股黑暗勢力的老巢。雖然不知道薛先生的亡隋流人的身份,但也知道凶多吉少,驚喜的是,終於見到了玄奘。
「法師!」麴智盛和阿術見到玄奘,不勝歡喜,想過來,卻被流人們攔住。
玄奘驚訝道:「你們怎麼被抓了?」
麴智盛苦笑不已,把他們尋找玄奘,發現沙磧井口的經過講述了一番,玄奘再三致謝:「貧僧慚愧,竟然連累了三王子。」他溫和地看著阿術,「讓你也受苦啦!」
「師父!」阿術的眼眶紅了,「自從師父不見了,我……若是找不到師父,我寧願再也不回撒馬爾罕。」
「嘿!」玄奘還沒說話,薛先生冷笑起來,「這可真是條大魚,三王子,據說焉耆使團已經到了交河,馬上就到王城與麴文泰談判。若是老夫此時將你交出去,卻不知你父王和龍突騎支誰給老夫的東西多呢?」
「龍突騎支也來了?」麴智盛大吃一驚。
薛先生點頭:「龍突騎支此番親自率團來到高昌,便是來商談迎接焉耆公主回國的事宜。」
「休想!」麴智盛眼睛立刻紅了,怒吼道,「誰敢讓霜月支回國,我勢必滅了他!」
薛先生怔了怔,失笑道:「大衛王瓶不在你手中,你如何能滅別人?三王子,別忘了你眼下是我的囚徒。」
「你不信可以試試。」麴智盛傲然道,「既然已經與瓶中惡魔達成契約,我無論身在何處,它都必須履行承諾!」
薛先生笑了:「是嗎?老夫確實不信!」
正在此時,薛先生猛然瞪大了眼睛,臉上表情扭曲,露出駭異之色。眾人奇怪無比,紛紛扭頭看去,頓時嚇了一跳,只見門外的一名守衛不知為何,忽然捂住自己的脖子,兩眼突出,眼珠里滲出血點,喉頭咯咯作響,猛地便翻身倒地。
另一名守衛大著膽子一摸他,頓時驚叫起來:「薛先生,他……他死啦!」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這名守衛也突然瞪大了眼睛,眼珠拚命凸出,一言不發,倒地斃命。
眾人全都傻了,獃獃地看著,不知如何是好。
玄奘最先反應過來,猛地沖了出去,看守他的兩名流人猝不及防,握著手裡的刀,也不知該不該砍下去。就這一猶豫間,玄奘跑到了二人面前,一推他們:「快走!」
阿術機警,扯著麴智盛跑進了隧道,玄奘緊跟在後面,三個人撒腿狂奔,剛跑進一條隧道,就見迎面站著幾個流人,一看見他們,流人們呼喝一聲,沖了過來。
「往那邊——」玄奘急忙指了指另外一條隧道。
三人又跑向另一邊,剛到隧道口,只見對面也有幾個流人沖了過來。三人無奈,只好像沒頭的蒼蠅一般在隧道里亂撞。四下里的流人紛紛擁過來,眼看就要被合圍。
正在這時,阿術突然跑向另一邊的隧道,玄奘大吃一驚:「阿術,回來,那裡有人!」
阿術跑到隧道口往裡一探頭,面露喜色:「師父,這兒沒人!快過來!」
玄奘等人頓時愣住了,這條隧道他們剛剛路過,盡頭明明有兩個流人。但此時也來不及多想,二人跟著阿術跑到了那條隧道口,一看,不禁瞠目結舌。
這隧道口有人守衛!但的確沒人,因為守衛的流人不知何時已經倒地斃命,眼珠凸出,神態恐怖,與廳房中那兩人的死狀一模一樣!
「啊哈!」麴智盛大喜,「法師,是大衛王瓶的魔鬼在保護我!」
阿術不屑:「你叫他,他答應嗎?」
麴智盛怒目而視,玄奘催促:「眼下不是爭論的時候,快走!」
阿術在前面跑,兩人跟在後面,阿術跑進一條岔道,又跑回來喊:「師父,這邊有人!」
然後他又朝另一邊一探頭:「師父,快點兒,這裡沒人!」
三個人跑到那條隧道,才知道,所謂的沒人,是沒有活人,地上又倒著幾具屍體!
眾人感覺怪異無比,彷彿的確是大衛王瓶中的阿卡瑪納魔神隱形在暗中,替他們清掃通道。就這樣,阿術小小的身子在前面探路,三個人所過之處,流人們無不伏屍當場,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阻礙!
這時候,早已經沒有流人敢追來。
在玄奘等人看不到的地方,薛先生怔怔地站在一具屍體前,臉上露出難言的恐懼,流人們默不作聲,身子卻簌簌地顫抖。
薛先生嗓子沙啞:「你們……看清楚了嗎?」
一名流人渾身顫抖著,好半晌才喃喃地回答:「看清楚了……魔鬼……他不是人,是魔鬼……」
三人在黑暗的井渠中狂奔,這時他們沒了火把,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在地下縱橫交錯的暗渠內尋找著出口。
感覺擺脫了流人的追捕,三人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了下來,坐在地上起不來。
休息片刻,玄奘問道:「三王子,這件事怎麼會如此奇怪,流人們為何會紛紛斃命?難道真是大衛王瓶的魔力?」
麴智盛得意揚揚:「當然了,我是他的主人,心愿實現之前,他肯定會幫我的。」
玄奘皺眉深思:「那為何這次你沒有許願,他就自願出手呢?」
麴智盛瞠目結舌:「這個嘛……或許這大衛王瓶覺得,他不能讓我死在這兒吧?」
玄奘苦笑不已,然後又問了問他們來這裡的經過,阿術將龍霜月支帶著自己旁聽高昌廷議,然後朱貴指點井渠之秘的事情說了一遍。玄奘這才知道,自己失蹤一日一夜,竟然引發了高昌政局動蕩!
玄奘心情沉重:「公主真是好算計啊!她的計劃一環扣一環,當初貧僧還以為,她擄走我僅僅是為了防止我參與其中,沒想到一石二鳥,竟然還有后招,片刻間便讓高昌國陷入動蕩。」
阿術點頭:「公主通過法師您,一下子就擊破了高昌國的權力平衡。」
兩人彷彿打啞謎一樣的話,讓麴智盛受不了了:「法師,阿術,你們在說什麼呢?你們說的公主是誰?」
玄奘想了想,嘆道:「三王子,有些事情,貧僧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說起。我先問你,你二哥是否想坐上這高昌國王的位置?」
「想啊!」麴智盛點頭,「這點朝野皆知,連父王都清楚。」
「那你二哥如何才能當上國王?」玄奘問。
麴智盛想了想,搖頭:「難!大哥是世子,二哥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阿術冷笑:「為何沒指望?大唐的李建成還是太子呢!」
麴智盛瞠目結舌:「你……你是說我二哥想謀反?」
「難道他不想么?」阿術道。
麴智盛啞口無言,最終無奈地點頭:「若是父王駕崩,大哥恐怕壓制不住二哥,他們倆遲早會兵戎相見。」
玄奘道:「那如果陛下在世,三王子,你二哥要謀反,他首先要解決什麼?」
麴智盛想了想:「解決掉大哥!他們倆呀,這些年已經是斗得不可開交了。」
「解決掉你大哥,還必須解決掉什麼呢?」玄奘追問。
麴智盛想了半天,露出苦惱之色,忽然靈光一閃,大聲道:「解決掉大將軍張雄!大將軍手裡有兵權,又跟大哥關係好,不解決掉大將軍,我二哥根本不敢謀反!」
「沒錯。」阿術誇道,「三王子,你真是太聰明了。」
麴智盛頓時樂不可支。
玄奘道:「所以,三王子,請你想想,如果有一個蒙面女人,在大將軍的保護下,在交河城中將我劫走,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麴智盛人其實很聰明,立時便明白了:「我懂了!大哥是世子,更是交河郡公,交河城名義上歸他管理。您在交河城被劫走,不但大將軍有直接責任,連大哥也難逃干係!」
「三王子所言極是,一石二鳥。」玄奘嘆道,「因為貧僧的緣故,昨日的朝會上,大將軍的軍權被剝奪,高昌國內的權力立刻就失去了制衡,給二王子製造了最佳的機會,讓高昌國陷入奪嗣的戰亂中。這便是那個女人的謀划。」
「法師,您說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麴智盛驚駭不已。
阿術想說什麼,卻被玄奘扯住了。
「三王子,」玄奘笑道,「倘若貧僧告訴你,那個女人便是龍霜公主,您會有什麼想法?」
「法師,請勿妄言!」麴智盛嚴肅地搖頭,「霜月支不會幹這種事的。我們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廝守在一起,她為什麼要劫走你,讓我高昌國陷入動蕩?」
「是啊!」玄奘不想再說什麼了,感慨道,「她劫走貧僧作甚?」
麴智盛漲紅了臉,竟是屈辱無比。眾人似乎一句話之間便有了隔閡,都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往前走著。
前行不遠,三人終於看到了頭頂的通風豎井,只是洞壁頂高有兩三丈,誰也無法上去,井渠內雖然長有些葡萄藤,卻禁不住一個人的分量,爬不上去,只好繼續找低矮些的豎井。正在這時,薛先生帶著流人們追了過來,在筆直的井渠之內,一眼就看見了他們。流人們立時呼喝一聲,追殺而來,但似乎都有些驚懼,速度並不快。
「快走!」玄奘招呼一聲,三人開始順著井渠兩側的土台飛奔。
轉過一條橫渠,就見不遠處有一眼較低的通風豎井,離地面有八尺高。雖然遠遠高於人體的高度,玄奘卻也有了辦法,他低聲道:「三王子,貧僧來引開他們,你和阿術快去王宮報告陛下!」
「法師——」麴智盛剛要反對,玄奘已經蹲在了地上:「三王子,薛先生受人之託,不會殺貧僧的。你快走!」
麴智盛無奈,只好踩在玄奘肩膀上,玄奘挺直身軀,將他託了起來。麴智盛雙手扒著井口的地面,爬了上去。玄奘又蹲下身讓阿術也踩上來。
阿術堅決不上去:「師父,我走了您一人怎麼辦?我要陪著您!」
「阿術——」玄奘正要講道理,卻見薛先生等人距離不遠了,急忙拉著他轉身就跑。
麴智盛等著拉阿術上來,見他倆飛快地跑了,還沒反應過來,薛先生等人已經到了。麴智盛急忙躲在一邊,才沒被薛先生髮現。
他四處看了看,這裡是一戶人家的後院,院落里種滿了葡萄藤,此時是冬天,葡萄藤已經落盡了葉子,乾枯枯的。天氣冷,後院也沒人來。他急忙走到後門處悄悄打開門,走上了大街。
麴智盛原本辨不清這裡的方位,不料剛走了幾步,轉過一條街,就到了王城南北大街的北端,距離王宮只有一里多遠!
麴智盛不禁駭然失色,看來這些流人當真是要對高昌不利!如此近距離地攻打王城,真可謂防不勝防,更可慮的是,誰也不知道地下井渠是否會通到王宮!看來井渠雖然使高昌國的飲水和灌溉極為便利,卻也埋下了隱患。
他行走在大街上,卻發覺街道有些異樣,雖然還是商旅雲集,討價還價,爭奪激烈,但每個街口卻多了不少守衛。麴智盛有些狐疑,不敢怠慢,買了頂胡帽戴上,遮住了面孔,向王城走去。路並不遠,很快就到了宮門前,高大的宮牆兩側,密密麻麻都是高昌國的軍隊,全副武裝,守衛森嚴。他的心不住往下沉,走到一家皮貨店門前,問那店主:「這位大叔,請問今日王城周圍為何這麼多軍隊?發生什麼事了么?」
那店主是高昌人,朝宮門瞥了一眼,嘆了口氣:「今日焉耆王率領使團來到王城,據說是為了索要焉耆公主。唉,只怕一言不合,兩國就會開戰啊!」
麴智盛這才恍然大悟,那店主一臉憂慮:「戰端一開,絲路就要斷絕,大唐和東突厥打仗也就罷了,咱們這些小國誰也干涉不著。可咱們絲路小國,自己還打,當真摧毀絲路,盡皆國破家亡,何苦來哉!」
麴智盛不禁有些訕訕,這戰端,可不是因為他才開啟的么?
知道內幕,他也不敢直闖宮門,只好偷偷繞到後宮的角門,高昌王宮的太監宮女不多,每逢重大宴會都需要從城中酒樓和貴族家中借調人手,今日為了招待焉耆使團,臨時徵調了不少人,這後門人來人往,食材、木炭、器皿、葡萄酒源源不斷地往宮中輸送。
他偷偷摸摸地跟著人流想混進去,西域的王宮並沒有中原那般森嚴,尤其是今日,忙亂不堪,竟然真讓他混了進去。
麴智盛知道事情緊急,必須去告訴麴文泰。可他擔心龍霜月支,先匆匆跑回自己宮中,一進門就大呼小叫:「霜月支!霜月支——」
此時,龍霜月支正在大殿里對幾個心腹宮女發號施令,龍突騎支這次親自來高昌王城,雖然她早已經安排妥當,但仍然憂慮重重。
「你立刻去見父王,告訴他,按原定計劃辦!」龍霜月支想了想,「但語氣要更加激烈,不用擔心高昌人的怒火。」
一名宮女點頭答應。
「還有告訴父王,千萬不要介入高昌的內部紛爭中。」龍霜月支又叮囑道,「總之,不管高昌誰當權,咱們只要一樣東西,絲綢之路——」
正在這時,麴智盛的大呼小叫傳來,龍霜月支一躍而起,露出驚喜無比的表情:「阿彌陀佛,這傻子,終於平安回來了!」說著,急忙提著裙子從大殿跑出來,臉上瞬間就有了淚痕,一下子撲進他懷裡:「三郎!三郎!這一夜你跑哪兒去了?讓我整晚都沒睡著!」
「是我的不對,是我的不對。」麴智盛連連道歉,隨即道,「霜月支,你聽我說。二哥可能要造反,你先找個地方躲避一下。就到王宮的家廟去吧!」
龍霜月支頓時愣了。
「我得馬上告訴父王!」他交代完,轉身就要走。龍霜月支一咬牙,眼裡閃過詭異的光芒,猛然一掌劈在他的後頸。
麴智盛怎麼也想不到龍霜月支居然對他動手,剛露出驚愕的表情,眼前一黑,身子已栽倒。